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破产后, 李尽蓝一开始没想过依靠这位姐姐。有些话不是他能轻易说出口的,不得不说,当时的李尽蓝还保留一些尊严:那是他作为李封光的孩子, 旁人口中的“少爷”的尊严。
后来他会知道,这尊严毫无用处。
甚至不如做她的一条狗来得实在。
当时李尽蓝并不清楚。直到他浸润在黑麦镇的夜色中,才明白一件狰狞的事实:不是谢欺花自私,她无非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与其说她凉薄,不如说李尽蓝还没走出李家的温室。
他须走出去, 才发现外面不是暖冬。
世界如此黑暗荒凉, 像钢筋的森林。
凛冬在无边的动荡中来临。对于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李尽蓝来说, 他理想的国度崩塌殆尽, 又重新被一只大手塑造。他要在一夜之间学会社会法则, 没有人会因为他年幼无暇而可怜他。
李尽蓝可以劝说自己, 他做这些只为了自保。可他清楚地明白,他犯下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和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南辕北辙。一开始李尽蓝当然有迟疑, 他愿意善良,可旁人未必善良地对待他和平玺。正如老师家长们都说李尽蓝是乖孩子, 人人都这样说。
可乖孩子没有活路。
李尽蓝能做的只有记录这一切。
这使他不至于成为一个坏孩子。
这时李尽蓝还有所剩无几的尊严, 这点尊严制止他用小聪明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也是这点尊严让他迷途知返, 去武汉找谢欺花。这点尊严实在没什么用, 像鞋底的空白纸, 不能给他实质性的帮助,仅在空荡的胸膛点燃一颗信念,很小,火光勉强照亮黑暗。
这点尊严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求她。
他开口, 说了钱,说她掠夺的首饰。
她被激怒了,戳他的胸口让他滚蛋。她那么聪明的人,当然清楚他在虚张声势,穷困潦倒的小少爷,还带着另一只蠢萌的拖油瓶。她不会抚养他们,不会就是不会,李尽蓝很清楚。
那为什么还总抱有幻想?
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找她?
他既恨她,恨她从前在李家对他们脸色稍霁,如今却把脸一翻当恶人。他恨她无论做什么都问心无愧,那般游刃有余。不,李尽蓝是恨自己,他无论如何都笼罩在她强大的阴影下。
他恨那个下雨天,他抱着高烧的平玺拦出租车,而她正好出现。她怎么来得那样及时?命运都促使她闪烁他的世界。她又不是救世主,凭什么给他希望?还付医药费,还说那样的话。
她就不怕他们死皮赖脸地缠上她?
李尽蓝想,自己不能坏到这地步。
后来她又在黑工地帮他追讨回工钱,从那个万恶的包工头手中。她高大、英勇而可靠,像个女谋士去舌战群儒,既有气场又有本领。毫无疑问,她就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厉害的那个。
谢欺花如果是他们的姐姐。
李尽蓝心想,对,她就是。
他们一定要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她。
即使耍些小心机、小手段也有必要。
他还有一些尊严,但李平玺没有。李尽蓝对自己的弟弟十分了解,他就是那种谁给他一棒子就嗷嗷叫,谁给他肉骨头就围着谁转的小家伙。通俗一点,谢欺花说的没错,蠢萌的尤物。
把弟弟留在谢欺花家里软化她的心,他则去别的城市谋生路。李尽蓝的思维如此周全缜密,事实上,他不希望用自己的小聪明去达成某个目的,但当他这样做时,确实从来没失败过。
李平玺最终成功地留在了旧屋。
谢欺花,比他想象的还要心软。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总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试图打破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好在李尽蓝和谢欺花都是不讲究的人,很擅长缝缝补补把日子给过下去。李尽蓝有聪明脑袋,谢欺花有铁血手段,平玺有蠢萌的吉祥作用。
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三人都发挥了价值。
日子就该这么安稳地过下去。
可有些人、有些人啊,实在是太过烦人了。李尽蓝光是想着就忍不住地蹙起眉头,为什么总有人来打扰他们温馨美满的生活?为什么李纭那么不识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来?
