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尽蓝对谢欺花还不构成威胁。
他或者平玺, 都无法撼动前妻女儿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他自己也清楚,因此只好蛰伏下来, 等待下一次时机。
只是,对于一再纵容女儿的李封光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原谅的。
这也和李尽蓝认知的不一样。
父亲对他们的要求向来很高。
作为李封光的子嗣,不仅学业拔尖,日常的礼仪举止都不可随意, 要按照家教老师的来。这也是为什么平玺在餐桌上说错一句话, 就要被谭菁带回房间面壁反省;而李尽蓝小小年纪, 就这般懂得审时度势和察言观色。
即便如此, 平玺还是时常犯错误。
不怪他太愚笨, 是哥哥过于聪慧。
聪慧的乖孩子会动心忍性, 李尽蓝盯着父亲,而父亲仍然望着坏孩子大摇大摆远去的背影。他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李尽蓝说:“肯定累着了, 大半夜还不睡觉,非要跑出去玩。”
李尽蓝心说真荒谬, 您对我和平玺是严加管制, 对前妻的女儿却是温和宽泛, 别说大半夜出去喝酒了, 平玺就连白天练琴开个小差, 也要被家教老师打手心, 还被母亲狠狠数落一番。
她就可以不加以约束?
她就可以随意冒犯您?
她可以什么都不做。
就享受到您的父爱?
这份割裂感让李尽蓝胸中抒不出气,但他无法,只能强迫自己适应。如果他都觉得不痛快,那平玺怎么办?他们的母亲又该怎么办?李尽蓝擅长以他人的角度思考, 但他唯独忘了她。
谢欺花并不需要那份「父爱」。
俩兄弟所渴望的,她弃若敝履。
好孩子整日殚精竭虑。
坏孩子依旧我行我素。
谢欺花很快就做出更过分的事。她交了个同班的男朋友,两人经常把晚课翘了在校外约会,没事就牵牵小手亲亲小嘴,终于不慎翻车,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告到家长李封光这里了。
李封光赶到办公室,正好听到男方妈妈指着他宝贝女儿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不是你勾引我儿子,我儿子能放着大好的课不去上,天天和你躲巷子里亲嘴吗?你就是不要脸的货色!”
这人把话说得难听极了,李封光额角霎时暴出青筋,要上前为女儿做主。
男同学倒是直接跪下,连磕了数头:“妈!妈!我求你了!要发疯咱们回家再发,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好吗?”
“我发疯?!”女人歇斯底里,“你也和你爸联合起来对付我是吧?你也被外面的野狐狸勾去了魂?”男同学说我爸早就和你离婚了你忘了吗。女人就尖叫起来,满办公室找东西砸。
李封光和谢欺花面面相觑。
班主任只好让他们先离开。
“他妈妈精神方面有问题,我们也是才知道。”班主任顿了顿,又略含责备地看了眼谢欺花,“你以后也不要再和人家裹不清白了。小姑娘家家,好好读书,你看你爸这么担心你。”
班主任说,你爸爸经常打电话给我,问你在学校的状态,还叮嘱宿管,让她多关照你身体。谢欺花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封光的确很关心她,也对她百般呵护,班主任只说错了一件事:
李封光并不是她爸爸。
他是别的孩子的爸爸。
这些原本不该她享有。如果她拥有了一些,就代表着李尽蓝和李平玺要失去一些,因为一个父亲的爱往往是有限的,和时间、金钱一样,属于稀缺资源,可供分配,但永远有人缺少。
如果谢欺花没有良知,她当然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可她不是;她若是道德感极强的人呢,也会制止李封光超乎伦理的偏爱。事实上她也做过,从懂事起就刻意去冷落他,可效果甚微。
好在谢欺花两者都不属于,她有低道德感和高配得感,这随了她的母亲。
你早恋,八成也是随了你的母亲。
李封光同她谈心时,如此感慨着。
她随了谢雪的风流、随性与多情?李封光不会明说这些,谢欺花也不会明问。那太奇怪了,你对我妈还留有旧情?该不会你一点儿也不爱现在的老婆?人至少不能把话讲得这么难听。
好在李封光也习惯点到为止。
他又问起她早恋男朋友的事。
“就同桌么。”谢欺花不遮掩什么。从很小起谢雪就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她也直言不讳。“新学校又没什么熟人,就是同桌之间交集多一点。我觉得他帅,性格好,就去追了。”
男人难得严肃:“那不代表什么。”
“什么?”谢欺花咬着奶茶吸管问。
“皮囊好看不代表什么。”他重申。
“但我妈说就因为你帅才和你搞。”
李封光沉默了。
谢欺花感慨:“我差点没追到他!”
