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宅院, 深夜的冷风迎面浇了过来,吹鼓她湿漉漉的校服裙摆。
室外实在是太冷了,走几步就冷得直打哆嗦。
但不幸中的万幸, 雨总算停了。
至少不用再淋雨。
魏烟在黑夜里的街道上乱走一通,无意间一抬头,才发觉周围的景色变得十分陌生。
她不知不觉把路给走偏了。
她有些害怕,连忙掏出手机导航。
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定位学校方向。
智能导航规划路线, 地铁站和公交车站全停运, 只有打车一个选项。
打车很贵,她狠了狠心, 还是按下了叫车键。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无人接单。
凌晨偏远的别墅区, 滴滴司机不愿开过来。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安静的路灯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时不时有私家车呼啸而过,它们响起的每一下喇叭声, 都叫她心惊胆战。
走着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 她有些走不动了, 缓缓在路边蹲下, 将冰凉的脸颊埋进了臂弯里。
身畔是万家灯火, 那些温馨的灯火暗示着屋里住着的人们幸福的生活。
然而这么大的一座城市, 再也不会有一间屋子, 会为了她亮起灯来。
泪腺突突直跳,酸得发疼。
她眨了眨眼睛, 眼眶却依然干涩。
她还是没有哭。
“骗子,骗子, 就是骗子呀……”她对着夜色嗫喏。
说好了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说好了可以叫他哥,明明答应的事,怎么又言而无信呢?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魏烟掏出手机,屏幕上亮着“赵彦丞”三个字。
她将嘴唇抿作一条直线,狠心按下了红色按钮。
通话挂断。
她在寒风里点开微信,赵彦丞的头像旁边亮着红点。
他在微信上给她发了好多消息:
“在哪儿?”
“回家。”
“接电话。”
……
手机又震动起来。
魏烟看着屏幕上跳动着的“赵彦丞”的名字,泄愤似的按下了接听键。
话筒里传来赵彦丞熟悉的声音,他先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然后沉声说:“小烟,以后不许不接我的电话。”
魏烟没想到她接通赵彦丞的电话,赵彦丞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训斥。她的火一下蹿了上来,冲赵彦丞大耍小孩脾气,“你凭什么命令我?我不要你管我了!”
她正欲再次挂断电话。
这次赵彦丞抢先她一步,说:“不许挂电话。”
她按在红色挂断键上的手指顿了顿。
赵彦丞问:“你现在在哪儿?位置告诉我,有任何事,也等回家再说。”
魏烟不吭声了。
她还是委屈,还是心里有气。
但她也知道,这个点一个人流浪街头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小烟?”赵彦丞声音放得更低,用他最温和的语气同她打商量,“告诉哥你现在在哪儿好不好?别让哥再担心。”
魏烟扭头四处看了看,沮丧地闷声说:“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灯。
赵彦丞说:“还在别墅区吗?”
魏烟很轻的“唔”了一声。
“好。”赵彦丞说:“你现在先别害怕。你看看你旁边有没有房子?”
“有。”
“能不能看到房子大门上的门牌号?”
魏烟朝别墅楼走了过去,看清楼房大门上都写有编号。
“有编号。”魏烟吸了吸鼻尖说。
“编号多少?”
魏烟不情不愿地告诉赵彦丞:“2508……”
“好。”赵彦丞说:“站在那儿别动。”
赵彦丞挂了电话,然后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听到魏烟的声音,这一刻他总算能够正常呼吸了。
2508号房是费燃家,他跟费燃很熟,魏烟在他家门口不会出什么事。
他边往外走,边给费燃打了电话:“老费。”
费燃:“什么事?”
赵彦丞用手指刮了刮眉梢,欲言又止地说:“我家小孩儿,嗯,离家出走了。”
费燃:“?”
赵彦丞说:“她现在应该就在你家门口,你能看到她吗?”
话筒里费燃似乎在跟他妻子宋晓筱说话,“没什么,宝宝接着睡。”
赵彦丞捏了捏耳廓,他怎么觉得费燃管他老婆叫宝宝这事儿特别恶心。
过了一会儿,费燃回答说:“嗯,看到了,在门口蹲着呢。不过你不是只有个弟弟吗?”
