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丛容来到异世大陆的第三个旱季悄无声息地从指间溜走,荒原的风吹过绿洲,将树叶和草地染成驳杂的黄色。
十五六度的气温,丛大人已经开始赖床了,更何况如今就算他什么都不干,债务也会自己变少,爽得鸭屁。
“这可能就是原世界大部分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吧……”丛容往软和的被窝里缩了缩,舒服地喟叹。
9527忍不住出声提醒:“宿主,您答应大眼珠子,啊呸,神主的事情还没办哩……”
丛容:……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提起那个黑心资本家啊?ky程度不亚于下班了还让你准备明天早上会议资料的周扒皮老板!
不过说到大眼珠子,丛容想起很久以前9527无意间说漏嘴的一件事情。
“我记得刚穿来的时候,你说有还清债务的穿越者,没回去原来的世界,自愿留了下来?”
9527:“……我说过吗?”
丛大人冷笑。
你可以怀疑他的情商,但绝不能怀疑他的记忆力,E017号实验体过目不忘。
9527:“好吧,我说过……”
见它承认,丛容深深拧起了眉:“没回去的人多吗?他们为什么不想回去?”
沉默。
“9527?”丛容挑眉。
半晌,冷冰冰的机械音才再次响起:“该问题与债务值相关程度较低,系统不予回答。”
久违的官方词条让丛容的脸色不由变得难看,他试图继续和9527沟通,脑子里却安静一片,那个八卦又狗腿的生命财富系统仿佛消失了一般。
过去两年里,丛容和9527斗过无数次嘴,也曾多次聊起其他穿越者,包括大眼珠子,后者也不像现在这样讳莫如深。
为什么?
得不到答案,丛容只能自己思考。
从9527的反应看,没回去的人应该不在少数,甚至可能比回去的还要多。
异世大陆早已被穿成了筛子,之前的穿越者和他不一样,没有修补文明的任务,只需要还清债务就可以在原世界重生,并得到一个相当不错的身份。
这是9527从一开始就挂在他面前的胡萝卜。
丛容虽然共情力弱,但抛却情感因素,仅从客观分析,异世大陆科技水平落后,文明崩坏,即便那些人在这里混得再风光,站上了权力的顶峰,可物质条件跟不上是事实。
空调,冰箱,电脑,手机……他费劲千辛万苦都搞不出来的东西,原世界唾手可得。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人贪恋权柄到可以忍受高温严寒,吃除了咸味就没其他味道的烤肉,一个两个说得过去,总不可能大部分都这样吧?
丛容肯定这里面存在问题。
如果从一开始自己的目标注定无法实现,那么他后来费劲心力所做的一切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炎朔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家丛哥拥着被褥,只露出一颗脑袋,眼神凶得仿佛要吃人。
“怎么了?”
他在床沿上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对方的脸颊。
丛容这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狠厉的眼神在接触到少年担忧的目光后一点点软化。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对坐了片刻,丛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知道有问题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完全被蒙在鼓里强。再说,真到了和大眼珠子谈判的那一天,他手上也并非一点筹码没有。
炎朔见他不愿意多说便也没有勉强,笑道:“丛大人还不起床吗?我怕一会儿颜秋那家伙找不到你会冲进来。”
丛容一拍脑袋,他光顾着和9527叭叭,不小心把小白花的人生大事忘了。
今天是颜秋和炎逢结为伴侣的日子。
在原始大陆,结伴侣是一件非常热闹的事情,堪比冬猎大丰收,所有族人都会聚集在一起大吃大喝。这一天连奴隶们也被允许不用干活,还能额外分到一碗肉汤。
而部落的祭司则需要肩负起主持仪式的重任,祝祷这对伴侣得到圣主的承认和庇佑。
丛容飞快穿好衣服洗漱完,嘴里塞了块炎朔新烤的兽油面包,两人快步往平时分配猎物的那片空地走去。
空地上已经围了满满当当的人,颜秋站在正中间,改良过的棉衣掐出纤细的腰肢,眉目如画,笑靥如花。炎逢紧紧挨着他,高大的年轻战士脸上难掩喜气。
“部落里好久没人结为伴侣了。”老战士炎崖和身边的老祭司红午感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对应该还是卯和红果那两个孩子。”
“没错,一晃都快三年了。”老太太算着数,看上去红光满面。
“三年啊……”炎崖拍了拍身上厚实的棉袄,“前年冬猎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活不到下一个雨季了,结果现在,嘿,我觉得我再活十年都没问题!”
