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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猎狮Ⅱ 桃千岁/离尘乱 4182 2024-10-08 23:31:52

阮成锋的那辆陆地巡洋舰停在了贫民窟外。

Patrick一直住在这一区,即使身家不凡,他自称是个不忘本的人。阮成锋倒觉得是因为这片东倒西歪的房子里头更适合隐匿和躲藏。因为就在他们合作最密切的那一两年里,他至少知道Patrick遭遇过三次以上的谋杀和枪击。

几年又过去了,这王八蛋竟然还活着。

阮成锋非常恶意地磨了磨牙,一边想一边抬腿绕过了两三个在烂泥塘里打滚的小孩。有几张污秽面孔从墙角或者窗户的缝隙里窥伺着他,亚洲面孔,衣饰洁净,走在这片黑暗阴森的破烂街巷里是个仿佛肥羊一样的存在。连阳光都照不进这片街区,胡乱搭建的高低房子切割了天空,这里是被政府和神一起抛弃的地方。

阮成锋熟门熟路地穿街过巷,他有年头没来过了。最开始还有一些游游荡荡的面孔缀在他身后,只要他流露出一点犹豫或迟疑,身后可能随时就会飞来一闷棍,把这个误入黑巢的生面孔吞噬殆尽。

但他的脚步实在是太果决,甩开了几个迟疑的,又让胆子大些一直尾随着的还没来得及下手。阮成锋目的地很明确,他只花了五分钟就走进了黑巢最中心地带,那是个外表看上去平淡无敌的旅馆,也卖一些酒什么的。

他掏出手机,对着河马似的老板娘晃了一下那张邀请函。

“告诉Patrick我来了。”

老板娘移动着山一样的身躯把他带进了后头,穿过窄巷,进暗门,绕过盘旋向下的扶梯,地下室的一扇门后,轰然人浪迎面而来——

当年的赌场还是赌场,甚至连满室乌烟瘴气中站起来的Patrick也没多大变化,最多也不过就是又添了一两道不那么明显的疤痕。阮成锋看着老男人露出扭曲笑意,张开双臂极其热情地迎过来,嘴里喊着:“阮,又见面了。”

阮成锋微笑,一个大大的拥抱之后,从Patrick手里摘了枝雪茄过来,歪头从凑过来的打火机上接了火,徐徐呼出一口白色烟气。搂着Patrick的脖子非常亲热地说话,问他:“那小兔崽子在哪儿?”

Patrick大笑着拍他胳膊,眉眼里非常得意,一边勾肩搭背把他往地下室深处带,一边用口音浓重的英文拽了句文:“旧情难忘,嗯?”

阮成锋笑着从唇角摘下了烟,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一圈周遭环境,越往深处走灯光越昏暗,这里他来过,但多年前一腔孤勇毫无退路,而今却要无比惜命,毕竟眼下的生活他是非常满意的。

虽然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会儿大概正是在往麻烦里走,但是没办法——

当Patrick推开了某一扇门,里头一个细瘦身形的少年猛然间大哭着扑上来,顷刻间就像个无比灵活的小猴崽子似的攀到了阮成锋身上时,他终于确定,这个大麻烦确实是非常鲜活地缠了上来了。

*

阮成锋抬手拎住了这小兔崽子的衣服后领,劣质布料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撕拽声,而圈着脖子的一双手臂搂得更紧了,那声音呜呜咽咽地就在他耳边,哭着叫:“锋哥,锋哥!呜呜呜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说的是中文,咬字不太准,但是声音很好听,一种纯粹少年的清朗,即使是现在夹杂着抽噎和鼻音,也有种异样的绵软。像是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从柔软肉垫里探出了带着一点弯钩的爪尖,死死勾住了久别重逢的主人,坚决不放。

阮成锋叹了口气,一时也没法计较肩头异样的潮湿感,转头去看Patrick,黑大汉双手横胸似笑非笑,仿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儿又哭又说的好戏。身后影影绰绰还有人,因为这边的哭声实在是太大了。

再度忍耐了几秒钟之后,阮成锋终于大吼一声:“下来!”

连小黑屋顶上的白炽灯泡都在瞬间摇晃了一下,哭声瞬间噎住,一片寂静之后突然响亮地打了个嗝。

阮成锋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手掌啪的一声抽到了那个紧紧攀住自己腰的屁股上,很重的一下。片刻之后,这小猴子终于慢慢松开了胳膊和腿。

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哭之后,阮成锋这才看清了这小玩意儿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花猫脸。

他轻声叫这小崽子的名字:“Max啊……你还活着呢……”

Maxime,也就是阮成锋口中的Max,在一通大哭之后,规规矩矩地搬来了小黑屋里唯一一张椅子,让阮成锋坐。后者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Patrick,心下默默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坐下了。而Patrick这时满脸微笑地走了进来,顺便咔嚓一声带上了门。

