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县衙,更为安静。
值守的衙差尽责守在各个衙署门口,面色严肃,生怕不太平的月份有什么要事上报。
子时二刻,姜宁拎着食盒从旁边的巷道走来,径直去了卫长昀办公务的地方。
路过衙差时,不忘跟他们打招呼。
姜宁看向伏案办公的卫长昀,放轻脚步,快走近了才轻轻敲响旁边的桌子提醒。
“今天雨停了,河道那边怎么样?”
卫长昀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姜宁,便习惯给他腾出位置。
“有几户离河岸太近的农户受了灾,我们正在商量怎么补偿。其他的都还好,但农田、土地亦有受灾,还有清淤工作……”
“应该有一个标准,比如一亩给多少粮食,确保他们不会受饥。”
姜宁打开食盒,端出今晚炖的汤。
特地用母鸡炖的,放了蘑菇、鲜笋,还有几颗红枣、枸杞,汤面飘着细碎的葱花。
“所以,你忙到这个时候,就是为了理清县府的账?”
姜宁把碗放到他面前,“不过真能这样,那百姓肯定高兴。”
“不只是为了他们高兴,更是为了民生太平。”卫长昀看只有一只碗,“你要不要再喝点?”
姜宁坐在他旁边,托着脸摇摇头,“不用,我喝了一大碗。”
卫长昀嗯了声,单手端着喝了起来,另一只手还在翻阅公文,不时皱眉。
堆积的事情太多,又赶上忙碌的月份,事一下多起来。
“李家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姜宁道:“我看衙门里每日进进出出很多人,还在查吗?”
卫长昀停下翻页的动作,偏过头看他,“中午传回消息,发现王道长和李家宗亲有书信往来,尽管烧掉了大部分,还还是留下了痕迹,而且我们从钱庄那里查到了一些线索。”
“李家宗亲去存的钱,被闲云观的人取走?”
姜宁猜测道:“只要有银票、票据,那就可以取。”
卫长昀嗯了声,“对方很狡猾,还不是固定一个钱庄办这件事,每次去存了再取,间隔时间都会在两到三个月,或者更长,这样一来柜台的伙计会记不清,只要凭据齐全,就会兑换。”
姜宁啧啧两声,“所以到最后还是为了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果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什么时候收网?”姜宁好奇道:“再不收网,不怕夜长梦多吗?”
“马县丞已经带人去了,应该后半夜回来。”卫长昀喝完汤,把碗放回食盒又收拾了一番。
“兵分两路,两边一起抓。”
姜宁点点头,“等案件审理完,惠安县应该会太平一阵子,大家对你也更有信心。”
至少不会再有偏见,能客观看待新任县令。
“是不是觉得查案也没那么风光,有意思?”卫长昀看他面上神情,笑着问:“繁琐又枯燥。”
姜宁想了想,“一开始觉得有意思是因为两起案子有关联,还牵扯到有钱人家的内部恩怨、道士敛财,不过……”
一想到里面的受害者,又想案情能不能轻一些,少点人被害。
“能破案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案件已经发生,当然是真相最重要了。
卫长昀闭上眼,捏捏眉心,“在翰林院时,我曾想编一辈子的书也挺好。”
“后来去了大理寺,又想着查明悬案、旧案、冤案,给受害者一个公道就好。”
但县令好像不一样,与他所想不同。
姜宁在一旁笑,“结果当了县令,什么都得管,连谁家丢了只鸡都得过问。”
“不过……如果惠安县都是这种鸡飞狗跳的事,倒也好。”
思来想去,姜宁还是喜欢过这种小日子。
京城虽好,可惜太胆战心惊了。
一会儿一个大官,一会儿一个贵人,谁都开罪不起,一旦犯点事,就得当心脖子上的那颗脑袋。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什么江洋大盗、杀人狂魔,最好远离他们这里。
日子太太平平的,才有力气过日子。
“嗯。”卫长昀睁眼看着姜宁,“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琐碎,也比办要案强。”
姜宁打了个哈欠,“不过话说回来,之前给了那个人一本种地、种树和粮食的书,我想惠安县这边土壤也肥沃,不知道能不能先实验,或者是适合种水果的话,发展一点副业。”
卫长昀接着翻看公文,“不开酒楼了?”
“开呀,但慢慢来嘛,不着急。”姜宁冲他眨眼,“我可还没有玩够。”
卫长昀失笑,“那就不急。”
惠安县此地虽不如金陵繁盛,却也比黔州要更为富裕,茶楼、酒楼并不少。
要是想在这儿开酒楼,是得慢慢来。
姜宁不说要走,卫长昀便也不赶他走。
他俩像是回到了从前在村里、镇上时,一个人看书,另一个就在旁边做事。
偶尔说句小话,没头没尾,不需要刻意找话题。
“等忙完这阵,能休息几天吗?”
