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青君的宫室里,永远挂着一副鹊踏寒枝双喜图,孤独的喜鹊站在草木凋零的枝头,头伸向西方。
一个因为血统被先帝厌弃的青君,靠异域贡女母妃当初对元化帝的一点恩泽,不但逃过了新帝登基时的血腥肃清,还养在皇后膝下,阴差阳错成了席卷整个帝国的夺嫡之争的胜利方。
栖梧青君宫里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装潢摆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大换一遍,只有那副鹊踏寒枝双喜图,从没变过位置,一直挂在床榻正对面,起身就能看到的地方。
宫人们都说,那是栖梧青君的母妃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高高宫墙阻挡住许多春色,却阻挡不了日渐升高的气温。
先皇后薨逝后,元化帝愈发喜怒不定,这两年宫中从主子到下人全绷紧精神,谨言慎行,生怕触了帝王的霉头,只有栖梧青君还敢在宫内放肆谈笑。
“明珠,尚衣局给你们的宫装发下来了?”
宫中宫人们的着装是统一的,一年入冬前和开春时各两套,春装轻薄,桃红色掐银边的上衫,嫩绿色的下裳,行走在宫室之间,仿佛朵朵盛开的桃花。
正在收拾元化帝今早命人送来的赏赐的明珠手上一顿,支吾着说,“是发下来了,奴才身上这件就是。”
“把另外一件给我取来,我穿出去逛逛,回头还你。”
栖梧青君有个爱好,喜欢扮成宫人的样子在宫廷四处走动,紫禁城里的宫人大多认识他的模样后,他觉得没意思,甚至会跑到外皇城去和制器坊的工匠、藏书阁的文士、图画院的供奉、太医院的太医们交谈。
“青君,宫内最近杂事多,要不您还是别出去了吧。”明珠在元化帝登基前就陪伴着栖梧青君了,这些话只有他敢劝。
“不就是平贤王献了一个长得像皇嫂的美人,皇兄还想办选秀吗,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像大皇侄,每天窝在殿里拉都拉不出去,我就要出去玩。”
明珠不说话了,心里叹气,青君嘴上说不在乎,其实最在乎这个。
先皇后去了四年了,陛下收下了和她长得像的美人,封号为康,那是先皇后的闺名,今年又要开选秀选新人入宫,青君是先皇后抚养大的,心中肯定烦闷。
明珠去取宫衣了,栖梧回头看了眼挂在架子上的雀踏寒枝双喜图,难得有些沉默。
母妃留下话教他坚韧,皇嫂留下话教他自在,他全都做到了,只是处在这深深宫城之中,身边簇拥着数不尽的奴仆,有时还是会觉得孤独。
他穿着宫人的衣服四处游走,不过是想绕开栖梧青君的身份,找人和他说说话罢了。
栖梧青君换好衣服,拿着明珠的腰牌从小门出了紫禁城,紫禁城外还有一层皇城,太医院、制器坊、藏书楼等皇家机构都在这里,身份高的主子可以派宫人出来办事。
图画院和藏书楼都在皇城东边,那里有一片小湖,湖边种着几十株桃树,前几日桃花盛开,图画院的供奉进了一副早春桃花图,栖梧青君在皇兄那里看过,这次出来,就是奔着桃花去的。
上粉下绿的宫装是内廷宫人的象征,皇城规矩森严,路上的男子们看见他的衣角,便谨慎小心地避开走路。
栖梧青君来到桃花湖,看见成千上万朵桃花在枝头绽放,树下的土地被落花妆点成粉白的颜色,一条踩踏出来的小径隐约其间。
他朝桃花林深处走去,记得那里有一个小亭子,临近湖岸很是僻静,正好把腰间酒壶里的桃花酒喝了。
“噗通!”
一道重物落水的声音在桃花林中回荡,栖梧青君皱眉,落下去的东西体积不小,很可能是个人,却没有呼救声。
栖梧抓起衣服下摆快速跑到湖边,果真在湖面上看到了一片浮起来的衣物,这里位于图画院和藏书楼的后方,平日很少有人过来,要不是他恰巧在这儿,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里有人落水了。
作为有异族血统的正当红的青君,栖梧向来没有什么顾忌和规矩,他迅速把鞋袜脱了,朝湖里趟水过去。
为了安全,宫里不会有能没过人的水,栖梧今年十五岁,因为异族血统身量比绝大多数同龄哥儿高,水只在他腰迹稍高一点,但湖底的淤泥让他很不好走路。
他靠近飘着的衣服,双手下探,抓住一个人往上拉。
哗啦一声,湖水溅了起来,抓住的人终于记起了挣扎,栖梧被溅了一头的水。
栖梧啧了一声,晃头把水珠甩开,“你是不是有病啊,寻死敢在皇城里寻,不怕被诛连亲族吗?”
