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那么爱母亲, 李尽蓝从保姆们的口中得知。其实大多数时候下人的嘴很严,家中还有小孩,不会当着两兄弟的面讲。但话又说回来, 如果一个人想了解一件事,总有许多方法。
谢雪离开了,但家中佣人还是老的。
李尽蓝通过零碎的片段构建出真相。
和谢雪离婚不久,父亲就娶了位门当户对的女人,也就是母亲谭菁, 之后就有了李尽蓝和李平玺。李尽蓝也不是一开始就知晓那些前尘往事, 他印象里的父亲终日不苟言笑, 而母亲则严肃端庄。这样的家庭氛围, 压抑而乏味, 李尽蓝一开始并不喜欢。
直到他的弟弟降生。
李平玺。他的出现伴随新的生机。他不是李尽蓝, 即便在母亲膝下也比他欢快闹腾。李尽蓝喜欢弟弟竟远远大于父母,这也是他多年后才发觉的。
但在这之前,他已经明白父母之间的感情是多么浅薄, 而弟弟天性又是多么天真无邪,深以为自己是被爱的。
不, 弟弟不是。
李尽蓝也不是。
他的名字是祖父取的, 原叫李矜蓝, 李封光却觉得矜字过于贵重, 随手改掉了。就像他觉得玺太珍稀, 于是添了个平, 平庸的平。越长大,越多的蛛丝马迹被发现。李尽蓝是年幼的侦探,他掌握了许多父母貌合神离的证据,但他不敢向任何的当事人求证。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无非只会让平玺心碎。
平玺当然天真了, 以为父母只是不当着孩子的面亲热。李尽蓝却知道,自从那场争吵后,两人分房睡许久了。
那场争吵和平玺有关,平玺有一次发烧得严重,晕倒在琴房里,家中保姆都没察觉。等李尽蓝发现时已经烧得意识不清了。把孩子送往医院过后,李封光和谭菁在走廊里说话。说是对峙也不为过,一对体面的夫妻,他们就算是争吵,也会把声量压得极低。
李封光:“你就是这么看孩子的?”
谭菁:“你工作忙,我就很清闲?”
李封光:“我不明白你在忙什么,一天到晚待在那个赛车俱乐部,家里的事都不照看半点。如果我是你,就专心在家里管管孩子、晒晒太阳。家里佣人那么多,又不需要你做什么。”
谭菁倏然红了眼眶:“李封光!!”
她说,“你不会对你前妻这样说。”
平心而论,李封光言辞并不算激烈,但谭菁还是失了控。人和人是没办法比较的,她原本没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不过为了应付家中的催促罢了。
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朝夕相处,怎么会不生出感情来?她也不愿意自己变成妒妇。谭菁回想起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她曾是那么骄傲、对男人的爱不屑一顾的赛车手。这些年来,是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
是那吃人的婚姻。
还是吮奶的孩童?
总之,这个曾经风靡赛场的女人还是回归了家庭,而李封光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平玺的烧总会褪下去的,似乎一切都重归于平静。只留下在走廊拐角处不幸旁听到一切的,李尽蓝。
终于还是被印证了,李尽蓝徒劳地眨着眼,想眨出一两滴应景的泪水。但他没能哭出来,只是心想,平玺知道了一定会伤心吧,他是那么笃定,逢人就说爸爸妈妈恩爱到从来不争吵。
他们争吵的时候兵不血刃,以至于李尽蓝代替他们承受了卸甲之痛。这对于一个初中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为什么要让他听到?李尽蓝哀怨地想,为什么他们要生下他和平玺?
既然不负责,为什么要给予。
“不管我,干嘛还要生下我?”
