窗外草色青青，一场润雨刚刚结束，只在蓑衣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觉得，姑姑有情况。”秧秧手里抛着两块成色极佳的玉玦，对进门的谷谷说。
谷谷把蓑衣脱下来，交给丫鬟拿走，他刚跟着春生小叔出城跑完马，裤腿扎进靴子里，走起路来唰唰作响。
“你都十日没出过府门了，与其琢磨这些，不如约上阿糕出门玩。”
秧秧耸肩，“父亲回京入阁后，陛下舅公赏下的这座大宅占了半条街，绕着墙根走一圈就得半日，宅子里什么都有，为什么要出门？”
“这话你去和爹爹说，爹爹明晚从天津港回来，到时候让他知道你十日没出过府，看他怎么说。”
提到爹爹，秧秧小脸一下子苦了，不用想也知道，秋华年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把他抓起来丢出门，天不黑不许回来。
不想遭此惨剧的秧秧决定掌握主动权，至少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出门，出门去干什么。
他灵动的眼睛一转，拉住双胞胎哥哥的袖子，“哥哥，要不明天你陪我出门吧。”
谷谷后背一紧，下意识提高警惕，每次秧秧自愿喊哥哥，后面准没什么好事。
“我明天有事。”
“什么事？”
“小叔答应带我去校场练射箭。”
“哎呀！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这次这么笨，以后不要说你是我哥哥了！”秧秧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知道原若小叔叔最近放学在家吗？别去当蜡烛！”
——当蜡烛，这是爹爹教他们的说法，指硬插在情侣中间碍事。
谷谷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他和弟弟都十岁了，小叔已到弱冠之年，是该考虑成家立业的事了。
“你明天想去干什么？”谷谷问弟弟。
秧秧笑起来，这张长相与杜云瑟很像的脸极具欺骗性，平日不做表情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美人，但稍微说几句话便会露馅。
“去当蜡烛！”
“嗯？”谷谷迷惑了。
“不去当小叔的蜡烛，去当姑姑的蜡烛。”
“姑姑真的有情况？”谷谷原本不太信，现在摸不准了。
“我早上去姑姑的院子看‘重玖集’春季打算新推出的衣服样式，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帖子。”
秧秧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帖子是一个叫容致的男子写的，字倒是不错，他约姑姑明天去大时雍坊西江米巷的那家咖啡馆喝咖啡，姑姑已经回帖答应了。”
咖啡八年前被外国商人带入大裕，起初这种味道苦涩且卖相像汤药的饮料并未被大众接受，后来经过许多人努力改良，适合大裕百姓口味的咖啡饮品与食物才终于诞生。
栖梧青君和解驸马在大食陆续买下了五千万亩的土地，大小相当于大裕的三个府，这些地方同样是大裕的领土，朝廷派了军队过去驻守，广泛种植咖啡运往世界各地售卖。
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咖啡在裕朝尤其是在年轻人群体中越来越受欢迎。不知是哪个营销鬼才横添一笔，把它与爱慕之情挂上了钩，让它有了强烈的象征意义。
总之，秧秧总结，这个叫容致的不知身份的男人约姑姑喝咖啡，绝对有大问题。
谷谷点头，已经被说服了大半。
“要不是我今早去看衣服，咱们全被姑姑瞒在鼓里，我看父亲和爹爹恐怕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们作为家人，必须帮姑姑把把关，不能让这个什么容致太轻松了！”
谷谷和弟弟击掌，两人达成共识，明天就偷偷出门去咖啡馆蹲点，当两根闪亮的蜡烛——不对，当两个贴心可爱的小侄子。
……
真到了第二天，谷谷和秧秧的计划遭遇了一些阻碍，云成和孟圆菱有事忙，把糕糕送到族兄府上住几天，青梅也从宫里出来到了府上。
“你们又要偷偷去好玩的地方不带我！”糕糕皱着圆圆的包子脸，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一串一串往外掉。
小堂妹一哭，谷谷和秧秧都没了办法，年纪最小辈分最大的青梅拿出帕子替她擦眼泪。
“阿糕别哭了，让他们自己出门，我让暗卫跟在后面，知道他们去什么地方了，我们就过去。”
“真哒？”阿糕问自己亲爱的公主小姨。
“真的。”青梅说着就要叫暗卫。
谷谷和秧秧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举手投降，把前因后果给两人讲了一遍。
阿糕听得入神，已经忘了哭，“我知道那家咖啡馆！他家有一款咖啡味的齐黍糕，特别特别好吃！”
青梅则皱了下眉。
——容致？京中门第不错的姓容的人家里，应该没有这一号人。这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和九姐姐搭上线的，确实得好好查查。
“公主姨姨，我们去吃齐黍糕吧！我要吃三块！”青梅回神，糕糕正双眼发亮地看着她，像一只殷切的小狗狗。
为了让贪吃的小女儿少吃些零嘴，云成和孟圆菱很少给糕糕零花钱，京中物价昂贵，她想吃齐黍糕只能等别人请客，而几个孩子里最有钱最大方的，无疑是当今圣上膝下唯一的孩子青梅。
秧秧的小金库虽然也不小，但是他是十足的小财迷，想让他请客，比让糕糕不吃零嘴还难。
