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尽蓝很早就知道。
自己有个「姐姐」。
他对她的印象甚至比弟弟还早。都说孩子三岁起就记事了, 平玺在他四岁快过完时才降世。四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四岁是他和平玺的差距，也是他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姐的。
妈妈提及, 只说你们有一个姐姐，但具体是哪样的姐姐，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从来不出现在这个家里？妈妈不愿交代。李尽蓝要过很久才弄懂，这是上一代人的产物，准确的说是“历史遗留问题”, 不过他已经从佣人们的口中得知, 她是前女主人的孩子。
前女主人是谢雪。
现女主人是谭菁。
这前女主人可是个传奇人物, 佣人们说, 早年把李先生迷得神魂颠倒, 不管不顾地恋了爱结了婚, 那时李先生还是个穷小子，只有一副帅气非凡的皮囊。谢雪完全没料想他最后能成为那般大人物。事实上谢雪确实爱过李封光，但没到和他组建家庭那一步。
谢雪没想过负责任。
给哪个男人一个家。
她太受人追捧。对谢雪求爱的男人有很多, 作为靠上荧幕吃饭的，她当然是个十足的美人, 但要说事业有成则不尽然。她只喜欢帅的, 拒绝许多难搞的金主, 故这些年来都不温不火。
谢雪和李先生不是看对眼才结婚的。都说了婚姻并非她本意。谢雪当时得罪了大导演遭到封杀, 差点蹲监狱, 是李封光把她捞出来的。谢雪还很意外, 她和李封光分手都有好多年了，当年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多金总裁，深情款款说仍心系她，要同她结婚。
那好吧, 结吧。
谢雪是出于报答他。
她本身懒得结婚的。
当李太太的日子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细说。谢雪只记得佣人们对她颇有微词，但没一个人敢当着她的面说。当然，也没人敢当着李先生的面说。
大家私底下议论，哪有当女主人当成她这样，偌大的家事也不操持，完全交给管家，每天只知道买买买、和其他富家太太们打牌喝酒畅聊。关键是李先生还很纵容她呢，明明第二天要出差，还陪她在家里胡闹到后半夜。
李先生在家时矛盾还有可调和之处；李先生不在家她更不客气。睡到大中午才起来，一起床就问饭做好了没，她吃米饭只吃四分之一碗，喝水要喝四十度的温水，下午还要泡游泳池。
佣人们理应不喜欢她，但没有。谢雪太漂亮是一方面，她说话很招人疼。
这话放在一个已为人妇的女人身上不合适，放在谢雪身上却太合适不过。
中午她还没起床，保姆进来拉窗帘，她往往抬起指尖，遮着自己那雪白而耀眼的脸庞，沙沙喃喃地喊了一声：
“关上呀。”
那声音纵满了昨夜情色，像叫哑的、又像哭哑的，让未经事的少女都面红耳赤。别说男人了，恐怕女人都愿意成为她纵乐路上的台阶。有的人天生有让人爱的本领，谢雪就是这个人。
佣人们都顺着她，比李先生吩咐地要更加爱待她，以至于，当她犯了错。
她和家中佣人滚了床单。
仍然有人愿意替她遮掩。
奸夫是保安，准确来说就是管车的，有车来他就牵车，没车来他就站岗。谢雪和他搞上，两个原因：一是他比丈夫年轻，二是他就是家中的佣人，偷情都不用出门，很方便。谢雪原本还犹豫，对方说要没名没份跟着她，如若东窗事发，他愿承担一切后果。
最后他确实承担了一切。
李封光把这个男人整得惨极了。
在得知妻子已有身孕的情况下。
谢雪抬手阻拦：“你不能把孩子他爸弄成这样，我肚子里的还是他的！”
“什么他的？”李封光临到这境地都不愿苛责她，他攥住她的肩膀，“这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谢雪？”
谢雪沉默不语。
李封光环视着周遭的佣人们。
向来温和的他倏然极端阴冷。
“这就是我李封光的种！！”
意思是家主要遮掩这肮脏的丑事，谁胆敢说出去，就掂量掂量他的手段。
却说偷情一事他当然知晓，家中总有通风报信的人。李封光原本想着出差回国后把人赶走就好，谁知道那男人竟说什么愿意负责妻子肚里的孩子。
他区区一个保安，能给谢雪和她的孩子什么？李封光忍无可忍，直接叫人把奸夫打出家门。谢雪泪眼盈盈地，叫他别把人打死，打死要去坐牢的。
她大抵对他还有爱吧，李封光想，她担心他受到波及大于担心那情夫的安危，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的。就因为这个，他也愿意养她和别人的孩子。
李封光这样想，无外乎谢雪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出现了。那时他初来北京创业艰难，住十平米出租屋，谢雪愿意和他腻歪，他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女人，以至于后来谢雪玩腻了分手，他也能为她找好理由。