李尽蓝非常不舒服,手腕间的旧伤在隐隐作痛,尽管有人治疗了它,但他也害怕再次被撕裂,他是畏惧痛的。
畏惧再一次被遗弃。
他早已在日积月累的驯化中变成姐姐的一条狗。李尽蓝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旦有人试图靠近他崇敬的姐姐,他就会竖起他敏感的耳朵、点醒他灵敏的鼻端、龇开他那锐利的小小犬牙。
他的世界是围绕姐姐生长的。
他读书与否,挣钱与否。
全部为了姐姐的一句话。
他这么听她的话为的就是不被抛弃,她只要不抛弃他,什么都好说。李尽蓝这时候已经忘了,曾经的他端着那百无一用的尊严,明需要她却百般扭捏作态曾经的他让他觉得想笑。
现在不是了。
他早就变了。
尊严、体面?那种没必要的东西,李尽蓝早就不需要了。他也许是个乖孩子,但那是在底线未被侵犯前。一旦有人破坏他美好的家园,他立刻变成脸也不要的东西,疯狂地算计一切!
就像当初平玺的学长的网吧被关停,如今对付李纭,他也有自己的手段。
他把纠缠不休的李纭单独约出来。
递出去的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
李纭两眼放光,一把抢过,猴急地拆开数了数,竟有十来万,不由得问:
“你这钱哪来的?”
李尽蓝正儿八经地回答:“这些都是我卖学习笔记挣来的,一共是十一万零八百。我手里的就是这么多了。”
小侄子还在解释整理每个科目的学习笔记是多么辛苦,天天在打印店学校之间往返忙活。李纭哪里听得进他在说什么,眼里只有不断飙升的数额。
他一把收起钱,信心满满保证:“你等叔个把时日,绝对把本钱翻上一翻!到时候我俩就美美数钞票吧!”
李尽蓝却摇头,义正严辞地道:“不需要。这些钱就当我送你的,以后你不要再来武汉,不要再来烦我们。”
这家伙!李纭大手一挥:“什么话?你难道不信我能赌赢?老子就把话放在这儿了!我背后可是有高人相助!当初就是他告诉我你们在武汉,要不是他,我还投奔不到你们这儿呢!”
“高人?”李尽蓝眯起眼。
李纭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不过钱都拿到手了,又有什么好讲究的,“哎呀,你应该知道啊,就你爸的亲弟弟,虽然没上你们家的族谱。几年前他还抱过平玺呢,不过估计平玺没印象了,不知道你有没有”
“李映重?”李尽蓝只记得人名。
“对对对!就是他么!你认得到?”
李尽蓝记不太清了,不过他确实认得李映重的脸。因为当时他和平玺跟着父亲去美国访亲,有个很年轻的小叔叔抱了平玺,父亲和母亲当即流露出紧张的神色,李尽蓝察觉到不对劲。
后来他和平玺就再没出过国了。
李尽蓝问:“他怎么和你说的?”
“就说你们在武汉么。”李纭回想一番,“哦,我还问他怎么知道你们被谢欺花收养,我一直以为你们在北京呢!因为你爸爸和一个姓霍的交好,这人挺有手段,又热心肠,圈内人都知道他仗义他没有收留你们吗?我还寻思你爹得罪了哪个大佬嘞!”
“没有。”李尽蓝喃喃。
根本没有出现一个姓霍的人。
如果真是父亲的朋友。
为何当时不来找他们?
这姓霍的,看起来是父亲认为可托付的人,但他并没有对他们施以援手。
或许他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呢?但李映重却一清二楚,甚至知道他们被谢欺花收养。当初孤儿院那事李尽蓝就觉得蹊跷。正经的福利机构会做出那种事吗?又为何只绑走了他和平玺俩?
如果这一切都是受李映重指使。
李尽蓝被时隔多年的冷箭击中。
他睁着充血发烫的眼,缓慢而有力地喘息。真相,就在眼前半步的距离,在李纭的口中!他干脆揪住对方的领口逼问,这个李映重到底在哪里?!他到底是不是杀害父母亲的凶手?!
冷静。
李尽蓝。
冲动是行不通的。
他尽量以平静的语气:
“你说李映重是高人?”
“李映重有个朋友最近搞网赌APP,大快发双色球老虎机什么的都有,他给我钱让我玩。结果我一玩就挣了,一玩就挣了你猜猜是为什么?”
并不是真的要李尽蓝猜,李纭压低了声量,“他那朋友有内部数据,跟着投就能中奖,我都赚两百多万了!”
两百万。李尽蓝想冷笑:“那钱呢?既然有钱,为什么还来找我借?”
李纭振振有词:“你不懂!那些钱暂时提不出来,存在他朋友那儿,要等我去拉斯维加斯现提才能提出来!”