Max像受了惊似的退到了阮成锋身后,眼睛睁得滚圆,满脸花的眼泪鼻涕也没顾上擦,手上抓紧了椅子靠背,力道很重,连安然端坐的阮成锋都觉出了那一握之力。

小黑屋里还有张破破烂烂的床,Patrick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摆出了谈判架势。下巴一抬,对着这边的两个人,连笑纹里都是算计。

“阮,本来呢,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Max欠了钱,我们有我们的解决方法。但是Max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人——嗯,最好的男人。拼命求我给他个机会,说你不会不管他……”

阮成锋十分想翻个白眼,随即从心所欲地就这么做了。Patrick还要说什么,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然后他十分温和地转头去看Max,对着那张花猫似的脸,柔声问:“宝贝儿,既然我是最好的男人,你当初为什么突然跑了呢?”

Max瑟缩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睫毛上挑着颗颤巍巍的大泪珠子,他长了个华人的相貌,但鬼知道他那个做妓女的亚裔母亲是跟什么人生了他,漆黑的眼珠子在大哭之后有种异样的湿润深邃,看起来就格外楚楚可怜。

——当年怎么会觉得他和哥哥像呢?阮成锋莫名走了个神,在心里吐槽。随即收拢了目光,看着这撒谎如吃饭的小王八蛋。

Max嘴角撇了一下,仿佛又要哭,但在阮成锋温柔又犀利的眼神下被吓住了,过了会儿才很小声地说:“我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啊乖乖。”这声音温柔极了,让Max湿润的大眼珠子里盈盈欲坠的湿意又浓重了不少,脸上表情看着十分想搂着阮成锋的脖子再哭上一场,但Max到底还是没敢,因为他知道面前这男人,语气越柔和时也许下文就越严厉。

他用越来越小的声音解释着:“法国佬给了我钱,还说可以带我入籍……”

“所以你就一声招呼都没打的跑了。”阮成锋清晰分明地用英文替他说,“没跟我说,也没跟Patrick说。你的这位前老板一直以为是我把你藏匿了起来,要我支付一大笔款子去安抚你那些五颜六色的兄弟姐妹,否则就要控告我拐卖人口——”

Patrick在那边立即插了一句:“那只是个玩笑,阮!”

阮成锋回头看了这黑佬一眼,眼睛里毫无笑意,冷冷地说:“是吗?我可记得你跟我说的是,我们之间未结清的那笔账款是作为安抚金给了Max的家人。”

Patrick讪笑,双手作出了投降姿势。而这边,Max鼓足勇气扯住了阮成锋的胳膊,用软软地鼻音小声说话。

“锋哥……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

说的仍然是中文,当年Max是为了讨好阮成锋,狠下功夫学习了一阵子的。而今听到这咬字柔软的声音,阮成锋目光里的冷意不觉软了一瞬,但很快就又狠下心来,站起身伸手抓住Max的手腕,扯出了自己的胳膊:“我一直当你是死了,倒是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既然现在话说清楚了,Patrick,该给我的那一份你还是得照付。”

那一头Patrick脸色微变,Max却猛然抱住了阮成锋的腰,他这动作非常突兀,把阮成锋身下的椅子都撞开了,砰的一声巨响。

Max哭着用力抱紧:“你别不要我,呜呜呜呜……”

阮成锋低头沉默地看着他,尽管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小兔崽子是个什么货色,看见了那张哭得眼睛通红的脸,却怎么都没法抬起手来把人拎开。

他印象里有另外一张脸,在十岁那年时,也曾哭得几乎要晕过去。他想尽办法试图要去靠近那人,却全部都被拒绝,最后看到李泽抱着那个孤零零的小孩儿,给他擦泪,说:别怕。

阮成锋额角青筋爆了爆,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抬头揉了一下那乱蓬蓬的后脑勺。

当着Patrick的面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非常不智的,阮成锋心里很清楚。但不得不承认,从他拨了那个电话开始,也许就注定了这个没法不管的结局。

Patrick说了个很大的数,远比他和阮成锋之间的那笔未清账款要多。阮成锋没有想到Max那个已经死掉的赌鬼母亲居然能欠下这么多钱,他甚至疑惑地看了Max一眼,问他:“你回来干嘛,自投罗网?”Max抬起已经哭红的眼睛,哑着嗓子喃喃地说了几个名字,阮成锋终于一声叹息,原来这小兔崽子居然还有点兄弟爱,惦记着那堆各种颜色的弟妹。

他正色起来,看着Patrick:“Max既然没死,好好儿站在这,那么当初那笔所谓的安抚金也就不成立。你把该结的先给我结了,一码归一码。这个钱结完了,我要是有心情呢,过两天就来看看,要是忙,就算了。”

Patrick笑容一僵,Max喉咙里噎住了很大一声抽泣,过了会儿Patrick才找回声音,干巴巴地憋出几个字:“哦不,Max卖不了那么多钱,你知道的……”

阮成锋挑了下眉:“我不知道啊。”他低头看了眼表,发现自己耽搁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抬步就要往外走,Patrick慌忙站起来拦住他:“阮!Max年龄大了,恐怕不一定有人要,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不是吗……”

阮成锋一步没停,打开门走了出去,Patrick和Max下意识紧紧跟上,Patrick又喊了一声:“阮!”

