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斐在幼儿园大班的那年, 老师要求写作文,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班上同学有的写:
“我的妈妈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她身形微胖,模样慈祥, 穿着朴素, 总是不断进出厨房和洗衣间, 干着各种家务。但在我眼中, 她却是穿着围裙的超人。”
还有的同学写:
“我的妈妈时髦、年轻又漂亮。我的妈妈每天什么都不做,她每天睡到中午才起来,起床后就购物。我的奶奶说她只会花钱。我妈妈听到后, 就和爸爸吵架。”
而赵孟斐交上来的作文写的是:
“我的妈妈是我哥。
“我哥哥非常厉害。他会给我讲故事、带我玩、帮我写作业。他就像我的妈妈。”
短短一句话,把老师的cpu给干烧了。
老师立马联系赵孟斐的家长。
赵国忠果然没时间来, 来的还是他哥。
老师给赵彦丞看了他的作文。
赵彦丞面色凝重,浓密又形状清晰的剑眉微微蹙起。
老师委婉地告诉赵彦丞,“阿斐这孩子吧,哪儿哪儿都好, 就是……就是脑子转得有点慢。他很多事好像听不懂, 总是一个人发呆。”
脑子转得慢, 就是不太聪明的意思。都五六岁了, 正常孩子,哪儿会连妈妈和哥哥都分不清楚?这连性别都不一样呀。
赵孟斐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听着老师的话,走神了,眼睛盯着墙上搬糖的蚂蚁。
“如果今天没别的什么事,就这样吧。我把阿斐接走了。”赵彦丞打断了老师的话,“还有。”他站起身, 冷冷地说:“阿斐听得懂。作为老师,你不应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话。这对孩子的自尊心伤害很大。”
室外暑气熏蒸, 从空调房里一走出去,就满头大汗。
赵彦丞抱他坐上单车后座。
这会儿他哥也还没成年,不能开车。赵彦丞问他:“想不想吃雪糕?”
骑自行车的少年身材瘦削,身上白色T恤浸润了汗水,映出了背部两道肩胛骨的形状。
赵孟斐摇了摇头,“不吃。”
赵彦丞说:“那坐好了。”
赵孟斐问他:“哥。”
“嗯?”
“我是不是傻子啊。”
赵彦丞一愣,扭头看他,神情怜悯又自责。
半晌,“放屁。”向来彬彬有礼的哥哥骂了一句脏话。
赵彦丞拍了拍他的脑门,说:“你不是傻子,你是我弟弟。我弟弟不会是傻子。太阳帽戴好,一脑门汗。”
赵彦丞骑上了单车,朝他们家的方向踩。
耳畔风声呼啸,穿过几个街区,单车突然速度变缓。
赵彦丞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车,修长的腿支在地上,扭头问他:“阿斐,今天我带你去见见妈妈吧。”
“妈妈……?”赵孟斐的手指莫名蜷缩起来。
他对张凤丽的记忆很模糊。
张凤丽总是和消毒水的味道联系在一起。
每周六,赵彦丞都会骑自行车带他去医院。
他却好害怕,因为张凤丽生病后的样子有些恐怖。
她左.乳肿瘤一直蔓延到了左手,左手臂肿胀压迫到了左边面部神经,使得她左边眼睛比右边眼睛稍大。看起来就像动画片里变形的怪物。可是妈妈怎么会是怪物?妈妈应该是保护他不受怪物侵害的人才对。
到了医院,赵彦丞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阿斐,去跟妈妈说说话吧。”
赵孟斐胆怯得不敢动弹,他紧紧地抓着赵彦丞的手,“我,我说什么呢?”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赵彦丞温和地说:“就说说学校的事吧,或者唱首歌。妈妈会很开心的。”
赵彦丞在病房里给母亲削苹果,赵孟斐搬来小板凳,坐在张凤丽床前:“妈妈。”
张凤丽昏昏欲睡,她疲惫地抬起脸皮,挤出一丝淡笑,“阿斐乖。”
“今天我在学校看到了小蚂蚁。”
“中午我们吃的火腿肠,形状好像小章鱼。”
赵孟斐绞尽脑汁地想说什么,最后实在想不出来,说:“妈妈,我给你唱歌吧。”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小燕子,穿花衣……”
男孩儿的声音还没进入变声期,又娇又奶,听起来像小狗崽子。这道歌声,暂时驱散了病房里病痛的阴霾。张凤丽在他刚开始唱歌的时候就睡下了。
“哥哥。”赵孟斐害怕地说:“我们能回家了吗?”
