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将晓是个无趣的人。」
这是同学们对他的评价。
厉将晓从小学起就收获这样的评价, 不过他并不讨厌。被认为无趣,其实也是有趣的一种。厉将晓并非不善言辞,相反他很早熟。只是为了构建长辈眼中的无趣, 他要付出许多代价。
他需要措辞严谨。
收敛尚存的童心。
也是。同龄人评价他无趣,却不知道他本就生于一个无趣的家庭。厉将晓对自己的父母没什么好说,他们给他最好的平台,他会尽力回馈他们的。
剩下他们如何训诫他,乃至于掌控?厉将晓是极具自尊心的人, 他不会屈从的。他不想走上一辈人的老路, 所以毫不迟疑地回绝父亲的联姻要求。
“意宛明明和你般配。”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道。
可那是他的同学。
他感到窘迫极了。
夏意宛也是, 在长辈们撺掇的饭局上很无措。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被迫谈论起自己的婚姻大事。厉将晓想到刚才厨师长进来说老火靓汤的肉鸭都是精挑细养的, 绝不会赶鸭子上架。
鸭子都不用被赶着上架。
人却得被赶着踏进爱河。
私底下夏意宛和他是同盟, 从小学到高中,两人时常在各种饭局上碰面。上高中时她的朋友向他表过白,她表示并不介意。她对他没感觉, 大学时有喜欢的学长,谈了恋爱他也知道。
两人心照不宣地帮对方遮掩。
其实厉将晓遮掩地多一些, 因为他不谈恋爱他觉得麻烦, 和女生相处也很局促, 她们既抱怨他无趣, 说他是书呆子, 又时常来找他。学院内有女生向他表白, 他不知该怎么回绝。
干巴巴挤出一句:“不谈。”
他又获得了「高傲」的评价。
算了,随便别人怎么评价他。
这些恰好能伪装他。“厉将晓不谈是因为眼光高”,那些麻烦的人和事也会望而却步。他很快就尝到甜头,起码集团里不会有人非议他的私生活。他们都说厉家男人传统、不近女色。
但厉将晓对爱情是否有憧憬?
那是他未曾尝试过的, 禁果。
身边的朋友有多年来守身如玉的,也有年纪轻轻就浪荡情场的。每每听闻谁换了一个又一个,厉将晓蹙着眉,心想自己不会那样的。他对待感情的态度过于慎重,这是父亲规训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当然,他也不会像父亲那样,对伴侣有极强的掌控欲。
如果不合,放手就可以了。
后来他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总之,他每年国庆都假借出差的名义躲避相亲。广州有他上学时的朋友,正好可以叙叙旧。只不过这次不太一样,厉将晓不是一个人,他还带回一个年轻、漂亮而很会说话的女司机。
朋友们纷纷说他有了新情况。老板还没发话,某个下属倒是飞快澄清了,说什么开源什么节流的。瞧瞧,她那滴水不漏的话术,还只是个刚进职场的应届生呢,也许她更适合进体制。
厉将晓竟然莫名地生出哀怨。
她就那么急于和他撇清关系?
他当时没觉得有多苦闷,或者说酸涩的情绪总是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晚上他应邀去饭局,都是熟悉的老同学,一起喝了点儿。玩酒桌游戏的时候,有人仍不死心地逼问他和她的关系。
“你和你那下属,真就没点故事?”
厉将晓说没有,推了推鼻梁的眼镜。
朋友却指着他大笑:“这就是有了!你们不知道,厉将晓撒谎的时候,就会假装自己很忙,不停地推眼镜擦眼镜!咱们上高中时,他给老师扯谎说没带作业就整这死出!惯会骗人!”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大家闹闹哄哄地抢着戴他眼镜,一会儿说他装,一会儿说他闷骚,这么多年厉将晓早都被侃习惯了。朋友们不是没有揣测过他和异性的关系。可只有这次,他破天荒没有立刻下定论。
朋友借酒桌游朝他挑衅:“你真问心无愧,敢不敢把你那司机叫过来,让她和我们喝一杯?我还挺喜欢她呢,长得白净清爽,说话还那么好听要不把她留在广州,你回武汉去?”
“诶!这是要抢人啦!”
有好事者兴奋地大喊。
朋友本是开玩笑的,却见厉将晓脸色不霁,顿时改口:“算了算了!我对人家可没意思!”赶紧把话题引到别处,过一会儿才来和他碰杯,“我的不是哈!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妞儿。”
厉将晓澄清:“不是什么妞儿。”
“怎么会呢?没追到?被拒了?”
厉将晓回想之前她进包厢送花,其余人屁股还没沾到椅子上,她人已经走老远了。又想到她白天的那番说辞,烦闷再次涌上心头,他闷着头喝酒。
朋友却回过味来,一时大惊失色。
“该不会你追都不敢追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谁啊谁啊?白天那个女司机啊?”
“哪个司机啊?你们怎么都知道?”