这一声才让阮成锋有了点新的反应,他停步转身,瞅了一眼那俩仿佛不知所措的家伙,勾勾嘴角笑了下:“你也说他年龄大了,价格太高我可不买。你欠我的款子不要了,人我带走。”

Patrick还想再说点什么,Max已经毫不犹豫地奔了过来,紧紧跟着阮成锋,穿过喧闹的地下赌场走了出去。

*

砰的一声车门关上,爬上副驾的Max非常自觉地扯了安全带,咔哒往自己身上一绑。

那张花猫儿似的脸已经擦干净了,现出了俊朗分明的五官。阮成锋很仔细地瞅了瞅他:“我没说要带你回家啊,Patrick放你走就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嗯,你不是为了弟弟妹妹才回来的么,快回去一家团聚。”

Max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湿漉漉的长睫毛忽闪几下,忽然努力探过来抱住了阮成锋,他身上绑着安全带,这姿势有点困难,但是手臂很用力,仿佛要把自己嵌在这男人怀里。

他撒娇似的嘟囔:“锋哥,锋哥,我想死你了。”

他说中文的腔调有些奇怪,柔软得像是在呢喃什么,更别说这时整个人拱在阮成锋怀里,像个什么小动物似的使劲磨蹭。惹得阮成锋嗤笑了一声,抬手轻拍了下这个乌溜溜的脑袋,稍微用了一点力气才把这小玩意儿拽起来。

“你随便想。但是呢,我不能带你回家,你应该也不缺去处,打算去哪儿?我可以送你一程。”

Max抿了抿唇,眼睛里一瞬间写满了哀怨之色,委屈至极地仰头望人。阮成锋有点好笑地看着这唱作俱佳的小子,顺便比对着这张脸和另一个人的相似处。

当年Patrick把17岁的Max送到他床上时,他第一眼是震惊的。那是他们合作最愉快的时候,彼此间亲热得称兄道弟,喝酒的时候Patrick叫了最好的女人来陪,阮成锋眼皮都没抬一下,结果下一刻看到了旁边伺候着倒酒的Max。

他以为是酒精的作用,非常迷惑地盯了好一阵子,然后喃喃地用中文叫了一个字:“哥?”

那张迷离灯光中的脸,酷似十六岁时的阮成杰,他从来都不知道这张脸也是可以对他笑的,会怯怯的、讨好的、非常乖地坐到他膝盖上,主动把唇送上来。

第二天酒醒了以后,阮成锋面色阴郁地望着身边光溜溜的少年,白皙修长的身体上痕迹斑驳,肩头齿印鲜明,藏在枕头里的恬静睡颜让阮成锋深深地吸了口气,几秒钟短暂失语。但很快他看到那一叠鸦羽似的长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以后睡态迷蒙,像只柔软的猫一样拱进他怀里,用英文叫他:“Honey……”

阮成锋忽然就笑了,低头去咬这小蜜糖的耳朵,教他用中文说:宝贝。

这个语言天赋非常高的小蜜糖很快和阮成锋如胶似漆,他会眨着漂亮的眼睛,圈住阮成锋的脖子说各种甜言蜜语。一开始阮成锋只是去Patrick那里找他,后来禁不住这小蜜糖的缠人功夫,胡天胡帝的一周之后,他把Max带回了家。

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的意乱情迷早就是往事,现在么,这个小麻烦能有多远就该甩出去多远。

阮成锋伸手去解Max身上绑着的安全带扣,结果胳膊才到半途就被死死抱住了,Max满眼哀求,几乎下一刻马上又要哭出来:“我没有地方去,下了车就会被抓回去,锋哥!你明明说了让我跟你走的!”

阮成锋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那双狡狯至极的眼睛里头水光盈盈,是有别于另一个人的满腹算计,他思索了几秒,慢吞吞道:“我家里有人。”

Max的长睫毛扇了扇,仿佛不明所以,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有——人?什么人?男人?”

阮成锋眯起眼睛笑了:“是啊。”

Max皱起眉,自言自语轻声说了几个字:“……”

阮成锋没听清,但顺势抽出了胳膊,伸手捏了一把Max的下巴:“所以呢,锋哥现在身边没有你的位置,乖乖的,该去哪去哪。”

Max扁了扁嘴,仰起脸看了阮成锋一眼,忽然凑过来轻声说了几句,阮成锋嘴角抽了抽,到底有点无奈地看了Max一眼。

这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小王八蛋泪光盈盈,哀求他:“至少先带我离开这里,求你了。”

寂静许久的丰田车骤然发动,向着远离贫民窟的方向驶去。

作者感言

桃千岁/离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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