赵孟斐说:“想回去了?好,那我们回去。”
赵孟斐从身后抱着赵彦丞的腰,眼泪在他的衣服上濡出了一只又一只圆圈,他嚅嗫:“哥哥,我好害怕。”
赵彦丞搓了搓他的后背,沉声安慰,“不怕,没什么的。”他言尽于此,也不知再如何往下说。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他们都还太小,没成人,如何明白什么叫人之常情?
赵彦丞从果盘里,捡了一片苹果,塞进了赵孟斐的嘴巴里,说:“甜不甜?”
赵孟斐点了点头,说:“是甜的。”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赵孟斐都非常讨厌苹果的味道。
苹果切开后弥漫开来的果香,象征着挥之不去的病痛。
很久以后,赵孟斐还会回想到这一幕。但再回忆时,他不再贪念赵彦丞身上的暖意,而是很想问赵彦丞一次——哥,那个时候,你自己害怕吗?
*
当人民教师,挺不容易。不仅要教书育人,还要面对各种不讲道理的家长。赵彦丞就属于那类不怎么讲道理的家长。他不允许老师贬低自己的弟弟,即便老师们没说错话。他的确在六七岁的时候,脑子有点问题。
他学习很慢。他想和其他人一样看书,但是他打开课本,课本上的文字会跳动。普通人眼里,一句话是:“黑熊偷吃蜜糖。”可是在他眼里,这句话却颠倒成:“熊蜜黑吃偷。”同一句话,他必须反复读,付出比别人多好几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磕磕绊绊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现象被赵彦丞发现时,已经有点晚了。
赵彦丞立刻带他去看医生,医生是个温柔的女性。女性在他认知里十分匮乏,所以他对这位医生没什么具体印象,面目模糊。
在对他进行了一段时间观察后,这个女人告诉他哥:“你弟弟现在这个情况,是可以治。”
赵彦丞说:“要治多久?”
医生有些意外赵彦丞的敏锐,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大部分心理类问题,都可以治,但却需要长年累月的干涉。中途发生的任何一个意外差池,都可能导致前期投入的时间精力付诸东流功。
“需要训练一段时间。”医生说:“具体需要多久,这个因人而异。就我接手的病人中,有治疗三年就有了效果,也有用了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前者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而后者才是常态。你们家属,最好还是做好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好。”
同一年,赵孟斐就要上小学了。
赵彦丞带他去他家旁边的小学,接受入学测试。他被带去做了好多题,又在一个小房间里,被很多老师问问题。他觉得很烦,中途大发脾气。
测试结束后,拿到结果,学校老师建议赵彦丞:“像你弟弟这种情况,最好去读特殊学校。”
赵彦丞顿了顿,说:“要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老师解释:“就你弟弟的情况,就算去了普通小学,他也跟不上的。”
赵彦丞站起身,说:“这是支票,具体金额你们可以商量。”
赵彦丞手上的钱不全是赵国忠给的,他有自己的小金库,每年用过年收到的几十万压岁钱炒股,用钱再去生钱,一年能番好几番。但他却愿意将这些钱全拿出来,就为了让他和正常小朋友一样,去念一所正常小学。
赵孟斐不知道赵彦丞究竟为他花了多少钱,但最后他的确进入了小学。
进入小学后才发现,老师说的都是实话,他的确什么都听不懂。
他听不懂课,不会写作业。
放学回家后,赵彦丞会教他,一道题讲了一遍又一遍,可是赵彦丞一开一合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语言,对他来说像外语一样陌生。
有一天,赵彦丞教了他一整晚,这道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式他还是不会做。赵彦丞沉默着,突然猛捶了一下桌子,桌面震荡,几乎要从中间裂开。
他吓傻了,错愕地半张着嘴。
从小到大,他哥都没有对他发过脾气。
他看到赵彦丞的下颌线紧紧地绷着,然后突然松懈下来,有些疲惫地捏着眉心,轻声细语道:“阿斐对不起,哥哥刚才不应该发脾气。吓到你了吗?”