老祭司赞同地点点头。
在原始社会,六十岁绝对称得上是罕见的高龄老人,她今年刚好六十。就像炎崖说的,相比起同龄人,红午看上去明显更加健朗,脸上的皱纹都比海贝部落那个祭司老头少。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位大人……
老太太视线穿过人群,看向有着一头耀眼银发的年轻人。
“丛大人!”颜秋眼睛亮晶晶地和青年打招呼,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您终于来了,再迟一会儿,我就要去神庙找您了!”
重要人物全部到齐,颜秋将丛容之前送的那两个拇指高的小瓷杯小心翼翼地放到石板上,作为进献给圣主大人的珍贵祭品,在场所有人面向圣城,齐刷刷跪倒在地,由祭司诵读祝祷词。
丛容:……
即便已经从老祭司红午那里得知了结伴仪式的全过程,丛大人还是觉得槽多无口,特别是当他把混合了几种动物血,象征着祝福的“红泥”涂抹到颜秋白皙脸蛋上的时候。
等仪式终于结束,进入吃席流程,丛容回到炎朔身边,忍不住和他低声咬耳朵:“我们结伴侣的时候,我一定不要涂那玩意儿,味道太奇怪了。”
我们结伴侣……
炎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丛容被看得恼羞成怒:“干嘛?你不想跟我结为伴侣吗?不想拉倒!”
小奴隶没说话,将一张嘴还在叭叭的丛大人按进自己的怀里。
他怎么可能不想?
他想过无数次,想得痛彻心扉,深入骨髓。
空旷的沙地上燃起几米高的篝火,原始人们围着火堆大快朵颐。
颜秋是丛容亲自任命的超市负责人,带过商队,建过城墙,当初织布机的图纸还是他提供的。
如今小白花和炎逢喜结连理,丛大人自然也不吝啬,直接拨了一批葡萄酒,兽奶,干酪和红糖出来,又让茕那边额外宰了两头铁角兽和哼哼兽给他撑场面。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大人们说着祝福的话,小崽子们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向来娇辣的小白花难得露出了一丝娇羞,炎逢护着自己的伴侣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也很美好?”脑子里的9527忽然诈尸,幽幽开口。
丛容喝了口葡萄酒,微甜的酒液在舌尖转了一圈,才被他咽入腹中。
“你是不是想说就算不回去,留在异世大陆也不错?”
冷冰冰的机械音发出一声叹息,反而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是的……”
“是个屁!”丛容的声音很冷。
他自己不愿意回去,和被强迫留在这里,完全是两码事。
9527一时语塞,半晌它忽然道:“检测到宿主您近几个月的债务清偿速度过快,或许已经引起了主系统那边的注意。”
丛容皱眉:“引起主系统注意会怎么样?”
