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新四年,秋日将近。昨日下了一场大雨,天气一下子凉了下去。
天意侯府位于天津府最繁华的位置,是四年前梅家遗孤梅望舒受封侯位时帝王特赐的,距离知府官署和帝王行宫都不算太远,骑马一刻钟功夫便到了。
偌大的侯府十分安静,浅淡的阳光洒在雕栏画栋上,好像陈旧的水波。
梅望舒午后小憩转醒,掩唇咳嗽了几声,下人们立即端着帕子、汤药与润肺的枇杷膏围上来。
不过是换季感染了一点小风寒,换做以往,这点小病都不值得他多想一秒,如今却成了全府的头等大事。
那人管得太多了些。
今年夏日南边几州遭了洪水,朝廷下发赈济,为了稳定民心,震慑不怀好意之人,嘉泓渊在一个多月前南下巡查,本来是想带梅望舒一起去的,但梅望舒不想错过亲亲外甥秋华年的生辰,直接拒绝。
可怜的帝王只能孤身出行,沿路火气压不住,处置了一批又一批贪官污吏。
“侯爷,几位公子小姐来了。”
梅望舒抬眼,心情好了一些,“带他们去花厅玩吧,我马上过去,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不用拘着。”
侯府面积庞大,构建精巧,梅望舒又是一个外表看着冷内里宠孩子没边的长辈,家里一大群沾亲带故的小辈们都喜欢来这里玩。
今天来的孩子以秋华年家的谷谷和秧秧为首,带着祝家的小狸奴,卫栎养着的青梅,还有云成家的糕糕,一群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凑在一起,也不拘于辈分,就那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乱叫。
梅望舒换了身家居常服,尽管早已不是需要时刻隐匿身形的暗卫,他还是习惯于穿黑色,为了让这黑色显得华贵多样,宫内织造局的人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差一点都要被帝王训斥重做。
“小舅公!”谷谷率先看到梅望舒,这孩子长得像秋华年,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很讨人喜欢。
其他孩子也跟着问好,狸奴和谷谷正围着花厅里那座巨大的海图转,糕糕看着三层莲花食盘中的糕点挑花了眼,秧秧歪在窗边的椅子上,晒着太阳懒洋洋打哈欠。
年纪最小辈分最大的青梅安静地站在中央,默默看着小伙伴们,看到梅望舒,脸上才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神情。
梅望舒和孩子们聊了一会儿,得知秋华年去蓟县视察了,杜云瑟在衙门里忙得抽不开身,九九的重玖集引领着京畿地区的风尚,现在天天待在铺子里,春生年初离开天津进入边军历练,每月只有书信传回。
“我去书房处理公务,你们好好玩,想吃什么让厨房去做。”
梅望舒是朝中对占城和新设立的交州的情况最熟悉的人,凭此功封侯,之后一直负责相关事宜。这两地的政务传至朝廷后,都是先由他过目批注,再呈交给帝王定夺。
梅望舒离开花厅,在长长的连廊上走了十几步,转弯时突然停下,四岁半的青梅见他不走了,也停下脚步。
梅望舒看着悄悄跟出来的女儿,从那双漆黑的眼睛中看出一丝期颐,心头一软,过去牵住她稚嫩的手,“不想在花厅玩的话,便随我去书房吧。”
青梅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梅氏案幸存之人木温杭的夫郎卫栎收养的孩子,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她其实是天意侯梅望舒的女儿,更是当今天子唯一的血脉。
青梅记事早,小小年纪就聪慧无比,早就从周围人的态度中推断出自己是梅望舒的亲生孩子,但她一直懂事地没有多问,梅望舒也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
四岁多的孩子五官越来越清晰,青梅的容貌整体上像梅望舒,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与嘉泓渊幼时一般无二,梅望舒每每与她对视,都会生出恍惚之感。
“侯爷,你在想什么?”
梅望舒看着青梅小小的脸,心中涌动起愧疚,这个孩子太乖巧懂事,不想叫大人为难,明明渴望与爹爹多相处一会儿,却很少表现出来,不哭也不闹。
为了不叫嘉泓渊注意到青梅,梅望舒这两年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青梅也从不抱怨,只在梅望舒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睛亮起微弱的光。
梅望舒让下人全部退下,摸了摸青梅软软的脸,青梅肉眼可见的吸了一大口气,梅望舒笑了笑,把她抱在腿上。
青梅抓着他的袖子,仰着头小声问,“侯爷,现在可以叫爹爹吗?”
