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将晓一开始并不看好这位新司机。
他不认为年轻人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尽管她在一个阴雨天及时出现了。
不是武汉本地人, 初来乍到,浓墨重彩的言语风格难以应付,厉将晓略感局促。他不是什么准备都不做的人, 但天气如此糟糕,航班本就晚点了,司机又临时联系不上了,实在倒霉。
入职会只剩下半个小时。
他不得已叫了辆网约车。
等到了一个漂亮司机。
用漂亮来形容她是最合适的。脸很白净,宽额, 眉骨高而挺括, 眼窝却很深陷。无论男女, 厉将晓习惯先观察一个人的眼睛, 从这里能看到最多, 他从她尾端深延的眼底看到, 疲惫。
那是一种不得不为什么奔波的特质。
后来他才知道她独自抚养两个弟弟。
当下,他对这位开着斯柯达明锐的司机没什么好印象。他没坐过这个价位的车,迟疑是必然的, 如果不是因天气原因没叫到豪华车算了,厉将晓最终妥协于现状, 他不得不忍受。
她撑伞问:“尾号5188, 厉先生?”
会议快要迟到了, “去中江建设。”
话音落下, 他发觉要把视线低下去, 才能和这位身材娇小的司机齐平。
她的气场不输给谁, 穿着整齐干练的正装,料子算不上奢雅,但胜在体面不出错端。短紧的上摆限制住她撑伞的动作,她已经尽量把伞举高了, 他要把身子一低再低才能避免淋到雨。
事实上,她把伞的大部分礼让给他。
她的服务自然而妥帖,以至于厉将晓没意识到,陌生男女挤在同一片伞下是多么暧昧的事。等他鼻尖蔓延着一片冷淡的幽香。他感到和这人的距离太近,肩膀屡屡擦过她湿润的发梢。
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如无必要,厉将晓不和异性产生过多交集,这是他学生时代沿袭的传统。
好在很快就上车了。车内干净宽敞,还有玫瑰香熏的味道。女司机的车,他也是第一次坐,是所有的女司机都这样吗?把车内收拾得这么舒适,舒适到可以忽略这是十几万价位的车。
他评价了她的车,她说老,他顺带一提很破。她流露出不甚在意的微愠,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斤斤计较,反而显得他刻薄。厉将晓并不是刻薄的人,虽然员工们私底下都评价他很严苛。
他想说的是她服务不错的。
可难免有表达不清的时候。
算了。厉将晓并不在意别人的情绪,更何况这司机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以后不会再见。这样想着,却架不住对方频频后望,那神情十分玩味,凛冽的眼眯起,嘴角半弯,轻佻而活泼。
像是在放电。
她没必要这样的。
虽然她的长相并不讨厌,目前也没有致使他厌恶的举措,但强行拉近距离就显得太冒昧了。他总是回避了她的视线,然而她却愈挫愈勇。厉将晓不得不出声提醒:“专心开你的车。”
怕这位年轻的女士面子太薄。
他又补充一句:“好吗?”
没想到她却扑哧一声笑了,指着后视窗说后方在追尾。厉将晓恍然大悟,是他自作多情了。她也明白他话中的婉拒,好声好气解释,“我没看你,先生。”这只会让厉将晓更加尴尬。
尴尬,但没有尴尬太久,因为意外的状况接踵而至。看来今天真不是一个适合出行的日子,车被接连追尾了。
司机下车去理论。
她以万夫莫开的气场去和别的司机争吵,脏话就那么脱口而出。厉将晓听到其中几个字眼,简直吓一跳,难以想象是从一个姑娘家嘴里蹦出来的。
后来她又借火抽起了烟。
竟然就这么一烟抿恩仇。
看来武汉这地界的人吵架,多少是出于一种情趣。怎么能吵着吵着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借起打火机了?像江湖小说里的桥段。过了一会儿,后面的司机又来提醒大家避让大货车。
她面色一变,叼着烟进来挪车。
厉将晓这才发觉自己快迟到了。
他在她这儿耽误了太多时间,尽管他不讨厌的,但是公务缠身。父亲打过来催促,厉将晓应付两句就挂断了。
他因为临时调动,情绪也不好,尽管和他无关。母亲做了难以言说的事。
她和父亲的秘书偷了情。
结果是父亲勃然大怒,把身边的人大换血,连子嗣也不能幸免。厉将晓常用的人全被换走,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司机派不上用场。父亲竟偏执地认为所有男人都不配出现在母亲身边。
父亲深爱母亲,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两人还在读书时就订了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人也相当满意。
也许是女方自己不够满意,又或许这么多年来男方的束缚让她喘不过气,才耐不住寂寞出了轨无论如何,那是上一辈人的事,厉将晓不想管,他年少时就受够了这样畸形的家庭。
父亲插手他的工作,勒令他把所有助手都换成女性。厉将晓能说什么,这不荒谬么,他拒绝了,但最后身边人还是走的走辞的辞。他最不能忍受:
父亲就连司机也要给他安排女性。
司机是一日之中最常接触的人。
他难以想象自己的司机是女性。
并非对女性抱有偏见,只是和她们相处,厉将晓容易感到头疼。他不善言辞,把控不好说话的度,经常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言语中伤她们。他工作已经很忙了,分不出精力给这些琐事。
正如此时,能用钱解决的事他不会多废半句话,好在司机也识事务,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厉将晓讶异于她态度的转变,怎么有人一提到钱就如此殷勤?她有不符合清冷外表的市侩。
他提出赔偿他来付,这位司机就和颜悦色了,一路上侃天侃地。当然,如果她没说认识他的父亲,并且假借名义狐假虎威一事,或许气氛会更融洽些。这回换她尴尬了,厉将晓心想。
她会怎么处理?