9527沉默片刻,回答:“说不准,可能会有其他系统来接手我的工作,也可能神主大人会亲自和您对话。”
前一种情况,丛容其实无所谓,不过9527跟了他两年,彼此还算熟悉,换个新系统又要重新适应,白白浪费时间。
至于那个大眼珠子……
丛容眸光微冷。
他一点也不想见到对方。
结伴仪式过后,炎火大陆的气候骤然转冷。日月城的营业一直持续到深冬。下了几场稀稀拉拉的小雪,气温降低到了零度以下,游商们返回自己的部落,待在洞穴里不再出来。奈罗河的支流也结上了薄薄的冰层,为了避免被冻在半路上,白狼号没再出行,停靠在船坞里。
整片异世大陆被寒冷席卷,所有生灵似乎都进入到了安静的休眠状态,只有半山腰的温泉小屋还亮着昏黄的油灯,透出丝丝缕缕的暖意。
干燥的木材在壁炉里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丛大人吃过晚饭窝在椅子里消食,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面。
“如果是摇椅就好了……”丛容有些遗憾,他想起上辈子买的那张奶奶椅,晃动的幅度不大不小刚刚好,就像躺在摇篮里一样,别提多舒服了。
“摇椅?”炎朔挑了挑眉。
“就是一种可以摇摆的椅子,底下的椅子脚是圆弧形的……”丛大人连说带比划,“算了,过段时间我让仓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不用仓,我也可以做。”少年道。
丛容看了他一眼:“太冷了。”
舍不得。
炎朔忍住笑意,朝椅子里的银发青年张开双臂。
丛容同样伸出手,任由少年将自己抱起来。
大概是有温泉,又燃了壁炉的缘故,屋子里暖融融的,丛容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被拉起来一点,露出腰间一小片白皙细腻的皮肤,炎朔的掌心正好贴在那里,指腹轻轻摩挲,激起一小串酥麻的电流。
丛容没有抗拒,反而更紧地勾住了对方的脖子,少年安抚地摸摸他微微突起的脊骨,丛容呼出一口气,小声说:“睡觉吧,我困了。”
“好。”炎朔抱着他回到卧室,银发青年依旧八爪鱼似的缠在他的身上,良久才一点点松开缩进被窝里。
丛容将一侧的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炎朔弯下腰,青年配合地闭眼,任由他在那只眼睛上落下浅浅一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的这个吻,也可能是因为少年就在自己身侧,丛容这一晚睡得格外沉。
然而,半夜的时候,他忽然惊醒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爬上丛容的心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听不见的声音在耳边叫嚣,刺得他鼓膜发疼。
细细密密的冷汗爬上青年的鬓角,他倏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看向床的另一边,炎朔也醒了。
“我出去看看。”
少年朝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利落地翻身坐起。丛容却不愿意老实待在床上,再说这种情况,他也待不住。
他想到了9527之前说的“引起主系统的注意”,浅粉色的唇瞬间抿紧。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光透过窗户将室内照得半明半灭,熟悉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连毛孔都不受控制地张开了。
“大眼珠子……”
丛容低低咒骂一句,他来不及穿鞋,赤脚跑出温泉小屋。
鹅毛大雪模糊了视野,月亮不见了,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压下来一般,炎朔背对着他站在门口,一颗成人拳头大的眼球悬浮在几米远的地方。
它滴溜溜转动着,上面的神经像一条条细长的蛇,飞速流窜,最终定格在银发青年身上。
丛容瞬间像被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盯住,浑身血液从头凉到了脚,想要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有过类似的体验,也或许因为这次和他见面的并非大眼珠子本体,丛容感受到的精神污染竟然弱了许多,至少目前他还没有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好久不见,穿越者。”冰冷的电子机械音从眼球内部传出来。
丛容不闪不避地与之对视,冷冷道:“可惜我一点也不想你。”
眼球却并未被他的不敬冒犯到,语气无悲无喜,波澜不惊:“编号为9527的生命财富系统已经将你这几个月的债务清偿数据传送至中央主脑。根据程序分析,不出五年,穿越者你就能还清剩下的债务值。这个速度在过去几百年中都是绝无仅有的。”
它的语速十分缓慢,丛容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听出对方应该是在夸自己,可惜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彩虹屁丛大人听多了。
“还没老莫他们吹得好。”银发青年唇边浮起一抹讥讽的笑。
眼球表面原本滋滋滋个不停的生物电流在听到丛容这句吐槽后出现了零点几秒的停顿,似乎是在分析其中的含义,下一瞬“神主”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蝼蚁一般的人类竟然是在嘲笑祂。
眼球猛地弹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异世大陆的夜晚,空气变得更加凝滞,风完全停了,连纷纷扬扬的雪花也被冻结在了半空中,世界仿佛成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琥珀。
成百上千倍的压迫感让丛容的思维开始变得迟钝僵化,裸露在外的皮肤爬上一层洁白的细霜,这是来自高维生物的惩罚,惩罚他不知敬畏,出言不逊。
脖颈越来越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在拼命往下按压,试图让他低头臣服,然而能这么轻易被驯服就不是桀骜又霸道的E017号实验体了。
银发青年竭力仰起头,浅色的瞳仁里满是讥诮与张狂:“神主大人在干什么?恼羞成怒了吗?不知道以往那些还清债务的穿越者,您是否也是用同样的手段,强迫他们留在异世大陆的呢?”
