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长安大街灯火辉煌,无数花灯将黑夜装点得亮如白昼。
一河之隔一墙之内便是巍峨的皇城,一队队禁军和京兆府衙役们来回巡逻,让一切在欢声笑语中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秋华年拉着杜云瑟跑下楼,没有贸然上前,先在附近观察。
秋华年的小舅舅梅望舒显然不是一个人出来赏灯的,他四周站着一些便衣护卫,一些举止像宫人的侍从,还有一位被众人围在最里面的少年。
秋华年抱着胳膊压低声音,“云瑟,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秋华年风帽上的绒毛扫在杜云瑟脸上,痒痒的,杜云瑟凑近一些,“应当是太子殿下。”
“嘶——”秋华年踢了下脚。
“怎么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秋华年正打算和杜云瑟讨论一下,不远处的梅望舒突然眼睛一眯,扫过两个孩子藏身的灯架。
秋华年眼睁睁看着小舅舅回身对陌生的少年说了几句什么,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不等他想出借口,梅望舒就把他抓了出来,“华哥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谁带你出来的?”
秋华年只好把杜云瑟推过来,“我和云瑟一起来的,不是一个人。”
“……”杜云瑟抿了下嘴,站得更直了一些。
梅望舒的视线在杜云瑟身上熟悉的狼皮斗篷上停留了几秒,又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
“听说姐夫年前收了一位神童弟子,我入京后一直在宫里,之前一直无缘见面,今天算是赶巧了。”
梅望舒抬手摸向腰间,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从后方伸过来,递给他一只金丝滚线荷包。
一道清润华贵的声音响起,“徽州新贡的御墨,用来做见面礼正好。”
那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他们面前,秋华年抬着头看,对方的五官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眉目如画,虽然有些病容,却不掩与生俱来般的高贵气度。
秋华年还想好奇地多看两眼,梅望舒不动声色地挡住他的视线,以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刮了下他的鼻子。
“小舅舅——”
“胆子越来越大了。”梅望舒拍了拍他毛绒绒的帽子,“是七表兄和八表兄带你们出来的吧?回去等他们,京城虽然是天子脚下,也要小心拐子。”
“但是我有话想问。”秋华年拉着梅望舒的衣袖,疯狂眨眼传递想法。
那个身份未定的少年又探头过来,轻声笑道,“望舒,你的小外甥真可爱,让他说吧。”
梅望舒不语,把秋华年的风帽往下一拉,抓着他的肩膀强行调了个个儿,推向杜云瑟。
“殿下,夜深露重,您大病初愈,该回宫了。”
秋华年被赶回茶楼二楼,目送那群人消失在人流组成的潮水中。他撑着下巴,对杜云瑟说,“完蛋了,云瑟,真的大事不妙。”
杜云瑟把装着贡墨的荷包放在秋华年手中。
“给我做什么?”
“送给你。”杜云瑟解释,“我现在身无长物,只能给你这个,未来我有更好的东西,都会先给你。”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笑着接过来,取出贡墨端详。
“不愧是太子啊,随便一出手都是这么贵重的东西。”秋华年突然灵光一闪,“感觉好像是条致富的好道路。”
“嗯?”
“云瑟,我有一些想了好几年的赚钱计划,现在有了你这个帮手,又有了储备金库,我觉得现在是奋斗的好时候!”
……
元化十二年冬,皇后千秋节,发生了一件让朝野动荡的瞩目之事,吴皇后在华盖殿接受命妇朝拜时,身边跟了一位十六七岁眼生的小哥儿。
整个典仪流程中,吴皇后都拉着他的手,行礼与赐座仅在皇后下首一步之外。
京中没有捂得住的秘密,何况吴皇后已经如此高调暗示,很快这个小哥儿的家世背景就在京中传开了。
秋华年坐在马车上,听着外头行人讨论准太子妃的事情,靠着车厢摇头,“他们快把小舅舅传成冯妃再世孟母第二了,要不是我知道他们说的是谁,都不敢信这是在说小舅舅。”
杜云瑟放下手中的书册,“这是在替小舅舅扬名,要做未来的一国之母,必须得有这样被百姓们拥护爱戴的名声。”
秋华年把杜云瑟的书夺过来,“爹爹都给你放了半日的假了,你休息一会儿怎么了?”
杜云瑟没有争辩,稍微勾了下唇角,乖乖坐着。
一转眼他在文家已经度过了两个年关,马上第三个也要到了,当初半大的小少年身量长高了不少,五官开始清晰俊朗,已经能看出翩翩君子的风度。
这两年多时间里,文晖阳和梅争春夫妻对杜云瑟视如己出,有秋华年的一定也有杜云瑟一份。梅争春心细,还特意给杜云瑟家中捎去过几次银子,逢年过节也有米粮布匹等礼物相送,让杜云瑟可以安心在京中求学。
杜云瑟从家人来信中得知师母做的事情,感动之余也难免不安,秋华年好一顿劝才劝住他推辞的想法。最后杜云瑟郑重拜谢了恩师与师母,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竭尽全力报答恩情。
秋华年把书册放到一边,想起一件事,“云瑟,你家里上封信说令慈已有身孕数月,算日子最近是不是要临盆了?”
