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是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烧成这样了?”周峰焦急地说。
魏烟房间里站满了人,除了一脸忧心忡忡走来走去的周峰,还有几位照顾她的帮佣, 赵家的家庭医生正挂着听诊器给她问诊。
魏烟想说,其实她也没怎么,用不着这么大阵仗,怪吓人的。
但她现在别说开口讲话,就连眼睛也睁不开。
她被封印在薄被里, 一身一身发汗, 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和脚却怎么也捂不暖, 浑身上下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酸痛。
家庭医生取下听诊器,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多半是夜里着凉感冒了。”
“感冒哪儿能发烧成这样?”周峰心急如焚, 说:“没几天就高考了, 这可怎么办?会耽误高考么?”
这种话家庭医生也不敢打包票,含含糊糊地说:“这个要看个人体质和意志力。我先开些退烧药, 今晚看能不能先把烧退了。”
魏烟迷迷糊糊灌下几枚药丸。
她喉咙被堵着, 药丸咽不下去, 在喉咙间化了, 苦得要人命。
感冒药的药效很快就发作了, 脑袋和身体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周峰和家庭医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魏烟在床上闭着眼, 明明在睡, 却越睡越困。
“没有。”
“以后也永远都不会有……”
没有没有没有……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里。
大脑正强迫性地反刍着赵彦丞在书房随口说的那几个字。
“没有。”
别想了。
“没有。”
别想了!
“没有。”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别再想了……
睡吧。
快睡。
马上睡着。
她不断对自己说着《飘》里坚强的郝思嘉那句著名的座右铭——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永远都是崭新的一天。
所以快睡吧, 睡醒了就去上学、去听讲、去做题。
然后高考,然后离开这里, 那时一切就会好起来。一定会。
她在被褥里侧躺着,上下牙轻轻打着颤,两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做出保护自己心脏的姿态。
可是,她怎么就这么这么难受呢?
她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紧捏住,快要被捏爆了。
那只手在挤压她的上腔静脉、主动脉、左心房、右心房……
对,这些都是要考的。
魏烟紧紧闭着眼睛,有什么黏糊糊、湿哒哒的东西,正顺着她的左眼眶流进了右眼眶,最后滚进她的嘴唇上。
她闭着眼用手背胡乱擦着脸颊,脸颊上湿漉漉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完。
无语了。
怎么又哭了呢?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啊?
她以前羡慕别人都会哭,现在却懊悔自己只会哭。
她甚至因爱生恨,埋怨起了赵彦丞。
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
就是他的错。
既然不喜欢她,当初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教她骑马,给她开家长会,陪她玩电动,带她坐着飞机穿越烟花。他知不知道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他做的这些事杀伤力有多大?
可是骂着骂着,她的心又软成了一片。
不是他的错。
他只是一个很温和、很善良的好人。
是她太缺爱了,所以突然遇到了这么一点点,就如同穷人乍富一般,太想紧紧握住。她怎么会知道,其实爱就像流沙,抓得越紧,流走得反而越快。
半夜,赵彦丞来看她了。
她迷迷糊糊听见赵彦丞大发脾气,似是斥责赵家的帮佣和家庭医生没把人照顾好。
这种事是非常罕见的,赵彦丞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老板,今天算是她来赵家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对待下属如此蛮不讲理。
她甚至从赵彦丞嘴里听到了一句脏话。
赵彦丞非常厌恶有人在他面前说脏话。就连赵孟斐再怎么混,到了赵彦丞跟前嘴巴都是干干净净的,但赵彦丞自己今天却没控制住——
“怎么照顾的?我他妈就几天没回,病成了这样?”
赵彦丞伸出手,要抚向她前额。
这叫魏烟快崩溃了。
她现在最反感,避之不及的就是赵彦丞的靠近,尤其是这种被当成妹妹的触碰。
她拼命想躲开,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只能闭着眼睛咬牙默默忍受。
赵彦丞的手结结实实地盖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是一双非常男人的手。他的掌心和虎口附着着常年室外活动磨出来的厚茧,食指和无名指上特殊的茧,则是练习枪机的标志。那粗糙的皮肤剐蹭在她的脸颊上,像一块磨砂纸,存在感极强,挥之不去。
偶尔,手腕上手表冰凉的表链也会碰到她的脸颊,像突然贴上来了一块没有温度的冰,随着他轻缓的动作,他袖口的味道扑扇在她的眼睫上,那是浅淡的烟草味还混杂了晚风的清凉,如果再闻得仔细一点,甚至能分辨出一些栀子花香。
她曾经疑惑为什么赵彦丞一个男人身上会有花的味道,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赵家老宅主楼门前就是一大丛栀子花。到了夏天,栀子花盛开的季节,赵彦丞从花丛中走过,西装上便会沾染到花香。
赵彦丞在她房里留到凌晨一点才回去。
凌晨三点,魏烟突然醒了一次,感觉自己小腹的位置正往下坠。
她连忙梦游似的起床去卫生间里换了一条干净的内裤和卫生巾。
难怪会病成这样,原来赶上生理期了,也是够倒霉的。
她拧开水龙头洗脸,不断将冷水扑在发热的脸颊上,渐渐有了清醒的感觉。
她低着头,突然有些害怕抬眼去照镜子。
自己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可怕?口歪脸斜?