“胡言乱语,吾并未强迫他们。”机械音脱口而出。
丛容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浅笑:“所以,是那个承诺出了问题,对吗?”
“你在套我的话。”眼球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俯冲下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彗尾。
丛容明白自己大概真的把对方激怒了,连那个酸唧唧的自称都气忘了,直接用了口语化的我。
青年想要后退,却被牢牢禁锢在原地。操,这非人的玩意儿不会想把他杀了吧?!
丛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大眼珠子还要靠他修补文明,目前自己的表现应该是让祂满意的,否则也不会有今晚的这次会面。
对方不想杀他,但同样也不介意让他吃点苦头,反正最后系统会重新把他的□□修复好。
就在丛容作好硬挨这一下的准备时,一股大力将他推开,少年挡在他身前,紧紧盯着将雪地打穿了一个洞的眼球。
“谢了。”丛容小声说。
炎朔摇摇头,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汇,丛容再次看向眼球,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猜所谓的‘还清债务就可以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应该是有条件的吧?”
眼球将自己从雪洞里弹出来,重新升到半空中,这一次祂没再开口,丛容就当对方默认了。
“什么条件?让我猜一猜。”凝滞的空气让丛容呼吸不畅,鼻腔也有些异样,他吸了吸鼻子,笑得邪气,“是清除记忆,还是彻底成为另一个人?”
生物电流的流速一下子又加大了,这次丛容有了准备,银白色的M9落入掌心,枪口对准不远处的眼球。
砰砰砰——
青年连开三枪,然而三枪都没有击中眼球,倒不是丛大人的枪法稀烂,而是对方似乎能免疫M9的攻击。
果然,冷冰冰的电子机械音再度开口:“人类,不要白费力气,生命财富系统出品的任何道具都对吾无效。”
“试试而已,试试又不吃亏,说不定有效呢。”丛容满不在乎地吹了吹枪口,将M9收回空间背包。
眼球:……
一旁的炎朔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作聪明的人类。”眼球的机械音更加冰冷了几分,“不过,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每个穿越者在来到异世大陆的那一刻就被生命财富系统画了‘只要还清债务就能在原世界复活’的大饼。
没有人怀疑这块大饼的真实性,因为它太诱人了,人们本能地更愿意相信自己希望发生的事情。
如果不是9527无意间透露出来的那点蛛丝马迹,丛容或许也想不到系统在跟他们玩文字游戏。
“9527说过,只要我还清债务,就可以帮我安排一个全新的人生。出生就在罗马,天选之子万人迷,干啥啥成功,不论男女都爱我……”丛容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不是很完美?完美到让人几乎无法拒绝,然后一门心思,心甘情愿地为你打工。
可是只要想得再深入一些,就会发现问题。这么完美的人生,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接受呢?
