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欺花得知前男友去世的噩耗, 还是从班主任的口中。在这之前,他和她断联有四个月,单方面地销声匿迹。
他的父母都找不到他, 报案第三天才发现,他在某荒废工厂上吊自杀了。
八九月的交接,盛夏末端和新学期开学的日子,谢欺花把自己晒得很过。
因为她去考了驾照,还顺便忘年交了两位教练。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跟着高教练挣大钱, 还会照顾起张教练的老婆。命运的齿轮总无声无息转动, 你不知道危险和机遇, 哪一个先来。
教室内热得像残存的尸温。
大片汗渍囚于逼仄的胸膛。
他父母来收拾他的东西, 现在该叫遗物了。他们发现了从课桌里掉出来的美工刀, 上面沾染星星点点的血迹。
别说两位家长, 作为他前同桌的谢欺花也毫不知情。夫妻俩是争吵不断,互相推诿着责任,班上同学都面面相觑, 最后班主任把两人给轰了出去。
太热了,教室里, 没有人说话, 但大家都很浮躁。冷漠里掺杂着一丝无法感同身受的悲伤。她的同桌其实人缘并不好, 谢欺花想起, 因为他总读消极的日本文学作品, 她也不了解他。
即便她知道他淡色的嘴唇很柔软。
她知道他的中指内侧带薄薄的茧。
那是经常书写才会形成的。
有人说这孩子是被文学吃掉了。
荒谬。文字并不能杀死一个人。
杀死他的就是他父母。
没有考虑现实的狰狞, 不关切内心的苦楚,一旦受害者的心灵出现病症,下意识申辩自己具备不在场证明,是只有凶手才会做的事。谢欺花心想, 她以后一定不要成为这样烂的家长。
他的父母后来又来了一次,也是收拾遗物。谢欺花想,他们一定是遗忘了什么,又或许他并未和他们提及。她桌子里有他留下的一封信和一把钥匙,信上说这是留给她的避难屋。
她去过他那个单调的小屋。
两个人裹着小毯子看电影。
十七岁,她没成年,他也没有。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屋子里没有暖气,全靠体温支撑起两朵纯净的灵魂。
他们从下午一直看到晚上,看到两眼发涩,听有文采的人如何谈论理想。
他想读文学,写出震撼人心的文字,要像作者建春一样年少就成名。成名一定要趁早,机会一定要把握。他抒发时眼底绽放出热烈的光彩,谢欺花本应嘲笑同龄人的天真,可她没有。
她至今都认为他该扬名立万。
而不是待在无人问津的棺椁。
李封光听闻此事,也很担心自家女儿受到影响。他问谢欺花需要些什么,他作为一个父亲,可以提供厚实缄默的肩头替她枕泪。谢欺花说我想提一辆斯柯达,还差几万就能全款拿下。
好吧。
不愧是谢雪的种。
他女儿是这么的执拗,还好她贪财,这点也和她母亲如出一辙坏了,也许还好色呢?她会因为男生长得帅就和人家搞对象。李封光于是醍醐灌顶,终日因女儿的脾性而殚精竭虑。
谭菁说:“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李封光问何以见得,妻子解释:“你没发现,她在家里从没和人产生过矛盾吗?小到哪位佣人,大到你我或者两位孩子。也许你要说她对你疾言厉色,但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她抗争的方式,已经相当温柔了。她对待家里两位小的更是够意思,平玺言语冒犯了她,她还她还”
把平玺像小泡沫轴一样滚下楼梯
真是的,当妈的自己都忍不住笑。
只有谢欺花才做得出这事。光听佣人说她都忍不住开怀大笑。谭菁其实很喜欢家里的孩子闹腾,她认为这样有烟火气,但当家的却对此十分反感。现在看来,他不是不喜欢孩子闹腾,只是不喜欢谢欺花以外的孩子闹腾。
“你也别怪她。”谭菁说,“事后她和我道歉,让我赶紧带平玺去医院,怕磕到绊到。小孩子哪有那么金贵?平玺自己都说不痛不痒的她还是太拘谨了,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
李封光:“她自己和你说的?”
“问她有没有烦心事,她就说了。”
“她怎么”愿意同你敞开心扉?
谭菁坦言,自己不过是抱怨了两句。
“我跟她说平玺难以管教,不如他哥懂事。”这倒是实话,“她问我平玺是不是怕高,我说是,他从小就怕这个,小时候都不敢爬到床边边去。”
“她说她看出来了,怕高的人都是这样的,我说平玺还怕黑呢,她说她小时候也怕黑,家里老是断电,后来一个人走夜路走习惯了,就不怕了。”
李封光渐渐柔和了神色。
“她妈确实不怎么管她。”
“她妈就是不怎么管她!”谭菁道。
“她现在都不怎么和我说话。”
李封光不得不承认:“好吧,好吧,可能我不讨她的喜欢。她要是愿意和你聊,你也多和她说说话谈谈心。”
“应该的,又不用你说。”谭菁道,“这周日是平玺的生日,孩子吵着要去欢乐谷玩,干脆一并把她带上?”
