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还未彻底谢幕, 夏日就急不可耐地将要登场,郁郁葱葱繁茂草地里溢出青草香,窸窸窣窣知了和蟋蟀正在一同鸣奏。
路上少有人烟, 一轮皎洁如练的明月挂在天边,白银色月华照了下来,又冷又薄,仿佛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象牙白丝绢。
“去哪儿去哪儿!”她的心情太过欢呼雀跃,叽叽喳喳围着赵彦丞直转。
晚风渐起, 吹来了赵彦丞身上浅淡的剃须水和古龙香水味。
赵彦丞淡笑着看她, 目光温和,由她笑, 由她闹,但就是偏不告诉她。
“去了就知道了。”他这么说道。
她满怀期待地跟着赵彦丞一路走, 最后到达直升机的停机坪。
伴随着巨大的螺旋桨轰鸣声, 直升飞机再次飞起,在沉沉夜幕中朝天际飞去。
魏烟从窗户往外看, 晚上的天空和白天的天空截然不同。
漫漫长夜里, 诗歌中的白玉盘就在她的头顶, 楚辞里熠熠生辉的繁星就在她的眼前, 好像只用她伸出手, 就可以摘下一枚陨石当做脖颈上的项链。
他们正在穿过厚厚的云层, 飞往天上人间, 琼楼玉宇, 世界的尽头……
几乎是瞬然之间,远远抛在身后的小岛上街灯一匝匝亮起, 灯火通明,辉煌盛大。无数盏华丽又炫目的灯光勾勒出一栋又一栋繁华摩天大楼的轮廓, 川流不息的车流用白炽探照灯连成了一条永不停息的星河。小小的岛屿在这一刻幻化成一枚镶嵌于深海之中的琥珀,在暗夜里宁静地流光溢彩。
魏烟怔愣地往窗外看,因美景找不到自己的呼吸。她自言自语:“夜里的小岛真的太美了。”
赵彦丞对她莞尔轻笑,俊美无暇的侧脸浸润在深夜的星光里,每一根眼睫都盛着一捧如水的星光。
他没有看向窗外,而是垂眸看表,修长的手指在表盘上轻轻一叩,然后抬手摘下了她的耳罩。
“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就是新的一天。”他开口说。
魏烟也笑,说:“是呀,时间过得真快!一天一眨眼就就过完了。”
“昨天过完了,所以现在是新的一天。今天和阿斐的生日没有任何关系。”赵彦丞继续说。
“嗯?”魏烟微微有些发愣。她觉得赵彦丞的这段话意有所指。
这时直升机下方突然隐约传来一声闷响,只听“嘭”的一声,一朵巨大无比的赤色烟花在她的脚下盛开,将漆黑的夜幕照耀得明亮如白昼。
魏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不及她回过神来。
紧接着第二朵更耀眼、更夺目、更光芒四射的烟花接踵而至。一道道璀璨金色的光弧在浓墨般的夜空中拉出彗星的尾巴,金色的光点如墨滴般纵横四溅。岛屿上似乎越来越多人聚集到了湖边,无比惊喜地仰望天上的美景。
“今晚还有烟花!”
“太酷炫了吧!”
赵孟斐昂首看着满天烟花却没有说话。
已经过了十二点,现在不是他的生日了。
第三朵第四朵……第无数朵……雷鸣般的轰隆声由远及近,数不清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在天空中绽放。一会儿是一朵金色的雏菊,一会儿是一朵蓝调的兰花,一会儿是一朵赤红牡丹,宛如一阵春风来,催熟了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瞬息之间将苍穹染成了一块五彩缤纷的画布,画上的每一笔破墨都惊艳得摄人魂魄。
魏烟怔然地望着直升飞机窗外的绚烂焰火,脸颊映照得红火一片。
从小到大,她看过无数次烟花。
她看过江滩盛大的跨年烟花,那晚数万人拥挤在热闹的街头,昂头仰望天空绽放的属于硫磺和镁的奇迹。贺智欣给她点燃过仙女棒,一根细细的魔法棒在她小小的掌心中,会像万花筒一般绽放出闪耀的光。
但她从来没有从这个视角看过烟花。
俯瞰烟花。
千万朵奢靡绚烂的烟花于她足下盛开,丛丛簇簇,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仿佛那古老的一步一生莲的神话传说。
她眼角泛着酸意,低声喃喃:“太美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场景……”
赵彦丞的面庞时而被火光照亮,时而又隐没在停顿的阴影里。他没有看烟花,而是在看魏烟。看她像小孩子一样,当每朵烟花绽放时就伸出手去,然后当一朵熄灭之后,再去采撷另一朵。
烟花的光影在她脸颊上流动。
好孩子气。
但又好纯粹动人。
“虽然你十八岁生日已经过了,”赵彦丞温声说:“但是哥给你补一个,希望你以后天天开心,心想事成。明年的生日我们再一起过。”
魏烟扭头看向赵彦丞,赵彦丞的眼神温柔欲醉又饱含深情,那双迷人的眼眸里倒映着天边璀璨的烟火盛宴,还有一个一瞬不瞬凝望着他的她自己。
这一切都太美好太梦幻,宛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仲夏之夜的梦。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可能把你和夏天相比拟?
