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妃亲侄,晋州解氏,解檀光。”
十六冰冷无情的声音在栖梧耳边回荡,他怔愣了许久,久到室内的光线似乎都昏暗了一分,可现在分明是清晨,是该天光大亮的时候。
栖梧薄唇微启,声音延后,“无论如何,下月初八,我要亲自当面问他。”
十六一言不发,行礼后告退了。
接下来的日子栖梧过得很混乱,颖妃出身世家大族,膝下三皇子嘉泓瀚只比太子小不到两岁,一直有争储之心,这两年眼看着先皇后对元化帝的影响越来越小,后宫和前朝的人都开始坐不住了。
栖梧认真把自己和解檀光相识相知的过程推敲了一遍,认为这里面应该没有什么算计,这让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想到初遇时解檀光竟想在宫里轻生,栖梧不免为这个人担忧。
那些所谓世家大族的门风和规矩,栖梧多少接触过,解檀光虽然是晋州解氏的嫡系子弟,不至于被随意压迫欺辱,但以他的性子,身处家族之中恐怕过得很不自在。
解檀光为什么突然要和他断交?他那日问的问题,究竟代表着什么……
九月初八,万物萧瑟,图画院旁的桃林枯叶落尽,冰冷的湖水在阳光下闪着微波。栖梧很久很久以后也没有忘记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
那天临出宫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解檀光喜欢吃的糕点和酒,却没有见到那个本该来赴约的人,等在亭子中的,是三皇子的生母颖妃宫里的嬷嬷和司礼监的太监。
先皇后去世后,元化帝未再立后,颖妃和文妃共同代掌宫务,有权力处置违反宫规之事。
那嬷嬷和太监仿佛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说接到密报,有内庭宫人暗中与图画院小画师私通,违反宫规,秽乱宫闱,要拿下他去审问。
栖梧看着那个陌生的被推出来顶罪的小画师,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作为元化帝十分宠爱的青君,他当然不会受到真正的处罚,但在他被“查明身份”放出来之前,这件事首先会传遍朝堂内外,届时他这个本就因为血统被人议论的青君声名狼藉不说,还会带累到与他关系近的太子。
那些人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他,而是储君之位。
栖梧把手中的点心和酒扔在地上,外皮雪白的百福栗子糕在土里打了几个滚,沾满灰尘。
“解檀光在哪里?”
颖妃身边的管嬷嬷皮笑肉不笑,“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宫人事到临头不知悔改,还敢胡言乱语?”
栖梧青君扬起下巴,突然抬手重重抽了她一巴掌。
“你!”
“我劝你们脑子清醒一些,我到底是谁你们比谁都清楚,今天是我不小心着了道,但你们若真的伤了我一下,当心背后的主子保不住你们的命。”
管嬷嬷心里发恨,却不敢真的下手惩治栖梧,只得捂着火辣辣疼的脸吃了这个亏。
栖梧看着四周围上来的人,知道今日无法逃脱,冷笑着率先迈步,“走吧,让我瞧瞧你们要带本殿下去哪里。”
一群人以一种奇怪的氛围离开后,一片灰败的桃花林深处,一道人影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那个春日没有死成的少年,死在了这个萧瑟的秋日,同样的桃花林,同样的小湖,这次不会有人赤着脚踩入淤泥拉他上去了。
……
栖梧在司礼监的厢房里被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大半日,终于等来了主事的人,对方笑得一脸谄媚,连连道歉,还处罚了一批低等的太监和宫人,骂他们居然连青君都不认识,搞了这样的乌龙。
但栖梧知道,该造成的影响已经造成了,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回宫后直接去了太子居住的春和殿。
嘉泓渊让人给栖梧上了茶,袅袅茶香在室内扩散,安抚着人的心绪。
“孤已提前知晓那个画师的真实身份,做了布置,此番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小皇叔不必自责。”
栖梧嗯了一声,依旧垂头不语。
嘉泓渊皱眉,“小皇叔难道还对那个解氏子有想法?”