从水里出来的人呛了水,剧烈咳嗽,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栖梧没办法,只能不太熟练地给他顺气。
他低头打量自己救上来的倒霉蛋,这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唇红齿白,眉眼俊秀,穿着一身图画院画师的青衫,身体很是单薄。
肌肤的温度和触感顺着湿透的衣衫传到栖梧指尖,让他心跳加速了几分。
栖梧下意识放软语气,“你这个年纪能进宫廷图画院,未来肯定大有成就,何必想不开呢?”
“……”那少年终于止住咳嗽,垂眼沉默了许久,栖梧双手扶着他,心想这人的睫毛可真长啊,不过没有自己的长。
“小生……方才不慎落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栖梧撇了下嘴,不慎落水,骗谁呢?专门跑到僻静处跌进水里,不求救也不挣扎,明显是心存死志故意的。
栖梧没有揭穿他,毕竟在宫里自杀可是大罪,不过这难得一见的事激起了他十足的好奇心。
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岸上,栖梧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少年看了一眼后立即背过身去,规规矩矩地站着,阳光下耳后的皮肤红到透明。
栖梧觉得有意思,他在宫里很少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少年男子,仗着自己是青君无所畏惧,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口中戏言不断。
“完了完了,衣服湿成这样可怎么见人,我把它们脱下来拧一拧,你可不许回头啊。”
“小画师,你在图画院负责画什么呀?是画花卉、虫鸟、亭台楼阁还是画美人?”
“你画过最美的美人是谁,有你自己好看吗,有我好看吗?”
“你怎么像个闷葫芦似的不说话啊,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少年放在身侧的双手攥紧,脖子都红透了,忍无可忍道,“公子请莫戏耍于我!”
栖梧噗嗤一笑,他当然没真的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只是拉起衣摆拧了拧水。
“好了不逗你了,我去那边的亭子等你,你把身上的水收拾收拾过来吧,不许逃跑啊,不然我可要找你好好聊聊‘不慎落水’的事情。”
栖梧弯腰慢悠悠穿上鞋袜,少年听见他收拾好了转身,余光瞥见踩在草地上的线条干净流畅、白到发光的双足,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移开。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大胆,却自然又大方磊落的哥儿?
栖梧心情愉悦地哼着不成调的胡曲,在亭子里等了一刻钟,等来了把自己收拾利落的少年。
“坐吧,死里逃生,看看春日的桃花和风,你想喝酒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分你一口。”
少年沉默着坐下,栖梧推测他到底为什么要轻生。是家里遇到什么难处了,还是在宫里遇到了不平之事?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拜图画院里的哪位供奉为师啊?”
“小生檀光,祖籍晋州,还未正式拜师,只是有幸随供奉入宫学习。”
栖梧觉得不介绍一下自己不好,想了想说,“我叫寒枝,平日主要来往内庭和藏书楼之间,是藏书楼的底层宫人。”
栖梧见檀光神情有异,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在想,怎么会有宫人叫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宫里的人的名字都是有讲究的,哪怕入宫前不好,进了宫也会被改成吉祥的名字,而寒枝两个字听起来委实不像样子。
“你看我的脸,应该能看出我有异族血统吧?”栖梧想了个解释,“你知道先帝的博贵妃吗?”
“知道,是西域之国的贡女,宫中栖梧青君的母妃。”
博妃生前一直只是个贵人,元化帝登基后将她追封为贵妃。
“我的母亲是博贵妃从西域带来的陪嫁侍女,到了年纪放出宫去结婚生子,后来家中出事,我被特召入宫服侍青君。寒枝这个名字是贵妃娘娘当初取的,青君便没叫我改,让我在藏书楼替他抄书。”
“你在想什么,嗯?”
檀光将眼底的思索压下,微微摇头,“寒枝公子活得豁达。”
栖梧笑了起来,把手里的酒囊递过去,“尝一口江南贡上来的桃花酒,交个朋友吧,你一般什么时候在宫里?”