她是这样美好的人。
她花心一点又何妨？
所以她同意和他结婚，李封光也知道她是想报答，是他恬不知耻，强行用金钱去束缚了她。她不在乎钱，如果在乎钱她一定有更好的选择。谢雪确实，也喜欢过李封光的英俊和痴情。
但她就是那样风流的人。
你没法儿指望她定下心。
“怪我、怪我！”李封光讷讷地松开她，懊恼地揽责，“是我最近忙于工作，没有及时照顾你的需求。”
谢雪怔愣望着他，大抵没意识到他能大度到如此地步。他说得委婉至极，把她的滥情借口于需求。她复杂地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当年的穷小子。李封光和她好上时还什么都不是，他告白说她是他在北京遇见的最美的女人，谢雪说废话，放在全国我也美。
他多蠢。
多动人。
谢雪没怎么为男人流过眼泪。
这倒是、这倒是第一次。
“可是我不喜欢和你结婚的人生。”
因她的眼泪，李封光流了更多的泪。
他问她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谢雪摇着头说没有。和他结婚之后，她听闻许多的舆论，大抵说李封光此人是多么的成功，他的妻子却是滥情无用的戏子。谢雪不想变成谁背后的女人。
当然，也不想让李封光背负骂名。
她自己都觉得，她或许爱上了他。
不爱的话是不会考虑那么多的。但谢雪美丽就在于她浑身带着刺，妄自采撷只会头破血流。这样的人要她收敛起锋芒，那就不是她了。一朵玫瑰若有动情的时候，她只会把你往远推。
那是为了让你免受折磨。
李封光必须放手她离开。
不是可以、不是容忍、不是不得不，那些都是权衡利弊下才会用的词。
“必须”，意思是没什么能够阻挡。李封光理应感恩戴德，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谢雪流泪的男人。
离婚后，他问她孩子怎么办，她说回武汉去生。李封光说你生完孩子再回武汉去，谢雪笑讽又不是你的孩子。
她想生就生了，也许是一时兴起，也许她就是想要个孩子，没别的原因。
谢雪生产的那天。
李封光冒雪前去。
李封光匆匆到了楼层才发现有别的男人，他说是谢雪现任。后面又来了两个，是她的前任。只有他，李封光哑声开口，说自己是谢雪的前夫，其余男人纷纷流露出羡慕或嫉妒的神色。
生产很顺利，是个女孩子。李封光看着护士把婴儿抱出来，目不转睛的，那是谢雪的孩子。他好想好想承担起养她的责任，真的好想。其余几个男人也表露出相同的意愿，争先恐后。
护士蹙眉，问谁是孩子的父亲。
这倒让一众貌美的男人沉默了。
李封光站出来，他是谢雪前夫。护士理所当然认为这是他的孩子，允许他看一看抱一抱。他诚惶诚恐地接过，像抱着一块滚烫的秀玉，俯首去瞧，这孩子生的竟是那么、那么的像她。
分明瞧不出别的男人的影子。
仿佛她就灌注了谢雪的灵魂。
心登时就化了，眼泪再次落下来。他想一直一直抱着她，也想去看看产后的谢雪状态如何。但谢雪清醒过后就让护士赶走了所有的前任。其中当然也包括李封光，她不愿意见他罢了。
李封光怀里的孩子被抱走。
那温暖的余温霎时就抽离。
他仍留恋地伸着手，指尖指向孩子的方向。后来他会知道她叫谢欺花，取自史达祖的诗词。这一定不是孩子他妈想出来的，谢雪没有这样的文采，李封光想不通谁给孩子取这样的名。
欺花。欺。这意向多坏啊。
欺骗的欺，还是欺凌的欺？
他转念一想，她叫谢雪，冬日季节，她的孩子的名字却取自一首早春诗。
多么美啊，意为承接、移花接木。李封光的心柔软下来，他记得这一天，三月十九，但他会发现这孩子的身份证上是六月一号。真是粗心的女人，竟然连什么时候生孩子都记不清楚。
谢雪不待见李封光。
但他一年仍来几次。
他有借口，借口探望他的孩子，即便这根本就不是他的血脉。李封光也组建了新的家庭，这让谢雪放下防备。
她知道，他不是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于是允许他每年的寒暑假来看看她。
李封光却笃定，这就是他的孩子。
她很亲他，这也和别的人不一样。
这小家伙不搭理妈妈的情夫们。
却唯独愿意让李封光抱在怀里。
直到某次他去武汉看她，小家伙已经三岁了，却不像往常一样喊他爸爸。
李封光问为什么，谢欺花眨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妈妈说你不是我爸，你家那个看大门的，才是我爸。”
李封光难得动怒。怎么可以和孩子说这个，她才四五岁的年纪她懂什么！
他去找谢雪理论，谢雪笑了：“我又没说错，去做亲子鉴定不就知道了？再说，你自己的老婆不也快生了？”
“干嘛老来管我。”
她去和新男友亲热了。