“应当是这几日。”杜云瑟下意识回答,显然一直在想着此事。
秋华年拍了拍他的手,“别紧张,我娘送了很多东西到你们村子,还有那个秘密武器——碘酒,我也让小舅舅申请了一小罐,因为这个宫里甚至专门派了太医,不会有事的。”
古代卫生条件落后,医术发展不全面,生孩子无异于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梅争春本来身体就弱一些,生了秋华年后一直没有再怀孕,夫妻两人也没有强求和纠结。
而杜云瑟的母亲李茯茶这已经是第三胎了,虽然前面两胎都很顺利,但谁也不不敢保证第三胎的情况。
杜云瑟轻轻吸了口气,“华年,多谢。”
“又来了是吧,都说了一家人别说两家话。”秋华年弯眼笑道,“我爹娘是真拿你当儿子养呢。”
杜云瑟手指微微颤动,突然把手从秋华年手下抽出来。
“嗯?”秋华年不明所以。
杜云瑟暗暗避开他的视线,转移话题,“今年过年,我要回家一趟。”
“决定好了吗?是该回去。”秋华年点头,“你都两年多没回过家了,家里人肯定很想你,这次回去正好能看到刚出生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秋华年笑着说,“我也想去辽州玩,我长这么大,只有几年前去过一次孤竹县的外祖父家,除此之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外的庄子。”
“小舅舅说我年纪小又是哥儿,出门不安全,明明他自己已经不知去过多少地方了!”
“小舅舅会武功。”杜云瑟委婉提醒。
秋华年哀叹一声,不再抱怨。作为一个卷王,他是愿意吃苦习武的,但他的身体条件随了母亲梅争春,根本不是这块料子,倒是杜云瑟来到文家后,跟着梅家陪嫁来的护卫学了不少招式。
秋华年拍了拍手,“回去后我要给令尊令慈还有两位小朋友准备礼物,你帮我带回去,今年过年我会想你的。”
“……嗯。”杜云瑟看着车顶,耳尖有些发热。
杜云瑟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镖局的人亲自上门来接,离家数年的游子带着一大车恩师一家准备的礼物再三辞别,踏上了返乡之路。
秋华年目送车队消失在大街尽头,摸了摸鼻子,心情低落。
虽然他有很多亲朋好友与了邻里玩伴,但年龄相近、思维冷静成熟的杜云瑟是独一无二的。
杜云瑟这一去少说也得两三个月,自认识以来,二人还从未分开这么久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秋华年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文晖阳和梅争春看着东厢房暖阁里对着秋记六陈账本发呆的儿子,默默对视。
“云瑟日前来信,说他的母亲已平安产下一子,乳名唤做春生。我们之前说的那个事……”
“你我只有华年一个小哥儿,他虽聪慧异常,却受制于身份性别,无法大展抱负。原本是怕我们夫妻百年之后,他受人欺负,所以才……但现在舒哥儿被选为太子妃,华年未来有皇后舅舅,倒也不急。”
“我是想,哪怕不论这个,云瑟也是世间罕有的好苗子,人品、才华、性情俱是出类拔萃,华年又和他感情深厚……”
梅争春轻轻推了一把丈夫,“华哥儿才多大点人,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反正不着急,与其我们大人插手,不如顺其自然。”
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一页账本的秋华年不知道自家爹娘悄悄在外面说了什么,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去年元宵节后,在太子的小金库的支持下,秋华年成功用自己这些年积攒的小方子在京中开了第一家“秋记六陈”铺子。这个“秋”是为了纪念自己上辈子的姓氏,其他人虽然有些疑惑,但被他瞎解释了一通后都没有多问。
京中遍地权贵,秋华年的小铺子里一堆新奇的方子引来了无数觊觎,不过他背靠着身份尊贵的潜龙,又有着远超外表年龄的经验和智慧,一件件危机事件全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现在秋记六陈已经步入正轨,开设了数家分店,源源不断地带来收益。除此之外,秋华年还悄悄与太子联手弄出了救命神器碘酒,这东西问世后甚至惊动了元化帝,让元化帝对梅望舒这个妻儿都无比看中的准太子妃更满意了。
秋华年拨了几下算盘,核对完这页的最后一个数据,做好标记后收起账本,打算下午再看。
他走出暖阁来到门边,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院子白茫茫一片。
秋华年呵了口白气,搓着手心想,辽州一定比京城冷,不知道给云瑟带回去的炭火够不够,千万别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