Thou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狂风会把五月的花苞吹落地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夏天也嫌太短促,匆匆而过。
她眼睛变得有些湿润,慌忙撤回头。
她最近变得有点爱哭。
以前天塌下来砸到她身上,她也能一声不吭。
现在倒好,磕着碰着了就想掉眼泪。
说白了是因为以前哭也没人疼,所以觉得哭着很没意思。
现在受点委屈就能被人捧在手心里,就恃宠而骄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头朝赵彦丞的方向靠过去。
赵彦丞的肩膀宽阔而坚实,他将她当做自己疼爱的妹妹,没有刻意躲闪,像码头一样安安稳稳地驻扎在那里。
她一点一点缓缓将自己头部的重量加了上去,完完全全地倚靠着赵彦丞的肩膀。
她觉得赵彦丞对她好残忍。
他将她这一生的后路给堵死了。
他让她的眼睛见过了这个世界上最闪耀的那一个人,以后无论她再遇见谁,再经历什么事,她也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她十八岁的这一场烟花。
这可要她怎么办?
“哥是不是以为,今天我看到阿斐过生日,想到自己十八岁生日是在医院陪母亲会觉得心里难过?其实我没有的。”她的脸庞被光照亮。明媚的眼眸蒙着一层水雾。
“当时虽然我和妈妈只能在医院里,但我们可以一起看电视一起说话。
“我当时在我妈妈的病床旁边架了一张小床,我们头挨着头靠在一起说话,我妈妈祝我生日快乐,祝我以后天天开心,万事如意。我们那晚一起说了好多好多话,就好像她没有生病一样。她可能已经知道这是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如果可以,我不想要任何生日礼物,我只想回到那一刻。”
“小烟,”赵彦丞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坚强又勇敢的好孩子。或许这句话不该由我来对你说,但我真心这么觉得,你母亲会为你骄傲。”
魏烟含泪笑了起来,“哥,我们一起看吧。”
他们一起望向窗外,她吸了吸鼻尖,说:“哥,我生日太远啦。等今年你过生日,我们就一起过好不好?”
赵彦丞生日在九月。
那会儿刚好是她去上大学的第一个星期。
届时尘埃落地,她也该开启新的篇章。
赵彦丞淡笑了一声,抬眼望向窗外,说:“我不爱过生日。”
“为什么呢?”魏烟追问:“大家都爱过生日的。”
赵彦丞笑笑,说:“可能年龄大了吧。”
他似乎对家族的供养者这个身份更适应,而对那个被照料庇护的角色感到无所适从。
“哥你别这么说自己,你才不老呢。”魏烟将脸颊轻轻在他衬衣上蹭了蹭,擦干了眼角渗出的泪水。她认认真真地说:“我之前说你年纪大,是气你呢,我想让你跟大家一起玩,放松一点。其实我觉得哥一点都不老,正年轻呢。这是,这是激将法!”
赵彦丞哂笑,说:“那你这激将法不管用啊。”
“哥,”魏烟撩起带着水露的眼睛,用撒娇的语气央道:“过一次嘛。就,就当给我个机会孝敬你呗!”
赵彦丞笑着摇了摇头,他用手指在她眉心戳了戳,说:“现在话说得这么好听。等到时候你去外面上学了,乐得哪儿想回家看我。”
“才不会!”魏烟异常笃定,“哥,无论我走到哪儿去了,我都会想回家会很想你的。”
赵彦丞静静地微笑,眉目温和而动人,算是就这么默许了她的任性,“随你。”
*
烟花易冷。
这场昳丽的烟花结束后,空气里只剩下淡淡的蓝色灰烬。
鼻尖始终萦绕着硫磺燃烧尽的味道,不管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那镁条燃烧时迸发出的刺目光斑,在视网膜上烙下的淡影始终挥之不去。
赵彦丞送她回了酒店。
魏烟将自己摔到那云团一般的软绵绵床垫上,望着天花板,还有一种脚没落地的不真实的感觉。
她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给唐糖发消息:【糖,你睡了么?】
唐糖:【没。刷题呢。】
魏烟:【你今天怎么我哥一走过来,就挂电话了。】
唐糖:【双手合十jpeg.】
唐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哥长得太是那个了,他来跟我说话……我太紧张了啊!!!】
魏烟:【你说得他好像是个怪物。】
她深吸口气,好像下了莫大的决心。
魏烟:【糖,我想好了。我不要再等了,我打算直接跟我哥表白。】
唐糖:【!!!】
唐糖:【你,我的姐妹,是真正的勇士。要么不恋,一恋就恋一个难度超高的。要么按兵不动,一动就直接表白。】
唐糖:【究竟怎么回事啊?突然这么冲动!】
这场烟花就连唐糖她都不愿分享。
太梦幻了。
她想将今晚当成一场美梦,永远记在自己的脑海当中。
魏烟:【我觉得他可能也有点喜欢我。】
应该是吧。
不然为什么这么关心爱护她?
她又开始紧张地抠指甲盖。
她头一次好希望自己是个“普信男”。
要是她有普信男的自信就好了。
那么赵彦丞给她朋友圈点了个赞。
她就能非常笃定——
他一定喜欢我,贼喜欢我。
唐糖:【你确定吗?他对你是爱情的那种喜欢?而不是亲情的喜欢?】
唐糖这么一问,魏烟心中又开始打退堂鼓。
魏烟:【其实……也不百分之百确定。】
唐糖:【那多少?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八十?】
魏烟:【emm……可能百分之四十五吧……】
唐糖:【嗨!你这还有零有整啊!】
魏烟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
唐糖:【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接受了就请我参加你们的婚礼,失败了呢,我穿双开门西装借肩膀给你靠。】
魏烟看向日历。
她在高考后的九月画上了一个新的圈。
九月六日。
就这天吧……
给赵彦丞过生日。
送给她哥一个巨大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