李封光沉默了，看着刚到他膝盖的女儿。妈妈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出门了，留下这么小的孩子在家里。说她不管呢，还给孩子做了些热食。小小的谢欺花垫着椅子在灶台上吃饭。
他把她抱到沙发上，一口口喂她吃。
她糯糯的喊：“不用、不用不用！”
她自己会吃，非常熟稔地握着筷子夹菜。她会用这个，真了不起。后来李封光才知道，不是所有孩子都这么懂事，他的二儿子就是反例，吃个饭非要人喂到嘴边，哄三分钟才吃一口。
他把小家伙抱在怀里，问：
“要不要和爸爸去北京啊？”
这不是李封光第一次问了，可回答却无一例外是拒绝。他问为什么，她只说妈妈在这里呢。李封光都气笑了，说你妈妈根本不管你，谢欺花就说我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生活了。
“我还可以给妈妈烧饭吃。”
她看一眼她，“你要吃不？”
李封光愣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回了一句“吃”。谢欺花煞有其事记下，把家里座机的号码报给她：
“你想来我家吃饭就打这个号码，虽然你不是我爸，但我也做给你吃。”
李封光问：“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应该的，谢欺花说，你对我也好。
那你跟我回北京去吧？
不回。不回就是不回。
你妈又不是称职的妈妈，她一天到晚和那群野男人厮混，她能管得着你？你跟着我，天天有好吃好喝的，我家还有好大好大的房子，给你布置一个公主房，里面有很多漂亮的洋娃娃。
她只问：“那你很有钱吗？”
李封光笑了起来：“是的。”
“那你给我一点钱吧。”谢欺花认真地伸出手，“妈妈说明天买菜的钱都不够了，她拿去买漂亮包包了，下个月的水电费也没着落。你给我钱，我先垫吧垫吧，等我挣上了就还你。”
李封光错愕地：“什么？”
他环视着这旧屋的一切装潢。
越看，眉头蹙得越深，谢雪糟践自己在这种环境也就算了，怎么还让孩子住在这种地方？等谢雪约完会回来，李封光和她商讨，她摆了摆手说：“银行卡可以留下，你人赶紧走。”
李封光无言以对。
这个人离开后，谢欺花问妈妈他到底算不算我爸爸，他对我那么好。问的时候她小心翼翼，生怕得到失望的答案。谢雪却粗枝大叶的：“他老婆都快生了，还你爸爸，你想得美了！”
她没有哭：“那我的爸爸是谁呢？”
谢雪想了想：“可以把他当你爸。”
“但他也有自己的家庭，你明白吗？很复杂，你是妈妈欠下的风流债。”
“你到底欠下多少风流债？”
“你是唯一一笔，我的宝贝儿。”
谢雪搂住懵懂的女儿。
母女俩在旧屋里沉眠。
时间一晃来到孩子上小学，李封光仍然是每年打一次生活费来。谢欺花和他不算亲热，当然也不疏离，有时聊起谢雪她也如实回答。但她说自己没法上学了，李封光听不懂她说什么。
一问才知道，这当妈的真不是东西，把孩子的学费都挥霍光了。他直接换一张卡给谢欺花：“我每个月打一笔钱给你妈妈，要知道你还在上学才打账，如果你不上学，我一分不给！”
谢欺花回去给谢雪说。
于是她就又有学上了。
“他对你还真好。”谢雪说，“我是不明白，又不是他自己的种，对你那么好干嘛？我看他对你比对他家孩子都好。”她听谢雪说过，李封光家里还有两个儿子，都是他现妻的孩子。
谢欺花这时候已经懂些事了：
“要不是你出去和别人乱搞？”
谢雪也不害臊，亲热地把她揽进怀里：“你知道你妈是这样的人么！”
但她没有和谢欺花说，当年她不是被扫地出门的，是李封光没脸面地挽留她。孩子还小呢，给她塑造一些正确的价值观，出了轨是要受惩罚的，她教导自己的女儿以后不要随便出轨。
谢欺花说：“我不会的。”
她不会出轨的，不会像妈妈一样对感情不负责任。她指责妈妈，妈妈也接受了自己的缺点。当然，在她看来滥情并非罪不可恕，她还很年轻呢，又那么漂亮，多情一些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那样的话，世界上就多了一个有别人家爸爸的人了。谢欺花躺在大床上，摊平了自己。她发誓以后要挣好多好多钱，挣钱做什么呢？首先要还债，还给这个不是她爸爸的李封光。
她不想欠别人的爸爸什么。
但李封光不是一个好的父亲吗？谢欺花心想不是。李封光对她很好。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是他对她好一些，还是妈妈对她好一些。他对她好是因为妈妈，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好人？
妈妈如果和他还在一起就好了。
他就是她认为最好的爸爸人选。
而在李尽蓝看来，李封光并不是好的父亲人选，顶多算得上“合格”。他想自己并非对父亲抱有偏见，只是比平玺知道的更多。如果一定要找出个原因，大概是他生母谭菁怀胎八月，而父亲还要几番前去武汉，去找他那对早已不该有关系的前妻和女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