谢欺花也在琢磨同样的问题。
当她发现谢雪对她频繁出入网吧一事无动于衷时,她直接问了。谢雪说你自己爱咋活咋活,我不喜欢你管我,所以也不想管着你。再说了,不读书去当网管小妹,这也是一种活法啊。
“我去你的。”谢欺花轻声骂。
这是她跟坏朋友学来的脏话。
“滚几把蛋!”谢雪不客气地回怼。
谢欺花和谢雪陷入新一轮的冷战。
这场冷战直到李封光赶来武汉,淋着雪去网吧抓人才结束。他说他管她,谢欺花不愿意,她感到很不自在,就像小时候喊他爸爸一样不自在。她只喊他李叔叔,但他也说愿意管她的。
而那一天是平玺的生日。
他没能等到父亲的祝贺。
李尽蓝坐在一旁,轻轻拍他的肩膀,对谭菁说爸爸只是在公司加班,年终工作总是很多的。谭菁于是顺着说下去,宽慰掉眼泪的平玺。吹了蜡烛,平玺许愿以后的生日不要再不开心。
还好他没许别的愿望。
李尽蓝悄悄松一口气。
这个他可以满足弟弟,只是哄他高兴而已。他要是许什么爸爸妈妈恩爱幸福、百年好合,那李尽蓝才是无能为力呢。他总觉得李封光和谭菁的婚姻已经摇摇欲坠,尽管它尚且稳定的。
事实上,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关系往往是最牢靠的。责任,是最能紧密联系双方的锁链,或许化作婚姻、或许比拟孩童,有了这些就不会轻易分开。故李尽蓝担忧的,实在是有些多余。
李尽蓝担忧的还有许多,他很早就是个小大人了。在这种环境下不早熟也不正常,除非有人故意去遮掩。恰好李封光和谭菁也察觉到大儿子也在遮掩。有些事不必讲,是心照不宣的。
所有人都瞒着李平玺。
他们有权给予他天真。
而这份天真在什么时候被打破呢?
大概是李封光把女儿接回来那天。
谢雪和情人双双车祸殒命,她的女儿谢欺花成了孤女,李封光作为前夫,把孩子接到身边养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谭菁表示理解,并告诉李尽蓝和李平玺,要和这个姐姐和平相处。
小弟还满不以为意,当哥的却知道,这一场关于父爱的争夺战早已打响。
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姐,和她的生母一样,如此多年来都以幽灵般的形态游荡在这个家里。是的,坏蛋终究还是来了,李尽蓝必须做好应对的准备。
如果异父异母的姐姐对他和平玺充满敌意呢?如果她打算挑拨父亲和母亲之间本就不稳固的关系?或者背地里对付家中的谁?李尽蓝绝不会同意!
尽管他才十二岁,上初一。
但他会捍卫好自己的家园。
李尽蓝怀揣着如此的决心,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尽管表面上他无波无澜,但当父亲领着姐姐走进琴房时,他为平玺翻琴谱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他端住轻蔑,于合适的时机瞥向她。
谢欺花。
他们的姐姐,拎着一只落了些灰尘的行李箱,是懒散地靠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早春时节往往细雨飘零,落地窗外翠绿生根发芽,遮挡了晦暗日光,掷下几只斑驳的绰影。
在她尖锐而美的五官间。
她以阴鸷的视线撞过来。
不是投过来,不是扔过来,而是突如其来的冲撞。她像一个横冲直撞的车手,冒犯的意图就明晃晃地刹出飞沙走石。他对她的恶意,尽管只是试探性的,却被她数以百计地扳了回来。
李尽蓝被这位姐姐吓到了。
他一瞬间舌根发麻、发涩。
其实不是针对李尽蓝,谢欺花心情本来就不好。她都说了好多遍不想来北京,耐不过李封光老是拿学业说事。
她不想欠他更多,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现在亲妈都没了,举步维艰。
十六岁的谢欺花气盛着呢。
碰巧还有傻叉敢来触霉头!