朋友轻咳一声,说别瞎猜了别瞎猜了,杯子里养鱼呢。他是攒局的人,见厉将晓闷闷不乐,沉思一番,以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打包票,拿过他的手机,打电话给备注为司机的那位。
“老板吗?”果然是她接电话。
朋友说你家老板喝酒了,速来。
速来就速来,谢欺花穿上外套就赶过来,穿过人潮涌动的舞池向他而来。
彩灯晃着发烫的眼,厉将晓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确实被灌了些酒,但不至于醉得出现幻觉。他怔愣地望着她,而她二话不说,把自家老板捞起,朝其余人露出大气敞亮的笑容:“回头再喝哈!祝大家玩得尽兴!”
她做事利索的很,一个人就能把自家老板扛出酒吧扶上车。这简直让他那帮朋友瞠目结舌。车开走老远,朋友还无法回神:她到底懂还是不懂?一个女人怎么能“可靠”到如此程度?
“将晓啊将晓。”朋友也没了辙,“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车上,厉将晓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装醉的境地。按理说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事实上却做得顺手。谢欺花问他是不是回静园,他没有回答,轻微地喘息。
“老板?厉将晓?将晓哥?”
他其实更喜欢她喊他的全名。
老板醉着,谢欺花只好开回自己的居所,实际上也是他的房子。把他扶下车,厉将晓怕自己装醉露了馅,扶着额头说眼镜不见了,她立刻要去找。
不用,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或者说,只是一种伪装色。
现在他愿意对她卸下来了。
可谢欺花实在不解风情。大半夜的,把一个女人留在卧室里聊天,这对厉将晓来说已经足够大胆了,他从未如此主动,甚至把自尊心降低到阈值。他是如此迫切、想拉近和她的距离。
但她说感谢他的工资。
原本怦然的心死静了。
算了。
厉将晓无疑是失败的。他谈情,她谈资本,两人的频道根本连不到一块儿去。既然求近不成,索性远离了去!
回武汉后,他仍然维持作为上司的体面,佯装那一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哼,他装都不必要装。
就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二十七年的第一次,追人不成,反被派了好人卡。入夜,厉将晓站在盥洗台前审视着自己。向来倨傲的男人也陷入了迷茫:他不觉得自己外貌很差劲啊,还是说他的条件没让她满意?
自傲的老板纠结了几周。
终于忍无可忍逼问下属。
“你对我有意见吗?”
谢欺花吓得险些五体投地。
“老板!我、没有意见啊!”
厉将晓仍然审视着她的眼睛。
老板怎么这么问?谢欺花咬着唇细细思索,该不会哪个同事背地里给她上眼药了吧?那也不科学啊,她平时没得罪过谁,就算是和小舒、可可姐聊起八卦都格外谨慎,生怕祸从口出。
她脸色略白:“您听谁说的?”
厉将晓也意识到,他把她给吓着了。
“没有就好。”他缓和了态度。
“有意见的话你就直接和我讲。”
会有吗?能有吗?敢有吗?谢欺花心底三连问。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对老板愈发小心翼翼,她不知道她的疏离同样使他困扰。厉将晓没在感情里吃过亏,还是头一次沦为下位者。
厉将晓没法控制自己在意她,这感觉像是按部就班的列车突然脱了轨,他以往不曾体验过的滋味现在一股脑倾轧到头上,像被一盆温热的水淋个透彻,四肢泛着冷,心脏却是滚烫的。
他为什么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想知道她和男同事聊些什么?
她为什么对他们笑?尽管那笑容无外乎同事间的客套。那不就和对他一样了么?行了行了,他如今坦诚对她不是单纯的“有意思”。可能、也许、假设他的感情比喜欢更多一些。
如果他爱上了她呢?厉将晓并没有爱情降临于身的喜悦,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原本他是极端反对办公室恋情的,抓住了一定严惩,如今却以身不作则,向往着和下属蜜里调油。
这对吗?
且他如今已二十七了,她才二十三。厉将晓想,年龄不是问题,如果还有性格上的不洽呢?厉将晓反省,从前被女人说过许多次的无趣、高傲她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么?
他顾虑太多太多,才不肯放下姿态。
而促使他改变的契机,是那场疫情。
疫情就代表工作要暂停,更代表他不能和她见面了。厉将晓心想这没什么的,不就是十天半个月见不了面吗?
十天还是半个月?
两百四十个多小时吗?
不,如果疫情很严重呢?那他何时才能见到她?面前的财务战战兢兢,厉将晓训着话,心却飘到了办公室外,飘到那个正庆幸放假的女司机身上。
她也会因为见不到他而难耐吗?