他摇头,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没有。”
赵彦丞说:“阿斐,你用心一次好不好?我真的……太累了。”
他上小学的时候,赵彦丞上初三,面临初中升学考试。家里又因张凤丽生病不成样子,他一边照顾他,一边上学,一边还要去医院看望母亲。巨大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也不知为何,在这一天后,赵孟斐迟钝的大脑,一夜之间开始重新发育。两根截断的神经生出触角,连接在了一起。
听说人的大脑,一生都在缓慢的发育成长,可能他的大脑终于在他小学三年级的那年盛夏,以赵彦丞崩溃为代价。
但凡事利与弊都是同时降临,赵孟斐变聪明的代价便是,赵彦丞不会再那么费心地辅导他学习。
他们的年龄差距很大,赵彦丞比他大了八岁,这意味着,他们从没有过哥哥跟弟弟抢玩具闹红脸的时刻。赵彦丞从一开始就比他成熟很多,所以一直都是照顾哺育的那一方。
同一年,赵彦丞变得异常繁忙。
他开始忙他的生意,公司名字叫“星辰”。名字出处是他很喜欢的一本漫画《银河英雄传说》,“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
赵彦丞从不掩饰他的野心和前瞻性,他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成熟和早慧,这让他的事业起飞得极其顺利。
赵彦丞似乎对自己的缺席有所愧疚,于是给他很多钱,一个对于十来岁少年绝对花不完的钱。他不缺钱,他更想要的是陪伴,可赵彦丞没有时间了。
在赵彦丞不再时刻关怀他的日子里,赵孟斐通过朋友接触到了电子游戏。他的入门游戏是拳皇,然后是DOTA、剑三、梦幻西游。
在游戏里他可以选择不同的身份,有很多朋友陪伴,可以到处冒险。
有天晚上,赵孟斐打游戏打得两眼发黑,一抬眼能看见眼前有三个明亮的月亮。
他突然听见他哥回来的声音,他跑下楼,看见他哥醉醺醺的倚在玄关门口斗柜上。
早上出门整洁的藏青色西装肩膀的位置软塌了下去,额稍一丝不苟的发丝也垂在了眼睫前,赵彦丞这幅疲惫而邋遢的模样,是赵孟斐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
他飞快跑过去,想去扶赵彦丞。“哥!你怎么了?喝这么多!”
赵彦丞却一把将他推开,皱着眉说:“别过来,我身上有味儿。”话音未落,他就转身快步去盥洗室,猛地将门摔上。
赵孟斐贴着门板站在外面,听到赵彦丞在里面呕吐的声音。
他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胀得发酸。他恨死今天灌赵彦丞酒的人,这群杀千刀的狗东西,他们就是欺负人,欺负他哥年轻。他要让所有欺负过他哥的人,有一天都跪在他脚边他点烟。
愤怒往往是无能的表现,因为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愈发愤怒。
对赵彦丞日益壮大的事业版图,赵孟斐什么也帮不了。但他那天发的愿还是实现了。赵彦丞的生意越坐越大,风水轮流转,当年那些在酒桌上给他下脸子,给他灌酒的老东西们,后来想见赵彦丞一面,都得三拜九叩。
赵孟斐第一次接触赛车很偶然。
他很有钱,这事儿他的所有朋友都知道。他有朋友,也是因为他有钱。他无所谓,如果朋友可以用钱来买,那么他只用按时续费就行。
于是圈里人都知道,赵家二公子是财神爷,想弄钱,就把他哄高兴。
那天是他朋友的朋友,请他去看比赛。赛车这玩意儿烧钱,他们想改装车,资金差了小几万,就想带赵孟斐入坑,从他身上爆点装备。