看毛,她心说,盯着俩小子身上熨烫得服帖的白衬衫和西裤,又看了一眼自己沾染泥水的裤腿,无声地冷笑。
平玺好奇地打量这个名义上的姐姐,这时他还不知她是父亲前妻的孩子,母亲的含糊其辞让平玺以为她只是亲戚,在家中住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李封光:“尽蓝平玺,这是姐姐。”
谢欺花摆手打断,说想回房间休息。
李封光忙不迭带她去了卧室,也是谭菁专门派人为她布置好的,浅粉色的大公主床,四周的层纱床帏仿佛童话梦雾,更别提绒绒软软的羊毛地毯,和绕着床边整齐摆放的玩偶公仔们。
谢欺花眼角抽搐了片刻。
她隐忍地抬脚走了进去。
算了。
隐忍不了。
她又窘迫地撤出来,对李封光说她随便住一间客卧就好。名义上的父亲当即忐忑不安,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房间的风格,他还准备了别的卧室。谢欺花说那更是不必,不必中的不必。
她一进客卧,就匆促地关上了房门。
只剩下李封光和谭菁两人面面相觑。
谭菁问:“是不是我招待不周了?”
李封光笑说不是,她就是这种性子。
他这么说了,谭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前妻的孩子刚进家门,他的偏爱就太过明显,她想提醒丈夫收敛些。
平玺不明所以,不代表李尽蓝也不知真相。可已经晚了,刚从琴房出来的李尽蓝把这一幕尽观眼底。父亲的笑容,宠溺得刺眼,他心中抽抽地痛。
他兀自垂下秋水般的眸。
那不是给予他们的父爱。
别羡慕。
别期待。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在对比中产生落差。他不做过分的蠢事,不代表弟弟不会。仅仅半天,父亲对这位姐姐的偏爱就对他造成影响。晚饭时,父亲三番五次对谢欺花嘘寒问暖,更是让平玺撅起了小嘴。
“这个姐姐什么时候走?”他问。
此言一出,餐桌上一阵冷风扫过,李封光面色一沉,让谭菁带孩子下去。
谭菁拉着平玺要离开,平玺闹着不肯罢休。她求助地看向李尽蓝,两个人好说歹说,才把平玺带回二楼房间。
李平玺哭着说父亲偏心,李尽蓝于是选择揭露了真相。弟弟得知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脸色刷的白了,嗫嚅着粉嘟嘟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事后谭菁责备了他,不该对平玺说这个。
“总瞒着也不是一回事。”李尽蓝有自己的想法。在家里他和平玺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没人比他更疼爱平玺。每每父亲严厉地训斥,或母亲无奈地苛责时,都是他陪伴在平玺的身边。
他说:“姐姐既然打算在家里常住,迟早有和平玺打交道的时候。平玺本就小孩子心性,要是哪天不小心招惹了她,这些事就会从她嘴里说出来。而她说话不会比我们说话更好听。”
谭菁哑然,没想到他考虑了那么多,李尽蓝的早熟时常让这位母亲忘记:
他只是十二岁的孩子。
比平玺也大不了多少。
他说得那么委婉,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话术却滴水不漏。他明明也不喜欢谢欺花,或许因那些隐情而比平玺更厌恶她,却不明着表露恶意,哪怕是和谭菁,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一。
谭菁说:“你不必要对你姐姐有太多意见,她自己也是个孩子,而且,她妈妈刚去世不久,多可怜,情绪不稳定也是正常的。你不要以为她来争些什么,她自己都不想来到我们家。”
李尽蓝闻言,抬起坠重的眼睫。
回想起她那时隐秘发红的眼尾。
她不想来他家,却因为李封光不得不来。他们不想要这个姐姐,却因为李封光而被迫接纳。谭菁并不想委身于厅堂,却因李封光的劝阻而不得不。
李尽蓝最讨厌的人其实是父亲,父亲分配的爱太过不均匀,如果他肯把给谢雪和她女儿的爱分一些给家庭呢!
还是谢家的女人就有这么大魅力?