“如果无事,每日到衙门里报道,便可以自行处理公务。”
“马县丞也挺累的,要是无事,给他也放个假,衙差们一样。”
“可以。”
“等案子了结,能请大家吃一顿饭吗?不去别处,就在县衙的院子里,我们自己做。”
“……算是收买人心吗?”
“算是人情关系,吃人嘴短,日后能多听你的。”
“听你的。”
七七八八地聊了不少事,忽地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俩人一块抬头。
县府的罗捕头飞快走进来,脸上还有新添的伤口。
“县令,属下幸不辱命,闲云观的相关人等,一个不差全带回来了!”
罗捕头兴奋道:“他们在路上就忍不住交代犯案的事,想着先说出来能减罪。”
姜宁和卫长昀站起来,绕过桌案往前走。
“全都抓回来了?”
“是!”
“另一边李家怎么样?”
“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他们还早一点,现在李炳珩已经抓回来!”
卫长昀松了口气,只要人都抓回来就好,后面可以慢慢审。
只要熬得住,迟早会招的。
卫长昀道:“闲云观那些孩子呢?”
罗捕头迟疑了会儿,“那些孩子是孤儿,年纪在五岁到十一二岁,我们问了一些,他们大多都答不上来,就说和家里人走散,或者是被人拐走,然后就到了寺里,给他们吃的和住的,平日就干一些杂活,不过——”
“有一个年纪大点的和我们说,观里一旦超过十四岁,就会被送走,送去哪里谁都不知道。”
十四岁?
卫长昀皱起眉,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旁边姜宁反应得快,一下想到了那些少年的去处,“惠安县周围的其他城镇去寻,尤其是卖小倌的地方,顺藤摸瓜,应该能查到他们的下落。”
卫长昀立即道:“十四岁这个年纪,确实太巧了。”
“罗捕头,你是县府的捕头,又熟悉惠安县外的地方,这是我的腰牌你拿上。”
扯下腰间的令牌,“如果我们审出什么,那你们就直接过去,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天一亮,烦请你再带两个人,赶往最近的县府、城镇,务必请当地协助,查清那些孩子的下落。”
罗捕头三十出头,家里就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哪能听不出二人话里的意思,气道:“这帮该死的畜生,能干出这种事来。”
“县令放心,天一亮,不管问不问得出什么,我立即带人去。”
卫长昀朝他点头,快步往外走时,就看到马县丞来了。
视线对上,心里便有了数。
正要跟马县丞一起去牢房审人,卫长昀忽地停下,看向姜宁。
姜宁提着食盒,向马县丞颔首示意,“连夜提审,趁着他还未回过神,说不定能多套出点线索。”
又放轻了声音,对着他道:“我回家中等你。”
卫长昀神色一凛,点点头,“放心,就算是铁水封喉,我也给他撬开。”
姜宁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拎着食盒的动作晃了晃,仰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
下旬的天,可没什么月光。
不过瞧着云层稀疏,应当是雨过天晴了。
天光乍破时,姜宁睡了个踏实觉。
睁眼醒来,身边床铺还是凉的,卫长昀应该是一夜都未回来。
打着哈欠掀开被子,琢磨要不要去前衙问一问昨夜的情况,谁知刚托着被子呆坐了会儿,门便从外面推开。
一身疲惫的卫长昀走进来,神色看不出什么。
姜宁迷迷瞪瞪地问:“审完了?撂了吧。”
卫长昀熬了一个晚上,听到后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一边换衣服一边道:“撂了当年的事,但关于闲云观的小孩,咬死不认。”
“啊?”姜宁一愣,清醒了不少,“杀人是死罪,他反倒是撂了,怎么小孩这事咬死不认,又不能减轻罪。”
卫长昀呼出一口气,在牢房里待了一夜,不免想起了大理寺的牢狱。
“大约是死了也不想要我们好过。”
只要一日寻不回那些被他卖掉的少年,县衙上上下下的人心里都会有个疙瘩。
恶人便是恶人,哪有什么改过自新、忏悔所为的事。
做过的恶,是不可能因为后来的事而被洗白的。
姜宁心里一寒,不敢想那位王道长是个什么模样,“那怎么办?”
卫长昀抬眼看他,“接着审。”
审到他开口交代为止。
对上卫长昀的眼神,姜宁怔然片刻,随后笑起来,扬了扬眉,“一定会找到那些孩子的。”
千万不能灰心,尤其是在这事上。
姜宁走下床,推开窗户,忽地闻到了院子里飘来的花香。
雨后天晴,原本被雨水冲淡的花香,此刻因为太阳晾晒,反而变得浓郁。
站在窗畔,他回头看卫长昀。
四目相会,不由得冲对方一块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