又顾虑地问:“她肯来吗?”
“肯的。”李封光胸有成竹。
于是当天夜里,谢欺花踩着零点夜游归来,蹑手蹑脚地略过客厅,却看到坐在灯下的人影。李封光正耐心地等待着她。谢欺花佯装没看见,却还是被家主叫住,讪笑着折回他的跟前。
“李爸。”讨好性的称谓。
李封光总是对她睁只眼闭只眼。
“来,坐,聊会儿天。”
李封光给她倒了杯茶。
他未换下正装,她问:“才下班?”
“嗯,最近季度末,确实忙一些。”
他没有要说教的意思。
那就好。她顺势坐下。
“你这也不行啊李封光。都坐到这个位置,都老总了,怎么还要加班?”
李封光笑说是啊,总不能下属都在加班,他包一拎就走人吧。谢欺花把眉一拧说怎么不行,她要是老总,天天让下属牲口一样的干活,她什么都不做,坐在办公室里等着收钱就行了。
李封光:“那怎么行?”
“你都老总了还要加班?”
“老天爷来了也要加班。”
那很惨了。谢欺花嘿嘿笑起来,大口大口地啜着茶。李封光想了想,开始抱怨起加班很累,说起今天开会开了两个小时还拿不出一个方案。谢欺花静静听着,最后竟给他斟了一杯茶。
“唉,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她苦口婆心,“玩笑归玩笑,总不能真在办公室等着收钱吧。你是老总,肯定要挑更多的担子啊你别累着但也别歇着,我还等你给我买斯柯达呢!”
李封光喝着闺女亲手倒的茶,心中涌起酸涩。没想到和她交心的方式如此简单,看来自己这些年和她的交情还抵不过谭菁短短几句话?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天生就有彼此的共通性。
李封光说买车有什么大不了,谢欺花就问他不是不想她买车吗。他解释:“我只是希望你高考之后再买,不要影响了学业。”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有提谢欺花上完高中就离开的决定。
他说:“买车可以,我有个请求。”
李封光提条件,这还是头一次见。
谢欺花很稀奇:“你先说说看么。”
“这周天,你陪平玺去游乐园玩。”
他说罢,就看见谢欺花蹙了眉。
李封光也没底,心里咯噔一下。
可她很快就舒展了眉心,拍过他的肩膀:“就这啊,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谭阿姨都和我说了,不就是给李平玺庆生么,我肯定没问题啊,你儿子要是不烦我,我拍拍屁股就去了呗!”
竟然。
如此简单。
李封光松了一口气。
女儿还是那吊儿郎当的。“至于么,还拿这事当条件。我以为你要求我考进年级前五十呢,那确实有难度。”
又瞥了他一眼,“你也赶紧去睡啊。中年人少熬点夜,很容易猝死的。”
谢欺花后来也未曾食言,乖乖和谭菁还有李家少爷们去游乐园。虽然一路上氛围有些怪异,李平玺怎么看也不像不烦他,而李尽蓝一会儿盯着她,一会儿看看谭菁,不知道想些什么。
谭菁问:“你是不是刚考完驾照?”
谢欺花说是,谭菁就遣走了司机,“练吧。”她把车钥匙递给谢欺花。
谢欺花很诧异:“我才刚拿到本,你就敢让我开?你也是心大,俩儿子还在车上呢,也不怕我把他们折了?”
谭菁笑了,说怎么可能。初学者仍旧迟疑:“你拿过驾照?开过车吗?”
印象里谭菁出行都带着司机,李封光倒有自己开车的时候,谭菁则是两手完全不握方向盘。她这么问,谭菁也只说自己有驾照,会开车,让她放心地开吧。谢欺花说好,上了主驾驶。
拧车钥匙点火,换挡,谢欺花学的是手动。她想着反正也是学,学个最有用的,以后就算没什么本事,也可以当个出租车司机。自动挡她还用不习惯呢,谭菁指导她,先把刹车踩好。
平玺吓得小脸惨白:“这能行吗?”
李尽蓝知道妈妈的旧职:“没事。”
出乎谢欺花的意料,谭菁对开车简直了如指掌,看一眼后视镜就能测算车距,对路权更有说一不二的掌控力:
“该你让的时候让,不该你让的时候就不要让,你以为他会感谢你,实际他到处加塞。当然,也别太不客气。也别的车如果让了你,打两下双闪表示感谢,人家也会摇雨刮器回应。”
谢欺花嚷:“还有这样的说法呀!”
“这都是灯语,多开几年就懂了。”
“那你开车开了好久?”谢欺花问。
谭菁想起什么,最终只是淡漠摇头。
“没有很久。”
十几年罢了。
到了游乐园,俩孩子去排队玩项目。
李尽蓝十三岁了,已经能照顾好着弟弟,不需要家长们多费心。他们去玩碰碰车,小孩才坐得进去的车被涂上鲜艳油彩,车后方的赛旗迎风飞扬。
谭菁抻着栏杆,全神贯注地望过去。
谢欺花注意到:“没事,挺安全。”
“是很安全。”
安全的人生。
总是不需要负担任何风险。
谭菁说出深埋心底的事。
“我曾经是个赛车手。”
我曾经是个方程式赛车手,我于十岁接触这些。我的家境支撑我在赛场上拼搏,加入车队,去很多国家比赛。我也拿到了斐然的成绩。我享受握住方向盘的感觉,像我握住了全世界。
“那后来怎么没有继续下去了?”
