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成杰上了楼,推门进书房。朝阳初起,雕花窗外泼溅进了满地的日光。他在书房门口停顿了片刻,身后影影绰绰传来了楼下的笑声。
是阮成锋的声音,以及另一个清清朗朗的少年音。那小孩儿无疑是好看的,身段颀长柔韧,一对滴溜溜明媚的猫儿眼轮廓分明——照着阮成杰几年前的审美,这其实是盘儿不错的菜。
也难怪阮成锋会喜欢。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么一茬,然后反手咔嚓一声带上了门,把那点动静统统隔绝在了外头。
落座以后开了电脑,等待开机的间隙阮成杰摸了副眼镜戴上。他有一点点不严重的散光,很需要消耗目力时会注意保护一下自己,屏幕上跳出了系统加载界面,阮成杰很心平气和地等着,顺带着回忆了一下头两天正筹备到一半的一个计划案。
当年在爷爷阮鸿升手下时,他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类似的基础工作。老爷子一开始没对他报以太大期望,毕竟这个长孙年纪实在小,而且照着大儿子大儿媳谨慎克己的性情,养出来的孩子多半脱不开同一个模子。
于是阮鸿升照着对待大儿子的方式慢慢教养着阮成杰,想的是为老三将来培养个踏实勤勉的部下。给阮成杰一开始的活儿很浅,不过是些简单的边缘事务,从最基础功课开始,细枝末节地考验着耐心和踏实程度。
结果阮鸿升得到了意外惊喜,这个孙儿的勤奋和天资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扎扎实实进行着学业的同时,阮成杰几近不眠不休地啃着丢给他的商业功课,没人对他提要求,他自己就会去拼命。阮鸿升冷眼旁观了两三年,又连续给了他两三个小项目去跟,结果Team Leader在述职时居然把孙少爷的名字放在了第一个。
阮鸿升当然觉得这就是在拍马屁,亲自把结案报告拿来看,看了会儿忽然让人去叫阮成杰来当面陈述。听了一通流畅见地之后沉吟了良久,笑着问这个孙儿:你大了,华瑞上下你喜欢哪个部门?想要个什么职务?
十五六岁的少年想了一下,站在那间巨大而奢华的华瑞总裁办公室里认认真真地说:不要什么职务,只想做点实事。
以退为进的这一手讨到了阮鸿升的欢心,不久之后,阮成杰在刚满法定年龄之时,正式进入了华瑞任职。一个相当抬举的挂职董事身份,令乍惊乍喜的他在那一夜辗转到天亮都未能成眠。但等到这一夜过去,天光大亮之后,阮成杰已然完全平静下来,他对镜整理仪容时看着里头身量初成的那个少年,忽然笑了笑。
他不偏好于任何一个部门,他要的是全部。
——只是这些前尘往事俱已化作灰烬,留给他的不过就还是些根深蒂固的生活工作习惯,阮成锋的那些家业他尽心尽责地理了个清楚,然后决定另起炉灶做些事情。
津巴布韦不是个适合深耕的地方,政局不稳,国家经济的盘子也很有限。华瑞此前在南非有些投入,只是占比很边缘,阮成杰甚至不太能记得清非洲事业部负责人是谁。但是大体结构和框架他了然于胸,琢磨了一阵子以后决定还是可以借势取巧,让阮成锋出面去讨些便利,说白了,他这前半生都与华瑞密不可分,这两个字分明已经写进了他的骨骼血肉。
这份计划案他已经弄了大半,只是这些年来习惯从上位审视与决策,而今是要从底层撬出利益来,阮成杰颇花了一点时间去适应身份的转换。好在不是完全没有经验,粗搭了个框架之后他甚至很有了些成就感。
但是今天面对着游刃有余的一份未完成功课,阮成杰莫名焦躁,他试图尽量集中注意力,但似乎总有些细碎动静会让人分神。似乎是一直有人说话,又像是有脚步声经过。末了他终于确定,是龟爬般的网速让人不快。
阮成杰沉下了脸,冷冷地盯着屏幕上看了一会儿,摔了鼠标。
与这暴躁的一摔同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不急不缓,笃笃笃三声。他没说话,接着门锁旋转,有个人走进来,笑容温柔灿烂,径直走来,一点儿没被这张面无表情的晚娘脸吓着。
他凑过来亲阮成杰耳朵,坐着的这个人蹙了下眉:“做什么?”