身穿?魂穿?都不是,你不会让一个带着两辈子记忆的穿越者回到原来的世界,别忘了异世大陆的文明是如何崩溃的。
最好的法子是消除我们的记忆,作为新生儿降临到世界上,既符合9527一贯强调的逻辑链,又不算违背最开始的承诺,挑不出半点毛病。”
“但这样的新生儿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吗?”炎朔皱眉。
以少年的聪慧,即便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也还是从丛容和眼球的对话中听出了一点头绪。
丛容摇摇头:“所以我的那些前同事们毫不意外地都选择了拒绝重生,用9527的话说,就是自愿留在了异世大陆。”
眼球依旧不停旋转着,并没有打断青年的指控,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穿越者,E017号实验体。”从眼球嘴里听到这个词,有种悲天悯人的味道,“不错。在人类上万年的文明进化中,‘我’代表着一种意识,是过往记忆的集合体。一旦记忆消失,‘我’似乎就不再是我了。”
“难道不是吗?”丛容嗤笑,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知道么,E017号实验体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上辈子,这辈子经历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研究所爆炸的瞬间,我听到了自己发出的惨叫,那一刻想的竟然是人死的时候,听觉果然是最晚消失的。”
丛容说到这儿,感觉握着自己手腕的指节稍稍用力了几分,炎朔的眼底满是担忧与心疼。
丛容朝他淡淡笑了笑:“我说过我不是圣主眷属,没想到吧,我其实早就死了,在另一个世界被一种叫做□□的热武器炸死了。”
“所以你该感谢我让你继续在异世大陆存活下去。”冷冰冰的电子机械音响起。
“别给自己的眼球贴金了,无耻的资本家。”丛容的声音很冷,“我就问你,消除记忆,以新生儿的状态重新降生,和直接死亡有什么区别?”
眼球诡辩道:“至少未来的‘你’会过得不错。”
“你觉得一个脑袋空空,牙都没长齐的奶娃娃是E017号实验体?”丛容的语气不无讥讽,“‘神主’大人您真的一点也不了解您眼中的蝼蚁。”
眼球一时语塞,沉默让本就凝滞的周遭显得更加死寂,丛容顶着无形的压迫,艰难地往前迈出一步,眼神晦暗:“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希望‘神主’大人能帮忙解答。”
“为什么会有第一个穿越者?”
上一次和大眼珠子见面之前,丛容推测出生命财富系统之所以不断投放穿越者进来,是因为异世大陆的文明正在逐渐崩坏,需要他们运用自己的学识和能力对其进行修补。
然而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文明崩坏的源头也正是在于这些人。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外来者的干扰,这颗名为HJIU78星球或许还好端端的,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步调缓慢又健康地发展。
那么问题来了,一切开始的最初,不存在修补文明的必要,第一个穿越者又为什么会出现?
眼球无机质的瞳孔骤缩,冰冷的电子机械音变得嘶哑卡顿:“人类,你的问题太多了。”
丛容微微眯起眼:“什么意思……”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威压再一次从四面八方袭来,丛容膝盖不受控制地一软,剧痛瞬间通过神经传递给大脑,以丛医生的专业知识判断,他的髌骨应该粉碎性骨折了。
眼角湿湿的,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带着熟悉又陌生的铁锈味。
滴答。
一滴刺目的殷红在石砖上绽开,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血液模糊了丛容的视野,太阳穴突突跳,他看到眼球开始像蛋糕上的奶油一样扭曲融化,又仿佛万花筒里光怪陆离的世界。
精神污染加重了。
丛容呼吸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音。
“丛哥!”炎朔化作白狼扑向眼球。
低沉的狼嗥划破夜空,眼球不闪不避,丛容看不清,只能艰难大喊:“小朔,停下!”