这男同学没眼光。李封光问为什么。
“他说自己家里状况有点复杂,妈妈很奇葩,又说他经常把控不好情绪,如果谈恋爱的话,八成会拖累我。”
李封光立刻做出评价:“不要找原生家庭不好的男生,不管是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好的,还是家境不好的。这种男生很难不沾染上恶习、坏了根,你现在发觉不了,以后后悔就晚了。”
谢欺花觉得他言之有理,毕竟自己的原生家庭就很差,父母呢唉!家境更是没什么好说。看看,自己不就沾染上这么多的恶习?她露出几分心虚,李封光也意识到此言误伤了她。
他轻咳一声,终于回归了主题:
“你还是个学生,尽量别早恋。”
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默默地把脑袋偏向车窗,欣赏着落日余晖下的车水马龙,过了足足半分钟才开口:“他马上转学走了,他不要和他妈一起生活了,他要去找他爸。”
意思是谈也谈不成了。
她的言语中不乏惋惜。
李封光略微放下心:“那也不错,他妈妈看起来就很冲动、不理智,还对你说那些有的没的,要不是他自己还算拎得清也不用太难过,只是转学而已,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不是。”她轻声道。
“他爸爸经常家暴他。”
李封光再次陷入失语。
“他把控不好情绪就是因为这个。”谢欺花把手掌心放在车窗的虹光间,像试图抚摸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尽管她并不能够理解,“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他爸酗酒,把脑子喝出毛病,又出轨。他妈妈过的也很苦,就发疯了,总是给他施压,有时候心情不好,就让他罚跪,在地上吃饭。”
“他在三环有套房,他爸去偷情差点被打死,他作为家属索赔过来的。”
她说这些的时候平静无澜。
毫不怀疑她心里也是如此。
“远离那些不正常的人”
“不,他明明是个正常人。”
他就是一个正常人,虽然话很少,但会哭也会笑。他有自己的理想院校、对未来的憧憬。他要逃脱这糟糕至极的原生家庭,就没人有资格诟病他。如果这样正常的人都不正常的话。
那谢欺花自己呢?
她的生母谢雪,是何其不负责任。
生父呢,又堪比一个无用的符号。
李封光不理解她,所以才说这些话。
事实上谢欺花也不需要他理解。一个别的孩子的父亲,他的理解是冗赘且无用的,尽管他声称着关心她,但他也缺席了她每一次至关重要的成长。
她并不想责怪谁,但是谁要“拨乱反正”她的思想,也是不可能的。她就这样“正常”地生活了十七年,马上要迎来第十八个年头。是的,再过一年她就成年了,成为彻底定型的人。
她再也不必受谁的管束。
她会像鸟一样远走高飞。
想到这里,谢欺花愈发坚定了信念,无论李封光对她规训什么,她都不置可否、不予置评。很快的,李封光也发现自己难以和这个脾气诡谲的女儿相处,于是只好放下了说教的心态。
他询问:“你是对我有些意见吗?”
谢欺花说:“我高考完就会离开。”
他蹙眉:“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是的,我想学驾照,再买辆车。”
“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认真地,“我班主任生了小孩。”
“恭喜她。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我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封光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竟无法反驳。原来谢欺花之所以是谢雪的孩子,就因为当她想切断一些联系,总是非常迅速而果决的。这一点比起她的母亲,简直是有过之而不无不及!
她淡漠地,偏过稚嫩的下颚。
“管好你自己孩子,就行了。”
“”
于是,家中其余人就发现这对父女的关系日渐恶劣了去。高兴这当然有,可尤其高兴的,当属现女主人的两个孩子。其中又有一个小家伙,恨不得放鞭炮庆祝,那就是我们的李平玺。
“太好了!哥!她终于失宠了!”
他认为继姐很快就会被扫地出门。
李尽蓝却深知没有这么简单。以父亲对谢欺花的纵容程度,恐怕只要她不叛国,在他这儿都是洒洒水的小事。
是她要和父亲翻脸。然而,原因究竟是什么?李尽蓝想起她快要成年了。
她真想离开?
也是,母亲说过的,她原本不想待在这个家里,是李尽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回忆起和她有过交集的那个清晨,她看他时那般轻描淡写。她明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并未戳穿。
她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
这一点,和他完全相反。
或许他们不必对她抱有莫大的恶意。李尽蓝心想,如果有可能,她离开前的这段时间,他会和她好好共处的,就像真正的姐弟那样。当然了,那也是建立在她有朝一日会离开的基础上。
平玺的想法却完全相反,他可还记得餐桌上的奇耻大辱!只因为多问一句姐姐何时离开,就被父亲严厉呵斥,事后还被家教老师打了好几下手心!
如今他瞅准时机,爸妈因出差而不在家里,只剩下他、哥哥,和这个多余的姐姐此仇不报,更待何时呢?