他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冷眼看着这群人给他当狗。
但是到了现场之后,他却被赛场上的速度与激情震撼了。
顶级赛车在赛道上飞驰而过,车身拉成一道残影。
那是光的速度。
赵孟斐读书很少,所以偶然读过的几行字,就记忆极深。
他曾无意间在赵彦丞的书房里读到过这么一段话,大意是,只要速度足够快,就能让时间静止。他不禁想,是否坐进疾驰赛车的狭窄驾驶室里,将油门踩到底,就能看到时间的轨迹?这个念头太令他着迷,挥之不去。
*
第一次见到魏烟,他对那女孩儿没有好感。
他很讨厌她,她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虽然她长得很漂亮,是有女人味儿的漂亮。皮肤白皙,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能看到淡色的纤细血管。
他哥说,要对她好一点,因为她是女孩儿,让着她点,别欺负她。
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看在他哥的面子上,还是答应了。
于是每天早上,他们都不得不一同坐在后车厢里去上学。
车内狭窄,每次他坐进去,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儿。那是爱干净的女孩子,勤于沐浴护肤,少女的芬芳和化妆品的工业香精相互融合后形成的,一股独特的香气。
她总坐在他的左边,青色的裙摆盖在膝盖上,眼睛稍瞥,便能看到校服裙摆下露出的青白的腿,纤细,修长,膝盖骨的位置泛着淡淡的粉。
他们一起上学的第一天,他就霸道地强调,在学校不许跟他说话。
魏烟将这条铁律执行得非常好,她真的就再没跟他讲过一句话。
上了车,她就挂上耳机听英语广播。她会用A4纸将英语短文抄下来,对折成巴掌大的卡片,攥在手里一路默读。
在魏烟第三天这样坐在他旁边读书时,他终于忍无可忍。
他一把就拽下她的耳机绳:“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假。”
魏烟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原地怔愣住。
他立刻油然生出一种报复成功的阴暗的爽感——她怕我。
“你不就是装给我看的。”他继续放肆地指控:“哪要一直学?在车上还学?我告诉你,你这点小伎俩,在我家屁用没有。别想着装清纯、装刻苦,就会被另眼相待。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哪种人?”魏烟轻声问他。声音还是平平静静,温温柔柔。
刚才她本能反应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对待他又和之前一样宛若对待空气。这让赵孟斐不爽骤升,他仿佛变了一个人,更多污言秽语不受控制地吐露而出:
“以为两腿一张,就能嫁入豪门的人。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爬我哥的床?上个这么做的人,早赶出去了。”
以前家里招过心怀鬼胎的帮佣,以为自己长得漂亮身段好,大半夜不穿衣服钻到他哥的床上去。他哥大发雷霆,当场将人辞退,屋里的床全换了。
魏烟安安静静地听完,也没怎么生气:“我不是假,我只是跟你不一样。”
他觉得魏烟的话另有深意,“你什么意思?”
