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侯梅望舒承认了自己暗卫十六的身份,本朝空悬四年的皇后宝座,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昭新一朝来最气死朝臣的两件大事——立身份不明已经死去的暗卫为皇后和封一个梅氏遗孤哥儿为侯,主人公居然是同一个人,消息传开之后,当初反对的人一时竟不知是该继续吐血三升,还是该庆幸至少合并了一下。
等收拾干净了朝内朝外的魑魅魍魉,身体将将养好的昭新帝大手一挥,命内务府和礼部共同筹办迟到的封后大典。
水患退去,海晏河清,皇脉延续,是个好兆头。
礼部尚书和两个侍郎快被昭新帝逼疯了,当初寒窗苦读几十年,考中进士,本以为再没什么能让他们头悬梁锥刺骨,直到一次性摊上封后、公主归宗、封郡主、重整梅氏族谱等等一系列大事,还每一件都不容敷衍。
马上就要成为齐黍郡主的秋华年看着礼部官员一溜的黑眼圈,忍不住乐。
“幸好你入京是去吏部,不是去礼部,我看礼部尚书巴不得有人接替他呢。”
秋华年一边盯着管家们收拾东西,一边和杜云瑟说话。
“还有工部,一个天意侯府,一个赐给我们的宅子,虽然都是拿过去抄家留下的宅子修整的,但想在短期内修出陛下满意的样子,也不简单。”
梅望舒封后,阻碍秋华年成为郡主的最后一丝理由彻底消失,杜云瑟在天津坐镇四年,政绩赫赫,也到了动一动的时候,几件事情加在一起,愁秃了负责的官员们,对自家人来说却全是喜事。
“爹爹爹爹,我们想出门玩儿。”谷谷一连串地喊着过来。
秧秧被他拉在后面,满脸无奈地打哈欠。
“在家里玩不好吗?”
“家里到处都在收拾进京的行李,太乱了。”谷谷扬起另一只手,“刚才青梅小姨姨下了帖子,请我们去万国坊听洋戏。”
“青梅?”
“小舅公和陛下舅公进京了,青梅一个人无聊,除了请我们还请了狸奴和糕糕。”
秋华年听着这一连串怪模怪样的称呼,没忍住笑,“那就去吧,多带几个人注意安全。”
孩子们走后,秋华年看向杜云瑟,“还没到日子,小舅舅怎么突然进京了?”
“应该是为了他们二人的什么约定吧。”
秋华年感慨地叹了口气,看着澄澈的天空,“兜兜转转,终于走到今日,小舅舅未来幸福快乐就好……”
……
嘉泓渊和梅望舒回到皇城,没有乘坐车辇,一步步从午门走向春和殿。
嘉泓渊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梅望舒伸出一只手臂供他撑着,力道一如既往的坚固,随行的宫人们远远坠在身后。
这条路两人都十分熟悉,春和殿是太子居所,嘉泓渊自有记忆起就住在这里,母亲死后,这里是他孤寂的墓场,是他隐藏仇恨与野心的暗室,也是他与十六相依为命的家。
偌大的宫殿几年没有住过人了,但因为天子口谕,每日都照常打扫,一切仍保持着他们离开前的样子。
到了宫门口,其他人自觉停下,嘉泓渊看了一会儿宫门上的牌匾,拉着梅望舒走进去。
那个上书“春和景明”的牌匾,还是许多年前吴皇后抱着小太子,笑眼看着元化帝写下的。
“渊儿是太子,必须一个人住在这里,母后派吴嬷嬷照顾渊儿,每日都来春和殿看渊儿好不好?”
她太久太久没有来过,他也很久没有住在这里了……
作为太子居所,春和殿的主殿十分恢宏气派,规格只比天子的奉天、华盖、谨身三殿稍减一等,嘉泓渊却看也不看,直接带着梅望舒往后面走。
“陛下?”
“马上就到了。”
今日嘉泓渊说想带梅望舒去一个地方,他们才两人单独出来,梅望舒本不解为什么要回皇城,进了春和殿后,倒是明白了嘉泓渊说的是哪里。
春和殿后有一长排房屋,因为不建在主殿的高台上,终年见不到多少太阳,从上面往下看,渺小而不起眼。
这排房屋最西侧的那间属于暗卫十六,离通往主殿的台阶最近,方便他以最快的速度向主人复命。
嘉泓渊看着眼前只比人高一点点的小门,“你走之后,我在这里住了很久。”
“外头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都说我疯了。”
“他们不明白,只有住在这里,我才能不疯。”
十六死在那场大火中后,嘉泓渊疯狂寻找有关这个人的一切,却发现十六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的住处干干净净,没有财物,没有衣饰,没有半点多余的生活物品,连那张窄窄的床上,为了深夜不睡熟随时待命,都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
躺在上面,硌得人从肉疼到骨头,再疼到心里。
“我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让人看到这间屋子。”嘉泓渊笑了笑,“但现在,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
窄小的门从外推开,梅望舒愣了一下,这间屋子整体的布局仍和他住的时候一样,细节和陈设却大变模样,有嘉泓渊喜欢的,也有许多孤竹县流行的花纹和款式,梅望舒看着它们,就想到了小时候。
“望舒。”大裕的帝王站在狭窄却囊括了嘉泓渊的一切的屋子里,声音发紧。
“你愿意回来吗?为了我回来。”
不是为了大局,不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任何东西,只是为了嘉泓渊。
梅望舒的嘴唇动了动,过去和未来在他眼前不断虚化,无数声音响起又消失,最后变成了一条路,归属于一个人。
那条路不是他走上去的,而是从他心里长出来的。
梅望舒的心跳快了一些,紧接着越来越剧烈,产生一股自己也无法阻挡的冲动。
那股冲动或许早已存在,在他躲在暗处看着那个人发呆时,在他闭眼靠着床榻浅眠时,在他每一次受伤、每一次流血、每一次跪地复命的时候。
那时年少不知爱恨,数不清的细流在冰面下涌动,汇聚到如今破冰而出,早已是不知不觉中的汪洋大海。
嘉泓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梅望舒像只敏捷的黑猫般凑近自己,这次却不是下跪,而是拥住了他。
“殿下……”
嘉泓渊笑了,他的眼眶居然湿了,他紧紧搂住怀中的人,如同无数寻不回的美梦中那般。
“叫夫君,好不好?”