“……我至少要亲自问一问他。”
嘉泓渊叹了口气,“那孤帮小皇叔想办法见他一面吧。”
栖梧走后,嘉泓渊唤了一声十六,隐藏在暗处的少年像只无声的黑猫般悄然出现。
嘉泓渊看了一眼手侧的密信,这是今早解檀光想法子暗中送来的,解檀光坦白了部分解氏一族的谋划,请他劝住栖梧青君今日不要出紫禁城。
嘉泓渊早就察觉了解氏的动向,做好布置将损失降到最低,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栖梧。
小皇叔行事不羁、性子倔强,轻易劝不住,但解檀光这个出身解氏嫡系的人实非良缘,不下重手,只会一直不清不楚地拖下去。
“十六,你出宫去告诉解檀光,他是个聪明人,知晓双方如何水火不融,青君和家族他注定只能选一个。若选青君,我保他做驸马,若选家族,就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继续害人害己。”
十六默默退下,嘉泓渊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把那封密信凑至火边烧尽。
……
嘉泓渊再次在春和殿见到栖梧,看了一眼就清楚解檀光选了什么。栖梧依旧沉默,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接受了某个结果。
“解檀光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栖梧青君。”栖梧嗤笑,“还说九月初八那日,他一直在附近看着,一直知道解氏想做什么。”
“小皇叔……”
栖梧挥手打断嘉泓渊的话,嘉泓渊觉得他应当是猜到了些什么,但就像栖梧自己所说,事实就是事实,有再多理由和借口,也改变不了。
“现在想想,我从一开始就露出了很多破绽。寒枝这个名字,是母妃临终前为我取的乳名,我出生的时候被视为不祥之人,没有得到先皇的赐名,皇兄登基后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所以之后所有人都以青君的封号称呼我。”
是非梧桐不栖的凤凰,还是踩在寒枝上永远眺望西方故乡的鸟雀,栖梧自己从未在意过这个。
“我不恨他的背叛,却恨他的放弃。”
“……”
嘉泓渊摇头,对栖梧提议早就想好的计划,“这次的事顾及颖妃和嘉泓瀚,父皇不会深究为你讨回公道,小皇叔不如趁父皇愧疚之际,求父皇许你出宫替皇家访仙问道、游历祈福。”
栖梧嗯了一声,有些恍惚,这是他许久以来最渴望的事,如今终于有机会做成了,心里却像是空了一块,兴奋和快乐都少了一道关键的味道。
元化十二年深秋,栖梧青君如愿出宫自由行走,实现了许久以来的梦想。
他一步步丈量着这个世界,行走过在书里画中看过无数次的景色,胸中郁结之气渐渐消散。
他很久没再回过皇城,远离了那片充满纷争和算计的土地,只是在看到触动人心的景色时,总是会不自觉回忆起那个与他每个话题都能聊到投机的少年。
外出游历山川湖海的第六年,途经江南,恰逢春光无限,一道消息乘着和煦的东风飘入栖梧耳中——晋州解氏的麒麟儿解檀光高中乡试解元,与江南迟氏同代的迟大小姐订亲了。
那天屋檐上的鸟雀格外喧闹,阳光明媚得晃人眼睛,栖梧掏出一锭银子结了酒钱,不顾侍卫和服侍宫人的惊呼,拉出一匹骏马翻身跃上,顺着脑海里那一丝摸不清道不明的想法策马奔驰。
他在贵族踏青的地方驻马,远远瞧见了那位迟大小姐,她被一群迟氏支脉和远亲家的女眷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却满面愁容和心事,脸上的笑意怎么看都是勉强。
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栖梧这么想着,静静沐浴在春光之中,胯I下的骏马弯头吃起新冒芽的嫩草。
隔着荡漾的水波,风靡江南的清池闲人最新填词的曲子正配着丝竹管乐缓缓吟唱。
安静听完一支曲子,栖梧拉起缰绳调转马头,纵马离开了。来的时候急切却无主,走的时候倒是慢了,仿佛丢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一年后,栖梧再次听到有关解檀光的消息,是迟氏大小姐溺水早夭了,解氏和迟氏的联姻只能暂时推迟。
不出意外,两家应该是要等还未出嫁的迟三小姐长大一些继续订亲,世家的联姻与利益密切相关,与人倒是没什么关系。