“嗯,来不及解释了。”赵彦丞边打电话边往外走,说:“帮忙盯着点,改天请你喝酒,谢了。”
给费燃打过电话后,赵彦丞继续给小区物业公司总经理打电话,给公安局局长打电话。
“是,已经找到了,叨扰宋局了。”
“小事小事,以后有机会再请赵总您吃饭……”
赵家其他人大气不敢出,全都低着头,佯装忙到飞起。
五分钟后,赵彦丞看到了在费燃家门口等着的魏烟。
大半夜终于找到失踪人口,赵彦丞是有点想发脾气的。
他觉得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该像现在这样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可当他走进,看到魏烟抱着膝盖,低着头蹲在一盏路灯下。
她眼皮垂着,发青的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他以为她应该是哭过一场了,但走近定睛再看。
眼眶是干的,只是眼皮有些发红。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连哭都没哭一声。
这一瞬间,那堆打算说没说出口的大道理全都被堵了回去,他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
“回去。”赵彦丞说。
小丫头还跟他闹脾气,一见他就将脸扭开,然后怎么也不肯跟他对视。
“回家,听话。”赵彦丞又说。
魏烟将头从左边扭到了右边,还是不肯理他。
赵彦丞叹了口气,说:“再不回去,明天全世界都知道我满世界追着一个小姑娘跑。”
魏烟缓缓瞪大眼睛。
她惊慌失措地四处一望,别墅区里真的有人站在阳台上看热闹。
她脸皮薄,腾地红了脸,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
可她站起来了,才发现自己压根走不了。
太冷了,小腿肚子冻得发麻。
她低着头,嘴唇颤了颤。
赵彦丞看见了魏烟打颤的双腿。
他无声地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她。
“上来。”他言简意赅地说。
魏烟看向赵彦丞宽阔的后背。
赵彦丞工作再忙也不会疏于锻炼,透过白色的衬衣,他背部的肌肉坚实而紧致,充满了安全感。
她将手指轻轻搭在赵彦丞的肩上,然后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将身体靠了上去。
赵彦丞将她托了起来,大步朝前走。
他的脚步很稳,坚若磐石。
赵彦丞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许就这么一个人跑出去了。这样做非常危险。你一个人在外面,碰到坏人了怎么办?被车撞了怎么办?”
魏烟一声不响,闭着眼睛,感受着赵彦丞走路时身体的起伏。
寒风中源源不断的温度正从他的后背传递到她的胸膛。
赵彦丞骂过她后,又觉得自己说过火了。
说到底就是个小孩儿,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微一顿,接着又说:“阿斐今天犯浑了,哥已经帮你骂过他。跟哥好好说,今天为什么要跑出来?”
魏烟趴在赵彦丞身上,喃喃:“因为,哥不相信我……”
赵彦丞说:“你今天离家出走,就因为觉得哥不相信你?”
魏烟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嗯……”
赵彦丞叹了口气,说:“哥没有不信你。”
魏烟:“那哥为什么问我怎么这么晚回家……”
赵彦丞说:“我只是问你今天晚上做什么了。你是个女孩子,晚上这么晚才回家不安全,哥问这一句,有错么?”
魏烟无声地摇了摇头。
赵彦丞说:“我已经知道你今天晚上去做什么了。我给你道歉。但是我没有不相信你,那你也试着,再信一信我,成么?”
魏烟抿了抿唇,很久之后才非常缓慢的点了点头,“嗯。”
赵彦丞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们前方是明月,头顶是星光,脚下是缠绕在一起的影子。
她有些依恋地悄悄收紧抱着赵彦丞脖颈的手臂,闭着眼,听着耳畔沉稳的心跳,轻声问:“哥,我重不重呀?”
“你这点体重算什么?”赵彦丞说:“你最近长好一点了。”
“啊?”魏烟苦恼地说:“我长胖了呀!”
赵彦丞说:“你刚来的时候,瘦得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我还当是只小猴儿呢。”
听到这句话,魏烟莫名觉得鼻子好酸。
她紧紧闭着眼睛,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从眼角一点点渗了出来。
“哥,你妈妈走的时候,你有哭过吗?”魏烟轻声问。
赵彦丞脚步微顿,说:“表达悲伤有很多种方式。”
魏烟说:“那为什么我妈妈走,我就是哭不出来?”