她给他递了烟。
厉将晓是想接的,但他抽不惯,生硬地说了一句“不了”。他习惯拒绝,吝啬于接受好意,他害怕别有用心。
父亲的朋友评价他还没有入世。
入世是怎样?
是眼前的女司机这样吗?
明明被为难,却不胆怯。
她比他以为的豁达许多。
因为这份豁达,他也慷慨地给予她更多报酬。再次撑伞时她更殷勤备至,说可以踩着她但别脏着鞋。唉,看人下菜碟的人他见得多了,直接下碗的倒是头一次见。他一时间没忍住笑。
如果是她的话。
应该可以胜任。
这念头一出现就被打消了,厉将晓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真是疯了,他只和她见过一面而已,为什么如此满意?
但她洋溢自信的笑容,说满意请给五星好评,她怎么知道他满意她?
不想被对方察觉,他故作姿态:
“车那么破。路上还出了意外。”
她依旧乐呵呵地望他。
厉将晓莫名地松了口。
“车开的还可以。”
奇怪。
他不是什么好好先生。
他差点因为她而迟到。
开完会之后,父亲把他叫去办公室谈话,冠冕堂皇地扯了借口,说什么换人是集团内部的处理结果。厉将晓说你并没有把一切安排好,父亲报以同样冷峻的语气,你也并没有告诉我。
告诉什么?
不宣于口。
一个深知妻子无爱的丈夫。
一个从未认同家庭的儿子。
没有谈妥。厉将晓退出了办公室。
晚上还有应酬,他疲惫地捏眉心。
他为什么会这样烦躁、不安稳?厉将晓平静地剖白了自己,是因为情绪上由高到低的落差。他刚才经历了舒心的事?并没有,路上还遭遇了追尾,差点耽误了开会,他理应情绪很差。
也许是因为某个奇特的人。
想到她,她的话,很诙谐。
应该停止想她了。
一个不相干的人。
就像谢欺花以为和这慷慨的厉先生交集仅限于此,厉将晓也是深信不疑。以至于在宴厅门口重逢时,两人脸上都有一闪而逝的错愕。谢欺花嘴里还含着半根烟,烟雾随着散乱的发丝,绕过了晚街的霓虹;厉将晓因酒精而溃红的脸,也被矇昧浑浊的夜遮掩。
至少对双方来说。
还算体面的再会。
她默默看向他搀扶着的杜总。
一瞬间,可心的笑容舒展开。
不知怎么,厉将晓并不愿意这人因生意对他笑得那么甜蜜。且他也醉着,不想让她发觉。但她仍穿着白天那身规矩正装她也工作到这么晚么?
她微泄的疲惫引起他共鸣。
他做了自己都讶异的事。
他把宾利车钥匙扔给她。
手机传来震动,代驾司机刚接了单,他却干脆利落地取消了,对她说司机临时有事来不了。她露出一副侥幸的神色,至于么,这个幸灾乐祸的年轻人,只要有钱挣,她一下就暴露了。
因为她,厉将晓几乎忘了自己和满口铜臭的人聊不来。她来给他开车门,躬身时只到他的胸膛。他把视线放的更低了,莫名想半蹲身子,观赏她因获得意外之财而洋洋得意的小表情。
怎么藏也不知道藏呢?
“你。”他轻声提醒。
她迅速地收敛了神色,生怕被他发现什么一样。没必要,他已经知道了,再说就算没发现,也能靠之前的刻板印象揣摩出来。厉将晓笑了一下,为掩饰微妙的好奇心:“这么殷勤?”