……
昭新四年,天意侯梅望舒正式立后,帝女青梅回归皇室,昭新帝下令从庶人嘉泓漪膝下挑选幼女一位,封为郡主,送入宫中由文太妃抚养,帝王自己却常住在宫外天意侯府上,不愿回宫。
昭新十年,秋闱之际,大公主奉皇命巡考京畿地区,来年昭新帝又以大公主名义开一届恩科,选有才之臣组建詹事府教导公主。此举一出,人心惶惶,给了原本想劝昭新帝择宗室子弟立嗣的朝臣当头一击。
此后各方势力为此明争暗斗,计策百出,却无一人能撼动帝王的决心。
风波之外,整个大裕蒸蒸日上,天津府新学的模式在全国各地扎根,丰富的海外物产和飞速进步的科技解放了生产力,社会风气不断开放,越来越多的女子和哥儿走入学堂、走入商会、走入官场……形成不可阻挡的浪潮,为女帝登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十年之后,昭新二十年,富有四海正值壮年的帝王认为时机已到,再次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决定。
杜云瑟拟好圣旨,呈请御览,嘉泓渊将自己的最后一道圣旨从头到尾通读一遍,盖上帝王宝印。
他不顾这道圣旨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浪,轻松笑道,“以后朕就可以安心陪十六隐居,不用再每日进宫处理政事了。”
“陛下说笑了。”昭新帝的肱骨之臣杜云瑟没有接话,心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华哥儿一起“退休”——估计很难,最难的地方在于卷王齐黍郡主本人太热爱工作。
嘉泓渊看穿杜云瑟的心思,“云瑟,你是青梅的老师,青梅登基后还需你多多费心,现在可不是你躲懒的时候。”
杜云瑟回答,“子彧年少稳重,胸中有宏图大略,之前巡查地方已积累了足够的经验,臣相信她能胜任这个位置。”
“况且这也不是臣一人之事,陛下这么早禅位,不就是想替子彧镇守朝堂吗?”
子彧是青梅的字,是青梅十五岁那年由嘉泓渊亲自取的,取万物繁茂、文采腾盛之意,这不像是一个这个时代寻常女子用的字,却是合格的帝王之字。
至于青梅的本名,因为是梅望舒取的,嘉泓渊舍不得改,青梅也不想改,便这么一直叫下去了。
嘉泓渊抬眼看着奉天殿高耸的殿顶,笑了一声,“你说得对,朕要传位给皇太女,没有人有资格阻拦。”
“既然那些人打着趁朕驾崩后帝位不稳来篡位的主意,朕就提前禅位,帮青梅盯着,看看谁敢篡权夺位。”
……
外头没有人料想到嘉泓渊会做到这个地步,一位大权在握正值壮年的帝王,居然就这样轻飘飘的禅位了。
朝臣们为了各自的目的哭谏数十日,也无法阻挡禅位大典稳步筹备。
……
前面的奉天殿响起嘹亮的鞭声和礼乐,很多年没有打开过宫门正门的坤宁宫中,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
“外面是什么动静,难道、难道……”
除了新帝登基,宫中不会奏响这样的乐章,他这一辈子已经听过两次了,怎么还会听到第三次!
出去打听的宫人很快便回来了,“回太上皇的话,陛下上旬下诏禅位,将皇位传给帝女青梅,今日是女帝的登基大典。”
“禅位、禅位……”元化帝浑浊的眼睛看向窗外,那株石榴树更加繁茂了,数不清的枝叶参天蔽日,火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睛。
“太上皇!”宫人们的惊呼在宫室里响起,很快被下一阵礼乐淹没。
“康娘,他做到了……你的孩子,做到了……”
……
女帝顺利登基,成为太上皇的嘉泓渊终于实现了不再进宫处理政务的愿望,每日和自己的皇后腻歪在一起。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得他来收尾。
“启禀太上皇,元化太上皇昏迷十日,药石无医,半个时辰前驾崩了!”
嘉泓渊猛地站起来,片刻之后,一点一点垂下头。
父皇昏迷之后,他曾去探视过,却没有等到人醒来,他们父子二人,终究是没有说上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那个人最后有意识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母后,会不会想到他,想到他们的曾经……
梅望舒默默走到嘉泓渊身边,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
“那个诅咒,解除了。”
嘉泓渊愣了一下,看着梅望舒的眼睛,许久之后释然地笑了。
“是啊,解除了。”
他没有被权力吞噬,平稳自愿地把皇位和爱传给了自己的孩子。曾经那个困住他,让他不断伤害自己的爱人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
“望舒,孝期过去,我们去南下巡游吧,不谈公事,只游风景。”
他们错过了的时光,要用接下来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余生,一点点补上。
【帝后番外·渊渊明月浴丹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