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厉将晓根本没睡着。
怀里的人已经苏醒, 挣脱他的怀抱。她要走了,以决绝的姿态、以无声的高歌。他紧紧闭着双眼,任由清晨的阳光洒在脆弱疲惫的眼皮上, 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刺痛。即便不睁眼,也能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注视。那是很漫长的一瞬间,他真想立刻起身抱住她,告诉她,他没有她是不可以的。
但他最后只能任她离去。
听到那声盖棺定论的关门声, 厉将晓才敢缓缓睁开眼。他怔愣地偏过头, 看向她不久前睡过的地方, 手抚摸上去, 还有残存的温度, 还有她淡淡幽幽的冷香。他起床, 去收拾昨晚放纵的痕迹,在这过程中,昨晚的一切不断回闪, 手背诡异地溅了两滴水液。
他才发觉自己哭了。
厉将晓像一座坍塌的铁塔。
他是一间被火屠戮的旧屋。
他觉得温暖了,并不是谁打着灯笼来找他, 而是火焰在烧毁他。他是冰天雪地里点燃火柴的可怜人, 以为暖和了, 其实已经被冻僵了。又像是人在将死之际做了一场很假很温柔的梦。
厉将晓不愿意放过这场梦。
他做出了反抗, 对于他的父亲。其实厉将晓很清楚, 不管有没有谢欺花这个导火索, 他都要从父亲手里夺得集团的主权,这是铁律,也是他年少时就立下的目标,他为此做了很多的努力。和相爱的人分开的这些年里, 他在蜕变,要以完美的模样重逢她。
不能说是功利主义,厉将晓确实有为她去争权夺利的决心。在这一点上,李尽蓝不分伯仲,且他做了更令人发指的事。同为后来居上者,厉将晓明白,去争去抢要用哪些下作的手段。
但李尽蓝这人实在太无耻了。
饶是厉将晓也不禁如此感慨。
他永远都挑选最合适的时机。谢欺花决绝时他就离开,两三年杳无音讯让她担心,让她忘不了他,一旦她分手了,他又屁颠屁颠跑回来求着上位;上位不得,就再离开,再回来。且李尽蓝清楚地拿捏了谢欺花的痛点,明知道她是重情重义的人,明知道她因老张的病逝和王蕙芝而感伤,更不可能对他这相伴多年的亲人疾言厉色。
事实上,厉将晓也把谢欺花想得太简单了。他和李家兄弟在葬礼上相互扯头花,谢欺花未必不知道,一扇门隔不住的东西还有很多。那天在小区楼下,谢欺花也在楼上静默地观赏他们争风吃醋。她绝不偏袒任何一个人,她才是上位者,高高在上,手拿爱情的权柄,随手就收割三个男人的心。
厉将晓仍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容易因示弱而妥协,有时这招也行不通。
他把这归结为自己运气不佳,后来又归结为李尽蓝居心叵测。他不知道,她根本不是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失去判断力的人。她给予李尽蓝欺骗、蒙蔽她的权利,只因李尽蓝是她的孩子。
像主人容忍一只豢养的犬。
他当然可以像李尽蓝那样,以生命作威胁,就像网络上脍炙人口的故事,男子因受不了和对象分手而选择跳河自杀。那太可笑了,闹剧一场,道德绑架,简直不像成年人能做出的事。
但有些事不是哭着求着就能获得的,用尽上流或下流的手段也无济于事,看看厉将晓,他不就输得很惨吗?
是的,在李尽蓝跪下的那刻。
他就明白自己彻彻底底输了。
李尽蓝轻易服从命令,毫不怀疑她让他磕头也照做。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在外是何等的尊严和体面,此时却让情敌看尽了落魄。他道歉是心甘情愿的么?不可能,李尽蓝有多么恨他,厉将晓心知肚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李尽蓝的恨就无法画上休止符。
当然了。不只是厉将晓。
李尽蓝妒恨谢欺花的每一任情人。
至此,厉将晓还是认为李尽蓝太畸形了。如果谢欺花是他姐姐,他不会对她有别的心思,这不符合纲常伦理。恋姐的本质是崇尚血缘的连结、恒定的责任感,厉将晓想象不出小时候被谢欺花牵着手上学,长大后还要交握她的手上床,这太无法理喻了!
太无法理喻了。
恐怕谢欺花自己更这么想。
她是当事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养大了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陪着他们点点滴滴地长大。她尚记得他们上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模样,旧屋的墙壁上现在还有俩兄弟身高的刻痕。
她如今仍然在丈量他们。
却不是身高,而是别物。
他当时问她和两个弟弟都做过么,他含着丑恶的妒火喷出这句话。他感到自己被时间的长河扭曲了,他再没有从前光风霁月的种种美德,他无法维持。他已经被爱情浸淫得太丑陋了。
他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呢?
这无疑是往她的心上插刀。
其实他想说的是同情她、体谅她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应对亲情的变质,更何况她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这对她才是真正的苦刑。她都已经这么痛苦了,他还用下作的手段去强取她。
但欲望偏偏是磁的两极。
多爱她,就多不愿放手。
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放手了。你如何留住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呢?同情要在爱的基础上才奏效,而使她投入感情的只有李家两弟弟。细雨里看着她走远,厉将晓回过神来,才发现李尽蓝仍然跪在原地。他想他应该恭贺这位年轻的情敌:恭喜你,终于赢了。
在这场经年的爱情战役里。
但他看到李尽蓝脸上渗出的血。
一滴滴,从伤口源缘不断涌出。
又落在他裸露的左腕上。
旧痕累累、密密麻麻的。
正是如此的巧合,但李尽蓝一丝一毫也未察觉。他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关切地、懵懂美丽的。这个词实在不适合形容一个二十七八的男人,厉将晓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般年轻,现在他已经老了,岁月使他蹉跎,可有的人不是。李尽蓝还维持十八岁的美好,仿佛时光永驻他身。
他不分高低贵贱地爱她。
不分从前,现在和未来。
这样爱她的人。
竟然有两个呢。
他这样想着,自嘲般地笑了笑,今夜再也不作任何愤懑之想。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放下她的,但在今夜他还想对自己安慰一番,起码她很幸福。
或者说,谢欺花这种女人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处于一个不幸福的环境,一旦有,她立刻抽离,就像当初厉宅一行后,她再不理会他任何结婚的提议。
所以,得知她因为一千万,不,五百万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时,厉将晓也没有意外,更不会怨恨,他只是问母亲为何要那样做。母亲冷冷一笑:“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做上灰姑娘的美梦。”
他说:“她不是什么灰姑娘。”
“那是必然!”母亲很认同。
厉将晓凄然一笑:“我才是。”
他才是灰姑娘,终日在黑暗的房间里受折磨,透过那小小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春光。可有一夜,一场魔法显灵般的美梦降临了,他突然就有了光鲜的裙装,华美温暖的马车,奔赴一场和王子共舞的美梦。他在绿野的香风里同她徜徉,尝尽了尘世情爱的滋味。
可梦终究是梦啊。
最终他还是。
那个灰姑娘。
在漆黑的、布满了灰尘的阁楼里,残忍的,既见了光明又要重新忍受回黑夜的。可惜再也没有谁予他救赎了,在余下的,漫长的五十多年的夜里,他都会反复回味那个童话一般的梦。
不,不,厉将晓心想。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幸运的灰姑娘,他只是那个恶毒的继姐,幻想得到王子的青睐,甚至不惜割掉自己的两只脚后跟,只为挤进那双象征着爱情或自由的水晶鞋里。
最终只得到满脚鲜血罢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