李尽蓝没看出来,他只深感苦楚。
好在,让他感到苦楚的人也对这个家庭苦大仇深。谭菁说的没错,谢欺花就是不想来北京。没过几天她就去新学校上学了,二话不说就办理住读,尽管家里离学校只有几条街的距离。
她避李家人像避什么讳。
李尽蓝也在这范围之中。
第一次和谢欺花说话是一个周末日。周末,是谢欺花不得不回来的日子,她得和新爸爸妈妈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这也是李封光的请求,这男人总殚精竭虑于女儿融入不进新家庭。
何必呢,谢欺花心想,这一大家子人没谁待见她,上到家中的小主人们,下到家里的佣人。谭菁倒是恪守着主母的本职,但她毕竟不是生母,也不知该如何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相处。
她问女儿在学校住得可习惯。
习惯,谢欺花说,单人单间。
分工明确的,她问谢欺花生活上的事,李封光就问学业,其余两个儿子保持沉默。一般周末是这样的程序。
晚间家教来督促孩子们学习,俩兄弟就从这样诡谲的家庭氛围里解脱了。
平玺边上楼边小声嘟囔:
“爸妈那么关心她干嘛!”
李尽蓝认同,且不语。
他品尝着另一种情绪。
那是他们姐姐的情绪,是被嘘寒问暖的殊荣者才有的情绪,理应是胜利者的情绪。但没有,她的眼角眉梢都浮起敷衍的笑意,像坚硬的冰块暴露在阳光下,即便浸润暖色也无补于事。
李父说上课还是别睡觉:“你们班主任和我沟通了好几次,我都说你平时学习到太晚了。”又让人去拿了两盒褪黑素给她,“这个你晚上睡前吃,就不要熬夜玩手机了,早点休息。”
李母也劝:“女孩子少熬夜。”
顽劣的女儿只是笑嘻嘻应下。
上课睡觉,宿舍玩手机,这些都是李尽蓝印象里坏孩子才会做的事。事实上,谢欺花比这要更恶劣一些。她还夜不归宿,或者说,趁着家长熟睡时偷偷溜出家门玩乐,昨晚就是如此。
所以有了今早清晨的一幕。
李尽蓝撞见她夜醉后归巢。
佣人在准备早餐,他在餐桌前坐着等待。他们玩世不恭的姐姐,蹑手蹑脚地从家门外进来,等走到了餐厅才发现有人。她和家中长子撞见了也不尴尬,谁会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心虚?
她自顾自去冰箱拿牛奶喝。
又坐在餐桌前等着吃拌面。
“张妈,我那份要特别辣的!”
说罢,她随意地瞥向李尽蓝。
她问:“起这么早?他们都起了?”
李尽蓝:“没有,其他人还在睡。”
她松了口气:“那起这么早干嘛?”
“八点有早读课。”他是个好孩子。
“好吧。”坏孩子无话可说了。
他又问:“你昨晚没有在家里睡?”
“啊”她敷衍的,“不知道!”
她流露出不愿交流的意志。
两个孩子之间陷入了沉默。
李尽蓝斟酌一番措辞,在其他人到来前打破:“我知道你昨晚没有回家,你出去喝酒了,你浑身都是酒味。”
谢欺花挑眉。
她露出那个招牌式的笑容。李尽蓝已仔细地观察过数十次,因此他知道那不代表着善意。果然,她微眯起那双狭长的眼,勾起一侧的唇,挑衅道:“是啊,我就是出去喝,又怎样?”
李尽蓝:“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半夜出去喝酒的,我不想让爸爸对你失望。你不喜欢我们,也不喜欢这个家,是爸爸非要你留下来。除了爸爸,其实你讨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对吧?”
他说完,紧盯谢欺花的神色。
他算准这时候父亲该起床了。
果然,余光瞥见李封光坐在客厅里。父亲一定会听到,他一眨不眨地看向这位跋扈的姐姐,等待她说些什么。
没想到谢欺花坦然得很,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于无数恣意中瞥他一眼。
“不啊。”她笑了一下。
“就连你爸,我也讨厌。”
说罢,她起身略过年轻的孩子。
到客厅时,拍了拍李封光的肩。
“你儿子挺刻苦,起这么早念书。”
讥诮的,又或许真心话,谁说得准。
李尽蓝想让谢欺花在父亲面前失言,也许这样父亲对她的好感就削减了。这是他的意图,可他实在太单纯了,只窥见事物表面,却窥不得其本质。
他弄不懂年长他四岁的谢欺花。
就像李封光永远弄不懂她母亲。
但这不妨碍她们爆发出。
莫大、漩涡般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