她怎么可能。她才嫌他事多呢。
想到这里,厉将晓脸色沉得彻底,把怒火发泄到下属身上。他不愿意承认的是,即便心中的哀怨静默地蔓延,他也时刻注意着走廊上的动向,等待年轻的女司机来敲响他办公室的门。
所以,当她一出现在门口,他立即注意到她,仿佛敲过门那样醒目。事实上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无事一身轻地站在那儿。正装束缚住年轻女人的身躯,束不住她那颗自由散漫的灵魂。
她像是一阵香盈而难拦的风。
但不是风响,不是门被敲响。
是他沉寂的心被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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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太思念她,复工后的第一天,他就做出大胆的举措:他其实是想送她礼物的,求爱就要有求爱的态度。
定制一套适合她的绿珐琅首饰,那么就需要适配的裙装、高跟鞋。厉将晓干脆带她去赴场宴,什么宴不重要,他只想顺水推舟,把这些都赠予她。
然后告白。
所以今天是他期待已久的日子。然而他的司机状态却并不好,刚上车就犯了瞌睡。当然,如果他知道她昨天挨了弟弟的偷亲,一定会同情她的。
但厉将晓不知情,他心里痒着,父亲又打电话过来,催促他晚上去相亲。不去,厉将晓一口回绝,日思夜想的人在身边,他去什么去,去哪里去?
她察觉到他不愉快的情绪。他说他烦于家事,她说她也是。你也是?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多希望今晚告白时你也是这样回复的。厉将晓静悄悄想,他要做的事自己也没把握。
但他如果认定一个人。
就绝无可能打退堂鼓。
那也不是他厉将晓的作风。意识到没有回头路后,他反而得心应手起来。
他做出邀约,她自己反倒乱了阵脚,说什么辞职,厉将晓不明白她的脑袋是怎么运转的,他不是在敲打她,是她谢欺花在磨砺着他啊。总之他说服了她,他们去赴了宴,她打扮得漂亮极了,如入夜的绿风划进他的眼帘。
“还、还行么?”她要自信些。
绝佳。厉将晓不敢过多去欣赏。
他怕自己失礼,尽管她佩戴着他构思过的东西。那是经由他的手,流淌给她的。厉将晓缔造了这一切,一场幻梦,怕眨一眨眼就消失了。他如果不看她,美丽是否能停驻得更久一些?
就像那时她抱着花束,他如果不碰,就不会惊扰她的野生灵动。厉将晓想自己大抵做不到了,因为、因为
他已经对她产生了欲望。
当他扶住她,像拢住一片飘渺的绿金羽毛。当他抚过她耳畔的碎发,绒痒的酥刺感从指尖往心尖去。当他意识到这肮脏可耻的爱意,他才知道从前自己有多么可笑,如果可以亲吻她,为什么止步于对望?如果可以更进一步,为什么矜持于几分颜面?以前的厉将晓太愚蠢了,这不怪他,他又不知道她吐息是冷而幽香的,又不知道她唇的滋味,她口腔里的甘霖。
“老板,你”
不,她就不要再喊他老板了好不好?如果在接吻时喊他的名字呢?他想摒弃这层身份。此刻他不是她的老板,他甘愿做她的下属,明天她打着领带规训他吧,他愿被她颐指气使一番。
这些话厉将晓难以启齿,他的尊严不允许,本能又太渴望。他再次吻她。
十二点钟声响起前。
他仍能够享受今夜。
他第一次吻人,不知道该怎么深吻,又不想让对方觉得他经验不足,所以边遮掩边学习。好在她早已喝醉了,没有察觉到,不然,她会笑话他么?
不可以。
他不会容忍那种情况发生。
触碰她,出于心里的喜爱,也出于生理的渴求。他尽力不表现出处男的腼腆生涩,但触碰到她裙下的风光时,他还是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调爱。
他忐忑地抽离,转身去了洗手间,把水龙头拨到最大,打开手机搜索该怎么做。这才是临阵磨快枪,没时间丰富理论知识了,他得尽快开始实践。
探进。
层叠的裙摆。
尽管足够充分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探索,顺着沟渠去勾勒、描摹。好像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却又被她的反应搞得复杂了。她轻蹙着眉,闷哼声溢出唇齿,和平时的她太不一样,应该说是太美了。厉将晓无法用语言去形容那份迷人,并且自己也发生了不可预知的变化,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上她不甘示弱地反扣住,更让他心里一惊,某种臣服于她的想法破土而出。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被她掌控会是一种多么大的快乐。他在情爱上太生疏了,放不下身段,只好摁住她的手腕支高了去,先她一步抬升她的欲望。
太快了,他心里担忧,今天就把男女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吗?再给他、给他一点时间好不好?他怕服务不好她,她如果笑话他活不好?那太难堪了。
那很丢人呢。
他红了耳尖。
好在最后,她始终顾忌着那套裙装,而他怕做多错多,都止步于此。做过了至亲至密的事,原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
他的求爱却被她回绝。
说实话,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但厉将晓毕竟是年长的那一方,他不擅长索求,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愤懑,在午夜十二点钟声响起之前,体面地离开。
魔法般的余韵消散了。
他的欲望又束回高阁。
只是。
当他走进徜徉的夜色里。
当他眷恋地抬起他的手。
他不是把水晶鞋留在了她那儿。
而是她晶莹的水液残存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