话音未落,狼爪已经袭上眼球,然而两者之间却好似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白狼无法再前进分毫。
“愚蠢!”眼球冷冰冰地低斥,不知道在斥责白狼抑或是丛容。
白狼撤离,又很快攻上去,尖利硕大的狼爪一下一下拍击着眼球所在的那一小片空间。
眼球无视了白狼的攻击,精神污染就像乌贼的墨囊,将丛容的意识整个包裹起来,每一根神经都好似被硬生生扯断,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被吞噬,青年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一刻,所有的疑问与答案都不重要了,丛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会死,祂不可能让我死,活下去……
白狼暗金色的竖瞳变得幽深,炎朔不知道自己攻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攻击多久。浓稠的血水从甲缝里渗出来,染红了银白的毛发,也溅了几滴到眼球上。
终于,丛容痛苦的嘶吼和白狼砰砰的撞击声中,一个微不可察的声音掺杂了进来。
咔嚓——
阻隔白狼和眼球的屏障多了一丝裂痕。
在场一人一狼一眼球皆是一愣。
下一秒电子机械音发出尖锐的啸叫:“放肆!”
轰隆。
伴随通天彻地的巨响,刺目的闪电在青年模糊的视野里留下一道白印,丛容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炎朔!”他朝白狼所在的方向伸出手,声嘶力竭地大吼,“回来,炎朔!”
然而回应他的是白狼低低的哀鸣,和指尖滚烫粘稠的液体。
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比夜更黑的巨大裂口,白狼愤怒地咆哮,看不见的能量场撕扯着兽人的躯体,黑暗将他整个吞没,裂口仿佛完成任务般重新闭合成一条长长的细线,最终彻底消失。
丛容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他抖着手去抹自己的眼睛,想要将面前的一切看清楚。
“炎朔?小朔?”青年轻声呼唤着白狼的名字,就像他平时做的那样。
久久的,只有天边轰鸣的雷声由远及近,冬雷震震,丛容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耳朵里的血液一下一下撞击着鼓膜,仿佛要从里面喷薄而出。
“穿越者,不要试图探究不该探究的存在,否则那个兽人的下场就是你的结局。”
冰冷的电子机械音宛如来自末日的警告:“你确实很出色,也是第一个走到这一步的人类,但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好好修补HJIU78星球的文明,我们会再见面的。”
啪嗒。
豆大的雨点打在丛容的脸颊上,但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跪坐在地面上,维持着那个擦眼睛的动作。
眼周的皮肤出现了龟裂,鲜血已经凝固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很快又因为膝盖处的剧痛再次摔倒。
时间仿佛又回到两年前的那个旱季,刚穿来异世大陆的时候,爆炸重组后的身体无法直立行走,只能像动物一样爬行。
片刻后,青年停下了,定定望着不远处那一大滩深红,强烈的窒息感在大脑深处炸开,他伸出手,抓起一团粘腻,紧紧握在掌心。
“叮,无法检测到私奴炎朔生命活动迹象,宿主失去所有物x1,折合减少财富值10000点,当前剩余债务值853323610点。”
沉寂了一晚上的生命财富系统硬着头皮播报,毫无感情的机械音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滚!”
不用青年提醒,9527已经麻溜地缩回意识深处,生怕自己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高级AI被处于狂暴边缘的宿主无差别攻击。
丛容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热,一摸,却是一手冰凉。
这是……眼泪?
他在哭吗?
作为一个情感缺失,共情能力低下的残次品,他几乎无法体会到悲伤或者难过,也从未高兴到流泪的地步。
他当然也会哭,小时候摔疼了,被开水烫到手,但那都是生理性的泪水,和情绪没有任何关系。
那他现在为什么哭?
因为多了一万点债务值?还是因为损失了一个私奴?
不,当然因为死去的是他的爱人啊!
丛容彻底崩溃了,他趴在那滩早已凉透了的血迹上,像失去伴侣的野兽一样哀嚎,寒风裹挟着青年的悲伤卷过异世大陆的每一个角落,雨下得更大了,落在丛容身上却温柔得好似少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