魏烟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迅速抬眸扫了一眼。
镜子里的人还是老样子,只是脸看起来更瘦削了,脸色也十分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看起来挺没精神。总之,一看就是刚生病了的样子。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魏烟突然觉得整件事也挺好笑的。
怎么就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成这幅模样了呢?真够有本事的。
要说失恋,她恋上了么?
她甚至恋都没恋上。
法律没有规定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都必须发生在她魏烟身上,必须她魏烟喜欢谁,谁就得喜欢她,她想做什么,什么就能成?
怎么可能呢?
她突然万分庆幸自己最后还是没有表白,至少让她在赵家留住了最后的体面。
赵彦丞很好。
但这个很好很好的人并不喜欢自己。
仅此而已。
魏烟再次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她沉默着将自己的脸颊浸了进去,让最后几滴眼泪被流水冲刷带走。然后她扯下毛巾抹干净脸上的水渍,也抹去了眼睛再次渗出来的眼泪。
她回到床上继续睡。
这一次她终于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六点。
她穿好校服背上书包下楼吃早饭,倒是将周峰吓了一跳,“小烟,你怎么跑出来了?”
魏烟坐在餐桌前吃小笼包,她笑笑,说:“我得去上学了。”
周峰说:“还要去学校啊?别去了别去了,天天上学,也不差这一天。就在家多休息一会儿,至少把身体养好了再去。”
魏烟埋头吃小笼包喝豆浆,摇了摇头,“少去一天不知道要落下多少功课呢。周叔,我吃好啦。”
“诶……”周峰说:“那至少要跟小赵总说,小赵总同意你去了,你再去。”
魏烟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说:“周叔,我上学真的要来不及了,我哥不让我去的话,就叫他来学校抓我吧。我走啦。”
周峰叫不住她,只能由着她去了,“那至少把药给吃了。”
魏烟在车上吃了感冒药,去学校的路上,她打开手机。
唐糖发来的消息差点把她的手机给震瘫痪了。
唐糖:【hello?】
唐糖:【人呢?】
唐糖:【什么情况?】
唐糖:【你看到消息快回我一下,你这样突然消失了真的很吓人。】
唐糖:【小烟,你再不回复,我就去你家找你了。赵家的人欺负你了吗?】
最新一条消息来自一分钟前。
唐糖:【小烟???】
唐糖:【你别吓我啊?我真报警了。】
魏烟连忙回复:【别,我就是生病了,没看到。】
唐糖:【我去,你吓死我了。怎么生病了呢?】
魏烟现在没精神跟唐糖细说她那无疾而终的暗恋。
她甚至都不想再提赵彦丞的姓名。赵彦丞就是她膝盖上的一块淤青,只要不小心碰到一下,就会奇疼无比。
魏烟:【没事,就搞感冒了。】
唐糖:【那你注意点啊!马上要高考了呢,就临门一脚了。】
是呀,就临门一脚了。
这个节骨眼上掉什么都不能掉链子。
下了车,魏烟跟着同学们一起走进教室。当她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她突然有一种从梦境回到现实的真实感。
她摸着自己的桌子、椅子、摸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试卷,写满数字和公式的草稿纸,用空了的笔芯……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比如悲伤、痛苦、愉悦。但有一样东西一定有着实体,那就是她拼尽全力的努力。
什么都可能没有结果,喜欢的人可能永远都不喜欢自己,但学习不会。
因为只要努力学习,就一定会学到知识。
这个用汗水和思考浇灌出来的果实或大、或小,或是一只酸涩的小葡萄或是一只香甜的苹果。但它们都是属于自己的果实。
魏烟打开书,逼迫自己沉浸到题海里。
*
高考前的最后一周,魏烟回了一趟家。
不是赵家老宅,而是她和贺智欣在一起住了十八年的小房子。
自从贺智欣去世,她就没有一次故地重游,没有一次回忆过她们在这间老房子里的生活。
一是因为她真的很忙,要想办法融入新学校,融入赵家,准备高考。每天只是从学校回来就已经精疲力竭得一沾枕头就睡,压根没有时间去细想。
二来,她不敢。
伴随着老旧台阶的吱呀声拾阶而上,那种近乡情怯又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
她以为自己离开了这么久,突然回来会认不出这里。没想到这里一点也没变,还是充盈着清灰,天花板矮而窄,楼道里挂满了大爷大妈们换下来的大红内衣内裤。
她悄无声息地来,没有惊扰任何人。她在二楼第二间门前停住,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被捂热的铜制钥匙。
门锁的锁眼里落了一层薄灰,她将钥匙凹槽对上锁芯的凹槽,齿轮转动发出清脆一声咯噔,房门大开,一股陈旧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套二结构,一间客厅,两间卧室,客厅里几张老式实木柜子,几样普通家用电器,餐桌前的椅子曾经有人坐过,被拖了出来就留在了那里,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还原,好像那个拖动凳子的人才刚走,随时就要回来。