他絮絮叨叨,说了预提要支付金额,又说起什么手续费,原以为李尽蓝会和其余人一样说他是上当受骗了,没想到李尽蓝却深表支持:“原来是这样,那你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李纭兴高采烈地揣着钱款出国了。
后来,李尽蓝的确等到他的好消息。
他的好消息,还需要李尽蓝砸钱去支持,李尽蓝二话不说打款。那时他还办不了银行卡,用的是姐姐的旧卡,也就是之前给李平玺交学费的那张。
李尽蓝前前后后给李纭汇了三次,总额在五十万左右。有一次还真挺惊险的,他记得是个中午,银行客服打来电话,问谢欺花有没有往境外汇款。
“诈骗电话吧。”
李尽蓝帮她挂掉。
谢欺花嘟囔一声,翻身继续睡午觉。姐姐睡熟后他才回了电话,解释那是汇给亲戚的。客服说那就好,监测到汇款的账户最近有多笔大额转账,担心号主被诈骗。李尽蓝猜对了,除了他还有人偷偷汇款给李纭,但李纭就认识他一个亲戚,还有谁好心接济?
李纭是把亲人的家底都掏进去了。
李尽蓝耐心等待,又过了一个月,李纭打来电话,说最近出了一点意外,可能得避一避风头了,等过一阵子联系他。李尽蓝还没来得及回复,电话那端就传来一阵阵急促刺耳的忙音。
李尽蓝看着漆黑的屏幕。
倒映着的脸,是冷漠的。
他没有迟疑,立刻注销掉这临时的手机号。走出营业厅时,他知道李纭不会再来联系他了,这就是杀猪盘快收网的征兆,他得尽快脱身了。是的,李尽蓝必须除掉李纭,他别无选择。
他不给李纭钱,李纭会没完没了纠缠他们一家三口;就算他给了李纭钱,李纭还是会拿去赌,这是瘾,有人就为这种踩在刀刃上的刺激感而活着。
无论怎么走下去,他都摆脱不了这个阴魂不散的赌鬼,除非除非李纭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又不是李尽蓝的错,谁叫李纭那么不识好歹?
谁叫李纭要来打扰他们的美好生活?
不可能有人阻碍他们姐弟仨在一起!
李尽蓝可以恒久忍耐,但那是建立在姐姐和弟弟安然无恙的基础上。他怎样都好,手腕被割得鲜血淋漓,或是整宿整宿殚精竭虑,他都无所谓的。
年幼时从黑麦镇逃出生天后,他时常做噩梦,梦中他和平玺被打得鲜血淋漓,在矿场工作,身体渐渐地腐烂。
他又梦到其余被拐走的孩子。
他们睁着流血泪的眼瞧着他。
他们把他围住,扼他的喉,掐他。
李尽蓝是个坏孩子,他做了坏事。
直到短暂借住在旧屋的一晚,谢欺花带他和平玺去吃宵夜。在人来人往的烧烤摊前,谢欺花轻描淡写地肯定了他的行为:“有的成年人一辈子也走不出来,别迟疑,你做的是对的。”
李尽蓝是对的。
他不是坏小孩。
太好了。
当然,时至今日,李尽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做些小事就殚精竭虑的孩子。他长大了,长成谢欺花眼中人畜无害的弟弟、平玺心中可以依靠的哥哥。
没人知道李尽蓝何时变了质。
旧屋里的一切都在自由腐霉。
没人注意到,就像这么多年来,电视仍然是方方窄窄一个,嘈杂而断续地播放着没有人会认真看的新闻联播。
李尽蓝突然停下了碗筷。
他在姐姐看到之前调台。
熟悉的面孔被切过,像崩坏的卡帧。
李尽蓝心中阴暗的好滋味无人知晓。
“怎么不看了?”谢欺花问。
“没什么好看的。”他垂下眼眸。
谢欺花没多想,看着他遮盖住眼睫的刘海,细碎、漆黑的,浸润了耿洁,像晚冬的冷雨。是非常好看的发色。
她欣赏了好一会儿李尽蓝破碎的眼,轻轻开阖的睫,坚硬如棺边的鼻梁。
“头发长了,该去剪了。”她提醒。
李尽蓝说我们吃完就去剪吧。好的。
走到萧瑟破败的街上,谢欺花把手插进兜里。今年似乎格外冷啊,她不是怕冷的人,李尽蓝提出给她暖手。得了吧,她笑说,以后给你老婆暖去。
高三的冬假,李尽蓝还没做出拿姐姐的内衣自撸的蠢事,不过也不远了后来还发生了许多事,简直让谢欺花叹为观止,再也不敢把他当成一个孩童来看待。
但当下,她看向他的眼神。
还是看一个乖小孩的眼神。
可是,姐姐。
李尽蓝的脚步轻盈而痛快。
他早就不是乖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