于是,平玺在楼道口拦住她。
这里是佣人鲜少经过的地方。
谢欺花感到阻碍。
但面前空无一人。
她只好把头低下去。
这小屁孩才堪堪到她的腰。
“干嘛?”混不吝地睥睨他。
平玺十分胆子都被削去五分。
更何况,他本来胆子也不大。
这不怪他。放在同龄人之中,谢欺花都是最不好惹的那个,更别提她和平玺差了八岁,就是两个年龄代沟,很容易就造成降维打击。平玺一下子熄灭了气焰:“我、我有话和你说。”
她好整以暇地颔首:“说。”
“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呵。谢欺花挑高眉,并非被威胁到,而是感到搞笑。鼻嘎大点的小家伙,毛都没长齐,还蹦哒到她的跟前了?
是谁给他的勇气?梁静茹吗?她干脆耐心地问:“你哥呢?他去哪了?”
“你你别管我哥!现在是我在和你在说话!”平玺气得跳脚,“我告诉你!你风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回头了!我爸对你没爱了!他很快就会把你送走!把你发卖到边疆去!”
还发卖呢,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真的吗?我好怕啊,别吓我。”
“害怕了吧?”平玺不明所以,沾沾自喜,“害怕的话就离我们远一点,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一家四口人”
话音戛然而止。
平玺瞬间失重。
谢欺花轻描淡写地把小家伙拎起来,缓缓地拎高。双脚离开了地面,平玺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像被攥住咽喉一样无助,小鹿般可爱的眼睛瞪圆了。
谢欺花把手臂往前伸,作势要把平玺从楼道间扔下去。平玺吓都吓死了,呜哇呜哇地哭喊,求饶不止,一会儿说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一会儿又说姐姐你饶过我吧,我不要摔死啊。
“叫我什么?嗯?”
“姐姐姐姐!”
谢欺花又问:“害怕了吧?”
“怕,怕怕”眼泪不停。
“懂了没?这才是害怕。”
谢欺花作势要把他放下。
平玺刚松了一口气,谢欺花却把他打横抱起,喊了一声,去吧,李平玺。
她把他滚雪球一样滚下楼梯。她不讲武德!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平玺欲哭无泪,当然,没受什么伤。
骨碌碌地滚到楼下。
佣人们连忙接住他。
平玺脑袋晕乎乎的,眼冒金星,根本分辨不出眼前的东西。他指着墙壁说谢欺花你完蛋了,你竟然敢趁着哥哥不在欺负我,我要告诉爸爸妈妈,等他们回来了就罚你,打烂你的手心!
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想再体验一次是吧?”
他吓得往保姆怀里钻。
哼,蠢萌的尤物。
谢欺花连眉头也不抬一下,径直穿过客厅,她缓缓舒出一口浊气。这些天她确实因为前男友转学而不痛快,把平玺搞一顿也是解气。剩下的,这家伙要找谁告状,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爹妈不在,她也不用装什么乖,当即要出门夜游。李尽蓝正好放学,他上初一,总是比平玺多几节课,这才有方才两人单独对峙的情形。当哥的脸上有匆促的神色 ,只可惜他来晚了。
他听到了平玺的抽泣声。
“你和他”他改口。
“他对你做了什么冒犯的事?”
谢欺花想他还是个拎得清的。
“他说要发卖我!”谢欺花假惺惺地笑了一下,龇牙咧嘴的款样,“太可怕了,他一个大嫡子要发卖我这小小庶女,我能怎么办?两位家主又不在家,怎么,你要替你弟弟做主啊?”
李尽蓝冷静摇了摇头。他已经多少摸清了谢欺花的性子,虽然平日里嚣张跋扈、没个正形,但她来到家里一年多,从来没有主动找谁的不痛快。一定是平玺趁着父母不在又做了坏事。
他说:“我替平玺和你道歉。”
“没必要,你管好他就行了。”
谢欺花抬脚往外,又被李尽蓝叫住。她略微不耐烦,但按捺下,保持对孩子的好耐性,好整以暇地问怎么了。
李尽蓝拿过玄关处鞋柜上的一把伞,递给她:“今晚外面有雨。”
谢欺花错愕极了。
眼尾都抽动几番。
“嗯?”她并没有接过。
“要下雨的。”他重申。
她审视着他,把这个小少爷递伞的动作纳入眼底,连带他紧绷而泛红的脸颊,他轻颤、忐忑不安的细白指尖。
平心而论,李平玺扮相更讨喜一些,他哥哥则不是:李尽蓝身上浑然天成的的忧郁内敛。这孩子思虑得太多,以至于,眼角眉梢都像被重物坠压。
给人无端的易碎感。
她觉得他很熟悉,或者说谁的身上有他的影子。很容易的,她想到自己的前男友,这样比较并不合适,李尽蓝太幼小,但也不尽然。四岁,不算很长的跨度,而他正好在早熟的季节。
她寻找一份复杂而神秘的认同感。既要受原生家庭的折磨,又要像她一样强韧顽强地反抗。前男友最终屈从于现实,但有人没有。李尽蓝,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比她想的要勇敢。
还不错。
他小心翼翼地示好。
竟然别有一番滋味。
谢欺花最终没有接过他的伞。
“有兜帽。”指自己的卫衣。
她又嬉皮笑脸。
“玩你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