檀光沉默片刻,“每月初八和二十进宫学画。”
栖梧语调轻快,“那这月二十我再来这里找你,你可别在这之前又‘落水’啊!”
……
明珠觉得这几个月自家青君很不对劲,每月初八和二十都要去外皇城待个大半日,去的时候笑容满面,回来时兴高采烈,手里捧着一堆图画书册。
明珠知道青君受宠,无论怎么胡闹陛下都不会多怪罪,但青君毕竟是位哥儿,豆蔻年华春心萌动,难保不会出什么茬子。
明珠悄悄走到撑着下巴看画的青君身前,旁敲侧击。
“青君,您最近得的这些画册是哪位供奉画的呀?”
案上的画册用了上好的白浪纸,画工细腻,有闹市街坊也有清幽古刹、有亭台楼阁也有茅屋寒舍,明珠不是特别懂画,也能看出这些画风格独特没有匠气,画得十分用心。
栖梧没有回神,他在想今日下午檀光的话,二人相识以来从书籍图画谈到山川湖海,每次见面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十分投缘。
但檀光心里似乎总有一些纠结之处,聊着聊着突然间沉默,栖梧自己也藏着秘密,二人之间的那一丝隔阂并不明显,却一直存在。
今天檀光沉默后突然问他,“寒枝,如果有一些事非常艰难,你几乎看不到希望,但你的亲人必须要做,你无法阻止,你该怎么办?”
栖梧认真思索,联想到自身,也一点点沉默下来。
他想到了死因不明的皇嫂、身中奇毒的大皇侄、变化越来越大的皇兄和几位皇子之间日益紧张的氛围。
想到了皇嫂临终托给他的那封信,想到了已经下定某个决心的大皇侄。
栖梧不喜欢这些事情,它们像阴云和黑雾般笼罩着他,而他本该是翱翔在山川与大漠间自由自在的苍鹰。
但他不能不管。
“如果是至亲,就帮他去做吧,有些事论不了是非对错,到最后只能论一个情之所至和无愧。”
“不过。”栖梧话锋一转,“等帮忙做完了所有事情,我就去自由自在的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弃自己。”
“我们之前不是说过有机会要一起游历名山大川吗?到那时一起走啊。”
檀光愣了许久,怔怔地看着栖梧,难得把栖梧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刚才那句话说的有些露骨,檀光不会没听明白吧?
“你怎么了,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吗?我在栖梧青君那里有些脸面,需要帮忙你直说。”
檀光勾起唇角,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突然一片乌云遮住太阳,那张脸暗了下来,栖梧总觉得他的笑背后是难言的悲伤。
“我不如你,是我不配。”
栖梧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家中有事,下个月便要返乡,不会再来宫中了,寒枝公子……就此别过。”
栖梧愣了几秒,碍于自己隐藏了身份很多话不好说,只能先一把抓住檀光的手,“你等一等,至少等到下月初八,见我最后一面再走可好?”
“……好。”
……
“青君,您为什么叹气啊?这宫里还有让您发愁的事不成。”
栖梧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纠结的事掐头去尾模糊重点给明珠讲了几句。
“明珠,你说我该怎么把他留下来呢?”
明珠想了想笑了,“这还不简单,青君想办法查查他的身份,帮他把他家里的事解决了,不就成了。”
栖梧眼睛一亮,这点他倒是没想过。因为自己隐瞒了身份,所以栖梧一直不好意思去查檀光的来历,但现在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栖梧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此事,派明珠去给太子嘉泓渊递了个话,请自家大皇侄悄悄帮个忙。
晚间时候,明珠回来避过人对栖梧说,“太子殿下答应了,让十六去查的,明日就能查清楚。”
栖梧松了口气,然后不知为何突然更紧张了。
明珠大胆偷笑,“青君,你要不再打听一下一位小画师要封什么官才能尚青君?”
栖梧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开,“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床榻对面古朴的画卷随风微晃,寒枝上的鹊鸟在灯火中像活过来似的闪动。
第二日,早早起来的栖梧见到了一身寒露的太子手下最得力的暗卫十六。
“你说……宫中并没有一位叫檀光的小画师?”栖梧修眉直蹙,提着一口气问,“那他到底是谁?!”
站在阴影中的少年语调平淡无情,“颖妃亲侄,晋州解氏,解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