魏烟将那把椅子推了回去,走进贺智欣的房间。
贺智欣去世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所以她在家中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空着一大半的衣柜挂了几身过时的裙子,床头有几本翻皱了的书,还有一些没吃完的止痛药。
魏烟慢慢清理着。
药可以拿去给医院。医院大部分得了重病的人没钱治,都是买一些止痛药,然后回家等死。这些止痛药虽然拆开过了,但能派上大用场。
旧衣裙倒是麻烦,已经去世的人留下的衣服不能拿去在二手市场上卖,很多人会觉得不吉利。而魏烟自己也不愿意卖掉母亲的遗物。所以她将这些东西全部打包好,打算一起烧掉。
整理贺智欣抽屉时,她在抽屉的最深处找到了一只小铁皮盒子。那盒子没上锁,轻轻一碰就开了。
小盒子里装着几样小金首饰,贺智欣在金价很低的时候给她买的,是她以后出嫁的嫁妆。贺智欣自己出嫁时都没有人为她准备这些东西。
她继续往里翻,摸到了一只笔记本。
在她有记忆的时间里,她并没见过贺智欣写过任何什么东西。她记忆里的贺智欣要么是出门工作,要么是回家做家务为她做饭。她从没见过提笔写字的贺智欣。
魏烟将手放在本子的封页上,粗糙的纸张传送来一阵轻微的酸涩感,让她的胸口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觉得自己好像即将窥探到贺智欣最大的秘密。
指尖微微起颤,她想翻开封皮,但老旧的纸张太久没有被打开过,全部粘在了一起。她翻了三次都没有翻开,最后颤抖着的手指将纸页揉皱了,才翻开了第一页。
引入眼帘的,是几段文笔优美的散文。
她想起来贺智欣也曾经是一个文艺青年,睡觉前喜欢看书,也有过一个文学梦。
她继续往后翻,断断续续的几篇散文之后,是一只用红泥印上的小小脚丫,脚印旁边落了一行娟娟字迹——
“魏烟小宝贝的成长日记”
“10月20日,今天宝宝一岁了。妈妈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希望你在这个世界上无病无灾,平安幸福。妈妈永远爱你。”
“11月20日,今天宝宝生病了。护士给打针,第一针打歪了,又打了一针,后来有点血倒流,手都给打青了,心疼坏了。”
“1月1日,牛肉20元,青菜5角,土豆1圆。”
“11月3日,今天送宝宝上幼儿园。宝宝不愿意去一直哭,我一走,她就哭。我偷偷躲在门后面,看她哭也想哭。”
魏烟含着眼泪往后翻。
“3月2日,晴。”
……
“10月3日,结果出来了,是恶性的,不想治。”
空白页。
空白页。
空白页。
“遗嘱:本人姓名贺智欣,本人去世后,所有财产归女儿魏烟。”
“遗嘱:姓名贺智欣(身份证号:……)本人去世后,名下所有财产归女儿魏烟(身份证号:……)所有。2016年4月5日,贺智欣。”
贺智欣受教育的程度不高,她并不知道自己写的这两份遗嘱没有经过正规公证在法律上并没有任何效用。
她只是想用这种办法,给自己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一点点钱花。让她以后的日子能稍微不那么难不那么苦。
魏烟左眼睑的泪腺突突直跳。
她将身体匍匐在桌子上,大半张脸几乎都因这熟悉的笔迹抽动起来,她想象不出贺智欣当年是以何种心情写下了这行字,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将永生无法知道。因为那个唯一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再也不会回应她的发问。
她带着清理好的东西,走出门。
关门。
落锁。
初夏暖阳照耀在她身上,叫她睁不开眼,她手搭凉棚遮在眼皮前。
沥青地上好像笼了一层水雾,树荫下一只大黄狗托着舌头,小卖部里的空调在嗡嗡作响,抽出滚烫的热风。
她看到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白色的碎花裙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妈妈,我今天数学考了一百分哟。”
“小烟真棒呀。”
“妈妈,我好热呀,我想吃冰淇淋。”
“小烟想吃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呀?柠檬?香草?”
“柠檬!”
“好,没问题。”
“妈,您也吃呀。”
魏烟与这对远去的母女擦肩而过。
一个人从这个世界离开,并不就意味着这个人永恒地消失了。
那些与她陪伴走过的痕迹会被完好地留下来,然后走过一个熟悉街头转角,在最不经意地瞬间回头,就会看见她那一闪而过的影子。
一股热浪逐渐充盈了她的手臂,双腿和全身。她感觉自己迟钝的知觉正在缓慢地复苏。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迈越大,步履越来越轻盈,她的腰背无形地挺直起来,头颅也高高昂起,不知不觉从一个羸弱的无力的人,变成一个强壮而充满力量的人。
她再也不为得不到一个人的爱而消沉悲痛。因为她早就已经得到过了一份这世界上最伟大,最深沉,永无条件的偏爱。
这份爱足以支持她继续往前走,继续奔跑,走过人生的世事无常、寒冬酷暑,直到走进她的春暖花开、草长莺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