答案,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后来就遇到尽蓝和平玺的爸爸。”她用这个词形容李封光,“当时家里催得紧,觉得结了婚也不影响什么,但影响挺大的,一是有了孩子,二是身体吃不消,就临时宣布退役了。”
谭菁此时才敢直面内心:“恐怕还是因为有了家庭吧,我没有勇气,去承担另外一种更具有挑战性的人生。”
确实。
有了婚姻就有了家庭,又多了孩子。
更多更多的责任把陌生人牵连一处。
她原本可以洒脱地放手去搏,可危险的人生终究是不安全的,若是哪次比赛时出了意外,孩子们该怎么办?若是因为事业而疏忽了孩子,酿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就算李封光也有责任。
但他们要互相推诿吗?
谭菁胆怯了,因此选择屈从。
谢欺花觉得她是太不自私了。
若是生母谢雪,怎么可能在乎这些?爱演戏就演戏,爱谈恋爱就谈恋爱,这种自私的人才不会为了别人委屈了自己,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亲生骨血。
谢欺花没办法评判,但她想自己会嫉妒李家两兄弟吧,嫉妒他们有一个负责任的妈妈。谭菁是她妈妈就好了。
李封光是她爸爸就好了。
可惜,很残忍的,不是。
谭菁叹息:“爱情就是枷锁啊。”
明明是婚姻,她却说到爱情。说到底她是因为太爱李封光了,或许她不够爱自己。不过男婚女嫁的,谁又说得准呢?谢欺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她妈妈那么凉薄。
夕阳西下。
这难应付的一天就结束了。
谢欺花如释重负。
她并不喜欢这活动。
是夜。
其余人都睡下了。
谭菁敲响了书房的门:
“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李封光还在办公:“什么事?”
“我还是想从事赛车相关的工作。”
李封光把视线从报表挪到妻子身上。眼前黑白的数字消散,氤氲温暖的灯光下,谭菁站得十分笔直,像是一根绷住的琴弦,她说:“我准备考裁判证,我正在备考,我不是通知你。”
李封光:“我也无权做任何决定。”
他从鼻梁上取下那只坠重的眼镜。
“去吧,孩子们也早就长大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他轻声问:“还有什么事?”
“我想把欺花过继到我们名下。”她说,“不管她成年与否,不管她上完高中打不打算离开北京,我们都对她负起责任。将来她在外面遇到难处,起码有个家可以回,有家人依靠。”
李封光颔首,立刻安排上。
“下个月从美国回来就办。”
“嗯!”谭菁绽放璀璨的微笑。
仅仅一天,妻子变得如此有生命力。
这是他珍爱的女儿的功劳。
至此,李家一事就尘埃落定了。
这无疑是最好、最完美的结局。
可命运。
命运啊。
以其吊诡的走势、以其尖锐的齿轮。
沉重、缓慢地碾过人们希冀的未来。
一场突兀的车祸,像上帝开了一个玩笑,改变了谢欺花的人生轨迹,使她来到李家,结识了这么一大家子人。
冥冥中她改变别人,也有人改变她。事实上,蝴蝶只需要扇动一下翅膀,就会形成一场跨跃大洲的旷世风暴。
伴随着那起航班的失事。
伴随上帝的另一个玩笑。
一切美好与幻梦、空中楼阁。
都湮灭于漆黑的命运车轮下。
被碾成粉尘、碾个稀巴烂。
可命运仅仅带来了灾难吗?命运究竟给了谢欺花什么?又给了李家两个孩子什么?还是它仅负责掠夺人们创造的幸福之物?不是的,被碾碎的绝望撒进土壤里,来年又焕发新的生机。
命运是,李尽蓝站在昔日美梦与如今残垣的交接处,彷徨而无助地望着姗姗来迟的谢欺花,却只得到对方掠夺财物后扬长而去的背影。他那时确实有点恨她,恨她的绝情、她的冰冷。
他恨她不是他真正的姐姐,他恨这两年来他的嫉妒。李尽蓝其实恨了她许多,在她尚且远离李家的时候。他在她还是一个空泛的意向的时候就恨她了!恨她夺走他们所剩无几的父爱。
后来他一点一滴了解她,他又恨她。恨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母亲的信任,明明母亲都不同他们讲那些秘闻。他还恨她为什么总是吸引他的注意,明明她并不知道她甚至不在乎他。
到头来他还是恨她,恨她打破这个冷漠的家庭,唤醒所有人的温情,却又不拖泥带水地抽离。李尽蓝当时太年轻,他不知道他恨的这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他永生永世最爱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