赵彦丞说:“哭不是唯一表达悲伤的方式。”
他顿了顿,继续说:“小烟,以后不管你取得了什么成就,过得有多幸福,你都记着,你母亲会在天上看你。”
“真的么?”
“真的。”
他对魏烟说着他曾经自己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
听到赵彦丞这句话,魏烟的左眼涨得厉害,泪腺突突直跳,紧接着滚烫的液体像泄洪一样奔涌而出。
她侧过头,失控地用手臂轻轻挽上了赵彦丞的脖颈。
“哥……我好想我妈。”
这一刻她的大脑里没有任何小鹿乱撞的悸动,她就是单纯地很想抱住一个人。好像溺水的人想攀住那根最近的浮木。
她实在受不了自己这极端的性格。
要么哭不出来。
好不容易哭了一场,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当魏烟柔软的身体靠过来时,赵彦丞的身体蓦地僵住。
那温热的眼泪浇在了他的脖颈上,像硫酸一样烫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魏烟靠在他后背上低声的哭泣,她说话声音很干净,脆生生的,就算冲他撒娇语调里也不会带魅惑的钩子。当她偷偷哭起来,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出生的小奶狗。
其他一切感觉全都停了下来,他的全部感知都停留在魏烟的体温上。
她的身体那么柔那么软,像一朵来自梦乡的没有骨骼的云。
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用尽所有意志力想推开,但最后只是停在了那里。
紧接着,他感觉到有什么温凉湿润的东西轻轻擦蹭过他的脖颈。
那是她的唇。
*
到家后,两人沉默着各自上楼,回房间。
手机进来消息,费燃问他:“你妹妹带回去没?”
赵彦丞说:“嗯,带回来了。”
费燃:“请我喝酒。别忘了。”
赵彦丞:“知道。”
费老狐狸就是这么斤斤计较,一丁点亏也不肯吃。
赵彦丞对着镜子剃须。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他无意识将自己的手放在脖颈的位置。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乱了。
全乱了。
魏烟现在太小。
又刚刚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
这种情况下的人会条件反射地抱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然后把对方当做求生的浮木。
他要纵容这种依赖吗?
赵彦丞默了半晌,给何虹发了消息,“订一张去重庆的机票,重庆那边的项目,我要亲自过去看。”
何虹回复:“收到!”
*
第二天吃早餐,家里人默契地装作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魏烟听周峰说,赵彦丞替她教训赵孟斐了,让赵孟斐一整个月放了学就回房间面壁思过。
周峰说:“小赵总和二少啊,算得上是从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这是头一回见小赵总对二少罚得这么严。”
魏烟心道,不过就是关在家里打游戏,这就叫罚了么?
想要赵孟斐跟她道歉,比登天还难。
堂堂赵家二少爷,是从来不会向人低头的。
所以赵孟斐向魏烟表达抱歉的办法便是从每天给她三个白眼,变成一个半——
一个白眼,外加一个意味不明的翻眼皮。
但魏烟不跟他计较。
这个年龄的少年就是傻子。
只有傻子才会跟傻子计较。
中午,魏烟和阮娇一起坐在操场晒太阳。
阮娇说:“你有看过赵孟斐赛车么?”
魏烟从单词本中抬起头,她眯了眯眼睛,看向另一端的铁丝网。
篮球场上,赵孟斐如云流水地带球过人,投篮……
崭新的白色气垫球鞋在他突然转身时摩擦出尖锐的声音,有摧枯拉朽之势。
阮娇说:“听说他赛车玩得贼溜,你要是能拿到票,能不能给我一张?拜托拜托拜托了。”
赵彦丞抱球闪过对方防守,冲至篮下,然后一跃而起。
然而,那只篮球似乎并没有入篮筐,而是向她的方位呼啸而来。
穿着红色球衣的赵孟斐立刻闪电一般从对面冲了过来。
他手臂大张,将那只正冲她脑门飞来的篮球收入掌中。
他抱着篮球,居高临下地与惊魂未定的她对视。
额前的长发被汗浸湿,一缕缕垂在眼前,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跳跃。
“你没长眼睛?”赵孟斐冷冷地对她说。
然后他拍着球,重新杀回了球场。
魏烟咬牙切齿,说:“赵孟斐就算跪着送比赛票给我求我去看,我也不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