梅望舒压下心底的酸涩,把小小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可以。”
青梅就像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礼物,毛绒绒的脑袋贴在梅望舒的胸口,不好意思地蹭了一下。
那温度瞬间透过衣物传遍梅望舒全身,让他回忆起许多许多年前,冰冷巍峨的宫殿里,漫漫长夜,也曾有一个孩子贴着他的胸口数心跳。
“……十六,你的身体是热的,你的心在跳,你是活的,对不对?”
……
“爹爹,爹爹和我讲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吧。”青梅小心翼翼地提了个要求。
梅望舒回神,看着青梅的眼睛,总以为自己还在回忆里,呼吸中仍是二苏旧局的淡香。
这个孩子有着那个人的眼睛,有着他们交缠在一起的血脉,是固定在无数乱流中永不动摇的铁证,定住了他们密不可分的前半生。
以往梅望舒给青梅讲故事,只会讲发生在孤竹县的过往,讲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今日开口前,他的喉咙却瑟缩了一下。
“爹爹?”
“青梅……具体想听什么?”
“青梅想听没有讲过的新故事,可以吗?”
梅望舒抱着青梅,垂下眼睛,“青梅知不知道,爹爹有很长一段时间,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是什么?”青梅从未听过此事,睁大眼睛。
“十六。”
梅望舒薄薄的唇微张,用气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中托着的无数复杂感情,还不是一个四岁稚童现在所能理解的。
“爹爹不喜欢这个名字吗?爹爹做十六的时候有没有好朋友?”
“没有,十六只有主人。”
“……十六好可怜啊。”
梅望舒笑了,把女儿抱紧了些,“十六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只听从主人的命令,不用想任何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和主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他有价值的时候。”
“可是、可是十六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因为主人需要这样的十六。”
青梅歪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那个主人坏!”
梅望舒沉默着,没有回应女儿稚嫩的言语,过了许久,他才下巴抵着青梅毛绒绒的脑袋,轻声喟叹,“主人也很可怜。”
“但他后来,成了那个让他们如此可怜的东西的一部分……”
“侯爷!”
急促的声音从书房门外传来,梅望舒立即放下青梅站起来,不过一瞬,眼神已经恢复了淡漠凌厉。
“圣驾八百里急报,请侯爷速速启封!”
梅望舒眯起眼睛,嘉泓渊南下后,每日都要给他写书信送到天津,但今日这封信与以往完全不同。
送信的人,是天子身边轻易不动的顶级暗卫,身为嘉泓渊曾经最信任的暗卫头领,梅望舒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哪怕戴着面具也能一眼认出。
原本随着他的“叛逃”,这些他挑出来训过的暗卫应该全部清换一遍,然而四五年过去了,嘉泓渊一直没有动过他留下的旧人,就好像,他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梅望舒飞速拆开信封,鹅黄色的御签上只写了草草几字,每一笔都惊天动地,如山陵崩裂。
“圣驾于淮安府遇刺,昏迷不醒,速归中”
“怎么回事?!”
梅望舒从没想过,自己能发出这样急厉的声音,好像在听另一个人说话,“圣驾竟会被刺杀得手,你们是干什么的?!”
“十六公子——不,侯爷。”送信的暗卫浑身发抖,额头磕上冰冷的地砖,双手呈上两件事物。
“圣上昏迷前留下口谕,请天意侯梅望舒主持大局,若圣驾崩……择宗室另立新帝,称王摄政,升降内阁——俱在您职权之内!”
梅望舒死死盯着暗卫手中的东西,一块玉玺,一枚虎符,轻轻巧巧两件,却能撬动整个大裕的江山社稷。
“他什么意思……”
“他什么意思?!”
“陛下在行宫主殿暗阁中藏有遗诏,请天意侯立即召集可信之臣共同取出,并安排后续诸事!”
“……”梅望舒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快要断掉的弓,一双柔软的小手包裹住他的拳头,梅望舒愣愣向下看,一直没走的青梅眼中写满了惊慌。
“侯、侯爷,怎么了?”
梅望舒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张弓拉到了最满的时候,却也是最无可抵挡的时候。
“封锁圣驾遇刺的消息,派出所有暗卫沿途接应,各州府若有异动,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秘诏杜云瑟与齐黍县主速速前去行宫,我们走!”
“侯爷!”青梅焦急地喊了一声,她尚不明白圣驾遇刺对她而言还意味着什么,但已经冥冥中感受到了命运的位移。
梅望舒回头,看着这个与嘉泓渊有着相似眼睛的孩子,犹豫一瞬,俯身将她抱起来。
“侯爷,事情紧急——”
“青梅,以后都叫爹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