“要抢别人的饭碗?”
他隐秘地希望她不辩驳。
那样,他就可以顺水推舟给她一份新工作。反正也需要一个女司机,在既定的条件里,她是他目前最满意的那个。但她义正严辞说这属于售后服务。嗯,这时又表现得无比正派了。
她的售后服务确实很好,把杜总哄得签下了合同。厉将晓对她更满意了。
她在无意应聘这份职业的情况下,俘获了他这老板的芳心不是,心。
总之,厉将晓又起了聘用她的心思。
“厉将晓。”希望她留意。
她直截了当地喊他将晓哥。
她叫得太亲热了,他干涩地回一句谢谢,心想怎么顺口就叫别人哥?她对认识的人都这样?如果聘她当司机,以后不也得喊他身边的人叫哥?她多大了?才二十三,这把他吓了一跳。
这么年轻。
才刚毕业。
他又斟酌起来,一个应届生够格当他的司机吗?但她递烟时他才发现,竟心细到换了牌子。好吧,她确实值得他的赏识。向来高傲的老板也不惜拉下脸面,问她有没有意向为他工作。
还好谢欺花很上道。
她会是优秀的下属。
厉将晓没过几个月就会懊悔的,懊悔和她始于上下级的关系。如果他不是她的上司,如果他正儿八经去追求她呢?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此时此刻,他和她都只感到庆幸而已。
谢欺花获得一份体面的新工作。
而厉将晓得以每天都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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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厉将晓没觉得自己是出于某种私心。如果有,那也是图个省事干练的司机。谢欺花把新工作适应得很好,她懂得消化他的行程,很少出什么乱子,同时,他也在慢慢了解她。
她递交的简历上有家庭状况简述,事实上她自己也说过一些,对父母的着墨不多,倒是经常谈及她抚养的两个弟弟。她习惯开车时侃侃而谈,如果他想了解更多,就需要自己开口问。
“国庆不在武汉陪你弟弟也没事?”
“没事!都多大的人了陪什么陪?”
厉将晓又问:“我只见过你家小的那个弟弟,平玺吧,他成绩怎么样?”
“是的,李平玺,已经读高一了。”谢欺花实话实说,“成绩么唉,也就那样!比起他哥更是差远了!”
“他哥是”也就是大的那个。
“他可会读书!”谢欺花笑起来。
她谈论起李尽蓝,语气中不乏一位家长对孩子的殷切期盼。可当他问起这个弟弟的年龄,不过和她相差四岁。
四岁,厉将晓想。
不是很大的差距。
到花店门口停下,厉将晓取到相亲要用的花束,出乎意料,这花比他想象得素淡,母亲不一定满意。四五岁,他再一次想起,不是很大的差距。
他感到思绪有些混乱了。
他干脆把花递给她拿着。
谢欺花不明所以,接过放在副驾上。她抱着花的时候很恬淡,即便谢欺花本人和这个词沾不上边。厉将晓想,一个人说话时和不说话时怎么能判若两人?正感慨着,谢欺花就说话了。
“老板,晚上饭局要吃到几点啊?”
厉将晓也不确定,“尽量八点前。”
他知道谢欺花要接她弟弟放学。
果然,她嘿嘿一笑说谢谢老板。
厉将晓沉默,到地方才开口:
“把花拿着,跟我一起进去。”
谢欺花就笑不出来了。她想问为啥,她虽是司机,但性别多少不合适吧。
老板有令,她不好质疑,只是迟疑着。可厉将晓下车时又示意她把花束拿着。谢欺花这一回似乎听懂了。
老板拿她当挡箭牌用?
她是从呢,还是从呢?
最后,谢欺花还是从了,毕竟给她发工资的人是老板,而不是老板他妈。
她蹙着眉抱起了花,在厉将晓的视角里,两种颜色形成他所预料的反差。合身的正装漆黑如稠密的夜,怀中的花却雪白,如此分明的大气。是,他很少把她当女性来相处,大多时候,她就是那个有趣而引人畅笑的下属。
是这样吗?
他克制而怀疑地折走她怀里的花。
在她讶异的视线里,别在领口处。
真奇怪,明明在她身上很相称的花,落到他自己的衬衫上霎时没了魅力。
或许那不是属于他的花。厉将晓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逾矩的事,他的耳尖开始发烫,倏然收回手,轻咳一声。
“进去吧。”
对谢欺花来说,她既不愿意得罪老板,也不愿意得罪老板他妈,把花放下后就离开了包厢。她不知道的是,厉将晓根本没指望她做什么,他只想看到这位司机被花朵簇拥的模样。
那很有趣。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