青梅说，“一块，吃多了牙疼。”
“一块半，谷谷哥哥不爱吃糕点，我可以分半块他的。”糕糕耍赖。
“喂，分我的齐黍糕前问过我了吗？”
青梅无视了谷谷的抗议，点头答应，秧秧捧着脸笑，不帮哥哥说话。
杜云瑟四年前离开天津府知府的位置，直接升任吏部尚书，兼任华盖殿大学士，在而立之年进入内阁成为大裕首辅。
这个升迁速度虽然前无古人，但早已在众人预料之中，毕竟昭新帝登基以来推行的新政大多有杜云瑟的身影，位列阁老、荣膺首辅只是迟早的事。
杜云瑟公务繁忙，顾不上几个孩子，谷谷和秧秧遣人给父亲留了话，就换上衣服出门了。
近些年在一系列新政的影响下，裕朝各地的治安与行政效率都提升了许多，京城作为天子脚下之地，更是无比安全。
以这一群孩子的身份，就算不带多少人，也完全不用担心，甚至可以横着走。
当然，无论是谷谷秧秧还是青梅都没有靠家世背景横着走的兴趣，阿糕的注意力更是全放在吃上。
四人上了一辆低调的马车，提前半个时辰到达咖啡馆，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还让商家搬了座轻纱屏风遮掩身形。
伙计很快把咖啡和糕点端上来，有杯咖啡里面什么都没加，纯正苦味，是青梅点的。
阿糕只是看着，就觉得自己嘴里一片苦涩，“这种喝法到底哪里好喝啊。”
青梅轻轻抿了一口，“父皇喜欢这么喝，据说是因为以前有段时间，爹爹天天给他做。”
听到有关皇帝的八卦，其他三个孩子不约而同竖起好奇的耳朵。
生长在皇亲国戚之家，父亲是首辅，爹爹是声望无限的郡主，舅公是天意侯与皇后，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姨姨是皇帝唯一的孩子，经常带他们玩的叔叔是大将军，对这几个孩子来说，他们幼小稚嫩的心里还没有太多对皇权的畏惧。
几年之前，小舅公认下了作为暗卫十六的过去，相当于承认了皇后的身份，外界的风风雨雨孩子们不清楚，对他们而言，这件事并没有给生活带来太大变化。
小舅公依旧住在宫外侯府中，青梅则是宫里宫外两头跑，只是他们此前经常在小舅公家见到的那个好看且气势不俗的男人多了个身份——当今陛下。
青梅知道小伙伴们好奇，但没有再开口，沉默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身处在大公主的位置上，她注定要比其他孩子更早面对更多风波与难题，八岁对皇室子弟而言，已经不是能天真无邪的年龄了。
青梅也不想天真无邪。
小孩子喝太多咖啡对身体不好，四人只是浅尝一两口，就把杯子推到一边，等阿糕如愿以偿吃完一块半咖啡齐黍糕后，他们的姑姑/姐姐终于出现在咖啡馆。
“这个男子长得还不错。”秧秧人小鬼大地评价。
谷谷撇嘴，“没有父亲和爹爹好看，也比不上姐姐。”
“他怎么还带了个中年女子，姑姑也带了在重玖集当管事的珊瑚姑姑……欸？珊瑚姑姑怎么和那个中年女子抱在一起开始哭了？”
为了不被发现，他们坐得离九九很远，中午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店内店外人声嘈杂，根本听不清那边的具体对话。
就在谷谷想找办法靠过去一点时，坐在窗边的青梅冷不防开口，“来了些烦人的东西。”
她话音落下，咖啡馆门口进来一群人，为首的人身穿华衣，腰佩玉符，将将二十多岁，这般打扮，定是宗室子弟。
九九背对着门坐着，来人目光扫了一圈，盯紧坐在九九对面的白衣书生容致。
“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抓起来拖回去！”
他一挥手，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家仆便一股脑冲进来，青梅等人下意识站起来，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反应，跟在暗处的数个千挑万选出的暗卫已经悄然出现，控制住了局面。
九九转头，看见身后这群被压在地上的人，挑了下眉直接走向角落的屏风，抓住四个自家的小萝卜头。
“你们怎么在这里？”
“糕糕想吃这里的咖啡齐黍糕，我们陪她来的。”谷谷早就想好了说辞。
九九狐疑地看着他们，几步之外，被一视同仁按在地上视野受限的宗室子弟正在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护着容致这个畜生来打我？！我可是从一品镇国将军，我爹是益郡王，是和当今陛下亲缘最近的宗室王爷！”
阿糕躲在屏风后面，不明所以地悄悄问青梅，“小姨姨，为什么和陛下亲缘最近就能吓住别人呀？”
她在小舅公家见过好几次陛下，陛下还分她糕点吃呢，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呀。
“因为父皇至今无子，而我爹爹一直没有再怀孕，父皇也没有纳妃绵延皇嗣的意图，所以他们觉得，父皇迟早要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儿子，未来继承皇位。”
“我皇爷爷的亲兄弟，我父皇的亲兄弟，几乎都在过去的夺嫡之争中被他们或杀或废折腾完了，到现在也就剩这么一个不近不远的益郡王还有些势力。”
青梅微微扬起下巴，那双与嘉泓渊极像的眼睛眯起来，“烦人得很。”
糕糕半懂不懂地惋惜，“但陛下不是有你吗？为什么非得选别人呢？”
青梅没有说话，在心里默默问自己——是啊，凭什么非得选别人呢？
【作者有话说】
来啦，第一篇后日谈，还有下篇，华年云瑟小舅舅皇帝都会出场，时间线在正文完结八年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