“你对你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都觉得是装的。”他听到魏烟接着说:“你不用努力、不用读书,就什么东西都给你捧上来。但我不一样,我如果不努力不用功,我就陷下去了。我如果稍稍松懈,别人就会说,赵家对你这么好,收养你,你还这副样子,真不知感恩。”
她又顿了顿,平平淡淡地说:“而且我不喜欢你。我不会爬你的床。你放心吧。”
说完她垂下眼,继续看手里的卡片。
她的眼睫浓,眼皮盖下来时,那深棕色的眼眸下有两道鸦翅的阴影,显得她双瞳清冽而坦诚。
他说不清,究竟魏烟的哪句话让他更生气。是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只是不中用的富二代,还是说永远不会喜欢他。他被激得像要发疯的幼虎,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她。可他从不打女人。
这之后的一天、两天、无数天里,魏烟每一天都是如此。
她风雨无阻地起来晨跑,坐在车里安安静静地听英语广播。她的成绩每门都是第一,仅仅英语这一门稍显逊色,也在她的不断努力下迅速提升。她给他展示,一块美好的璞玉,是如何一点一点被打磨成精美的玉器。
没有人,能一直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她总会在不经意之间露出马脚,暴露懒惰、虚伪和自私。但在他火眼晶晶地注视里,魏烟却从没露馅过。
她真的没有装,她就是这样的人,努力、刻苦、用心,诚心专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突然觉得,他在她面前变得好渺小。明明他出生好,长相英俊,受学校女生狂热的追捧;而魏烟是这么贫穷,这么纤瘦。可两人相对,他却才是那个抬不起头的人。因为他的心是空的,他总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惶惶不可终日。魏烟的心则是充盈的,飞蛾扑火般的吸引着他,妄图从她的身上偷取一点温度。
高考前一天,魏烟大病了一场,全家乱成了一锅粥。他没有主动去关心,但默默为魏烟捏了一把汗。高中最后一年里,她为了这场考试付出了什么,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人。他实在不忍,看到魏烟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魏烟比他以为的还要坚强,她很快就痊愈了。至少看起来像是。她高考成绩全市第二,在古代叫做榜眼,这个分数能够让她在各大名校畅通无阻。他再次折服于她强大的生命力和意志力。
赵孟斐拖着行李箱离开家,前往陌生国度。他给自己焦躁的心打气,想到的就是魏烟。如果今天是这个女孩坐上飞机,她会像他一样不安吗?不,不会,因为她总会想办法找到出路。他也该成长起来。
很后来,赵孟斐才知道,原来魏烟生这场病,是因为失恋了,是因为他哥。
*
魏烟跟他哥在一起,绝不是意外事故。他们既是一对倒影,彼此相似;又是一对玉佩,凹槽相合。魏烟对他哥有着狂热的热爱,而他哥则对魏烟有近乎于舐犊的温情。
有一年暑假,赵孟斐从美国回来。那会儿魏烟已经和他哥在一起了,他们的感情很好。魏烟跟他哥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而他哥总是温和耐心地听着她说,眼眸不转,嘴角噙笑。
那天赵孟斐在院子散步,突然撞见了他哥和魏烟两人在那丛草叶疯长,枝繁叶茂的藤蔓下接吻。那里大片大片洁白的栀子花怒放,馥郁香气弥漫。魏烟穿着一条和栀子花相近颜色的纯白的丝绸长裙,那条泛着银光的布料,勾勒着她腰部的曲线。
在玲珑起伏的腰线最凹陷的地方,是他哥的手掌。那只手和腰窝亲密的贴合在一起,肉贴着肉,皮贴着皮。这一幕让赵孟斐胸腔里的心脏突然开始急速的跳动。
他能听到飘来的幽微的水声,唇齿吮吸,间杂着轻轻的欢笑。
他知道自己这时该离开了,不该去看,不该去听,但他的两只脚偏偏生了根,僵硬地往地下生长。
他不受控制地,去听他们发出的暧.昧的啧声,他的眼眸看向魏烟下凹的腰线,柔软又有韧劲儿,仿佛是春日里的柳条。这一幕让他恍然想起某天夜晚看过的片子。当时观看时,他并没有什么想法,但这一刻,眼前魏烟拱起的腰,那里有一道盆骨骨骼的凸起,像极了视频里女孩儿在男人身上将腰折了下去的样子。
他哥的手在用力,手指猛抓着薄薄一层柔软的皮肉,指骨凸起,青筋清晰。
他情不自禁地,转而去看他哥的手。他哥的手掌好大,好厚实,又好温暖。已经有多久了?这只手已经有多久没有摸摸他的头,然后拍拍他的后背。
他觉得他是个疯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变态的人。到底什么下.流种,才会躲在暗处偷看自己的兄嫂接吻,然后一会儿觊觎自己的嫂子,一会儿又觊觎自己的哥哥?