栖梧看着摔碎在地上的茶盏,讽刺一笑,“解檀光,这就是你选的路。”
迟大小姐的死因不简单,据说同一时间迟氏还没了一位支脉家的姑娘,对外统一口径是急病猝死,栖梧知道这里面的事有其他门道,但应该永远不会有人为她们寻找真相了。
……
元化二十一年,解檀光高中探花,正式代表解氏一族进入官场,站在三皇子麾下。同年万寿节前夕,栖梧青君与嘉泓渊通信后回到京城,再次踏入纷乱的权势斗争中。
前两年太子被诬告软禁后,夺嫡之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嘉泓渊不止在和自己的兄弟们争,也在和逐渐老去疑心深重的父皇争。
隔在父与子之间,栖梧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秋日,尚名为檀光的小画师问他的那句话,这种选择已经论不了是非对错,论的或许只是当事人心里的情感轻重而已。
在解檀光心里,解檀光这个人本身比什么都轻。
“孤原以为子穗会说,不如直接把棋盘掀翻。”
京外皇庄上的行宫里,嘉泓渊笑着对最近名声大振的齐黍乡君说。
栖梧挑了下眉,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能重创三皇子一方的主意,他没有提前告诉嘉泓渊,因为他知道嘉泓渊会反对。
嘉泓渊不希望他为权势谋划葬送自己的“幸福”,但栖梧心里清楚,九年前图画院旁的小湖中,名为檀光的小画师和名为寒枝的宫人第一次对视后,他们二人便永远也不会有幸福了。
错的不是檀光和寒枝,是解檀光和栖梧青君。
他们的命运已无法真正分开,不如就这样一起永远烂进泥里,他要死死拽着解檀光,沉入看不见天光的湖水。
九年前他救了那个少年,九年后他要带着两人的命一起毁灭。
“十多日后的万寿节,我请子穗看场好戏,抢个驸马来玩玩。”
……
这场当众抢驸马的大戏成了整个万寿节的焦点,元化帝为栖梧青君的婚事头疼许久了,见他绑着人来求赐婚,虽然知道其中的深意,但为了敲打最近越来越越界的三皇子,还是答应了。
万寿节宴会结束后,栖梧青君压着解檀光回到青君府上,没有给解家人任何接触他的机会,摆明了是要把事情做绝。
青君府随便摆了几桌席面当做婚宴,但没人敢来吃这个仓促的席,栖梧让府里伺候的宫人们自便,压着人拜完天地后,把默不作声的解檀光拽进燃着龙凤红烛的主屋。
厚重的雕花木门啪的一声合上,烛火跳动,解檀光半垂着的眼睛闪了闪,攥紧了手。
栖梧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送到解檀光唇边,强硬地让他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驸马知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解檀光声音发苦,“青君殿下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栖梧短促地哼了一声,突然一把将没有反抗的解檀光推至床上,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的下颌,点在胸口。
“驸马这些年虽未娶正妻,但身边应该有人吧,春宵一刻之际何必装模作样呢?”
栖梧翻身跨坐在解檀光身上,突然身体顿了一下,玩味地挑了下眉,“驸马嘴巴硬,身上倒是诚实。”
“……”解檀光难堪地侧过头去,呼吸微微发抖。
栖梧知道自己正在清醒地坠入无尽的疯狂,他解开两人的衣衫,双手撑着解檀光的胸膛,如墨青丝自上方垂下,散落在解檀光脸上,带来微微的痒意。
龙凤红烛落下的烛泪渐渐形成瀑布,解檀光仰望着上方的人,那张混合了异族血统明艳张扬的脸被烛火打上一层光晕,在某一瞬间倏然绽放,是世间只有一人能观赏到的奇花。
疼痛混杂着难以言明的微妙快感在呼吸中弥漫,栖梧想看清解檀光的表情,汗水混入他的眼睛,让他眼底一片发涩,模糊不清。
太痛了,身体上的痛在渐渐消失,可骨子里的痛却让他险些撑不住身子,解檀光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腰,像被烫到般立即松开。
栖梧看着那只手笑了一声,笑声讽刺,他低头凑近解檀光耳边,如同一对世上最亲密无间的爱侣。
“解檀光,恨我吧,恨我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