又过了好久,神魂归位,赵孟斐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除了剧烈的心跳,他全程没有任何生理上的反应。与其说他想得到谁,不如说他想得到一份感情,一份类似他兄嫂之间存在着的含情脉脉。
*
接受美国那边车队邀约后,赵孟斐很久没再回国。
赵彦丞每过一段时间,会来美国看他。如果他有非常重大的比赛,他还会来给他加油。有时魏烟也会来,魏烟跟他还是不对付,见了面两人就互翻白眼。这事控制不住。
一晃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说起来十年有多久远,不过也就弹指一挥。
这一年,赵孟斐已经三十三岁了。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完成从少年到成年的蜕变。
他的车队蒸蒸日上,一口气拿下了好几个国际大奖。
而他一个年轻英俊多金的男人,走到哪儿,都会得到许多的关注。
每场比赛后,都有美艳的女人在酒吧同他搭讪。
“帅哥,有女朋友吗?”这一次来的女生,说话有加州口音。她做过美黑,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热情而奔放,有些合他眼缘。他喜欢这种,能让他想到太阳的人。
“没。”他摇头,然后第一次接过话茬,“你呢?”
“我也没有女朋友。”女孩儿同他开起玩笑。
他们喝着酒,谈天说地,然后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将手放在女孩儿的腿上。这是个充满了暗示的动作,女孩心领神会,也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赵孟斐立刻将手抽了回去。
女孩儿的手却跟她的外表截然不同,她的手是凉的。
他起身,喝完杯子里的酒,拾起桌上的红色鸭舌帽戴在头上,“我还有事,先走了。”
“诶?就这么走了啊?”女孩儿不高兴地说。
赵孟斐推门出去,女孩儿不满的声音留在身后,“玩不起呀?玩不起就别玩呀?什么人嘛,真没意思。”
他坐在车上,点火,踩下油门。发动机转动传来熟悉的声音,这道声音是属于他的天籁,伴随着嗡嗡声,他的心情得以平静。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曼哈顿街头漫游。车窗外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夜幕下,霓虹灯闪烁,亮闪闪的,烟哄哄的,被他极致的车速拉成了射线的形状。
车载音响响起,有电话进来。
赵孟斐降低车速,将车停在路边,挂上蓝牙耳机。
“哥。”他扶着转盘,语气轻松。
“在外面?”赵彦丞说。
十年过去了,他哥宛如红酒随着年月发酵魅力越大,他哥的音色更加沉稳动听,说话时仿佛有一种魔力,能够让人平静,又能够让人心悦诚服地听进去他的观点。
“嗯。”赵孟斐说:“怎么了?”
赵彦丞含笑道:“回来一趟吧。小烟今天上午生产,母子平安。”
赵孟斐耳朵嗡了一下,这一刻百感交集又五味俱全,那年盛夏的阳光好像又重新照耀在了他的身上。他来不及捋明自己心底的情绪,不想让哥哥在他最欢喜的时候留意到自己的失态。他抹了一把脸,笑着说:“恭喜哥了。是男孩儿女孩儿,名字取了吗?”
赵彦丞说:“是个女孩儿。早上八点生的,所以打算小名儿叫冉冉。”
“那大名呢?”赵孟斐问。
赵彦丞说:“叫斐冉。”
“斐冉?”赵孟斐喃喃轻语:“哪个斐?”
“文采斐然的斐。”赵彦丞含笑说。
“是……我名字里的,这个斐?”赵孟斐不敢置信。
“嗯。”赵彦丞说。
赵孟斐说不出话。这么多年,他不肯回家,在外面飘着,他以为他哥过得这么幸福,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把他放在心里。但是现在,他还是念着他,甚至愿意,用这种方式,让他也加入这个家。
“我去买今晚的机票。”赵孟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别着急。”赵彦丞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好。哥……”赵孟斐说:“我希望你,一直这么幸福。”此时此刻,他是佛祖面前最心诚的信徒。
“阿斐,谢谢你。”赵彦丞莞尔。
挂了电话,赵孟斐重新踩下油门,车窗降下了一道缝,让晚风灌进来。
天空日暮西垂,天与地的分界线也成了一团晦暗不明的雾色。周围的建筑在倒退,由摩登现代逐渐变幻成田园风光,风吹麦田,麦秆轻摇。
他就这么一直往前开去,好像在追逐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