阮成锋看了眼屏幕上罗列的数据,没当回事,就着这么个亲昵环抱的姿势告诉他,卖烟草的萨老板来电话,约哥俩去聚聚。“大概是尝到甜头了。”
阮成杰没什么兴趣,侧了下头避开这温软的触碰:“该应酬的你去,不要烦我。”
“哥——”这一声是拖了个长音,且又没皮没脸地贴回了耳边,逼得阮成杰浑身一麻,简直是忍无可忍地转过头来,正对着阮成锋的脸。刚要张嘴说什么,这人低而亲昵地来了一句:“你不高兴啊?”
阮成杰慢慢挑起了眉头,极近距离看着眼前这张漂亮的脸,满脸写着直白无辜,等他答话。
几秒钟对视之后,他没什么表情地来了一句:“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阮成锋笑了,一伸手直接把他从转椅里拽了起来,几乎就是个接个满怀的姿势。一双手臂直接环过了腰,他凑上去作势要咬阮成杰的嘴唇。
“没有就好,出去散散心。”
阮成杰扭头避开了这个吻,于是阮成锋的嘴唇就落在了他耳畔,暖热的温存的,蹭着他耳垂厮磨。
有个人在呢喃撒娇:“哥,跟我出去玩嘛哥。”
一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牛皮糖。
*
老萨是约了阮成锋去自家庄园庭院烧烤,顺带着请了不少客人,其中包括Made家族里头很有些头脸的人物。陆地巡洋舰开进来的时候他特别热情地迎上去,然后看到停稳的车上跳下个漂亮灵活的小崽子。
老萨一愣,特意辨认了下车牌,随即看到阮成锋下了车。他有点失望,因为真正想见到的人是另一位。不过紧接着他看到阮成锋绕去副驾的位置拉开了车门,阮成杰下了车。老萨一秒钟堆起满脸笑,张开手臂迎了上去。
BBQ确实相当有气氛,甚至连同原本神色淡淡的阮成杰都轻松适意多了,出门前他换了身休闲装,这会儿在阴凉处面带微笑地敷衍着老萨介绍来的几个生意伙伴。阮成锋拿了喝的来给他,他甚至还主动指了下烧烤炉那头的Max:“不去看着点?他好像已经烫着别人第二次了。”
阮成锋眯眼瞅了瞅那头,啧了一声:“烧了房子我都懒得管。”
原本没打算带上Max,结果临出门前才发现正逢着Lisa父女俩的休息日,哥俩一出门,偌大的宅子就空了。阮成锋站在门口皱着眉头思索,该如何处置这小子。阮成杰从楼上下来,一边系袖扣一边淡淡说:“带上吧。”
这会儿Max显得已经玩嗨了,日光之下一张脸青春明媚,跟宾客里头的几个年轻人打得火热,末了兴高采烈地拿了一堆吃的过来,叫:“哥!”
他对着的是两个人,但其实阮成杰对烧烤的兴趣不大,于是阮成锋挑拣了点差不多能入口的留下,其余的示意不要了,笑着说了句:“Goodboy,自己玩儿去。”
Max皱了下鼻子,扮了个鬼脸跑了。
丰盛的午餐之后,主人家还安排了余兴节目。阮成杰的生物钟里有午休这一项,但在别人家显然不是那么方便。当一群衣冠楚楚的黑哥们开始借着微醺唱歌跳舞的时候,他终于露出了一丝倦色。
“回去吗?”哥俩懒懒靠坐在树荫下的藤质长椅上,看着另一头热火朝天的喧闹快活。阮成锋探身过去轻声问他,借着蜻蜓点水般的一个接触,甚至在耳后蹭了个轻若无物的吻。
草坪上,老萨在跟一个身材非常火辣的黑珍珠跳贴面舞,他那位看着严肃的兄长笑容可掬,另外一些宾客——阮成锋不记得他们一个个的头衔,但七七八八看过去颇为面熟,大概知道有一些是商界的,一些是政界的。Made家在津国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个聚会档次倒也不算低了。
Max玩得也很开心,和着极具节奏感的即兴音乐,小家伙脱了外套,贴身T恤勾勒出非常漂亮的肩膀和腰身线条,身侧一帮子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口哨和跺脚声不断,那一抹柔韧的小腰快要扭出了花儿来。
阮成杰目光淡漠地看着那边的热闹,听了这一问以后合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摇了下头。
阮成锋颇有些意外,因为自家兄长如今鲜少对什么玩乐表现出兴趣,更别说是要跟这些人物接触。他知道阮成杰瞧不上当下的一切——这个国家,这些蠢人,这点买卖,甚至……
甚至可能还包括自己。
阮成锋轻轻扯了下唇角,把走了神的这点想法拉回来。靠回原位的同时伸手把阮成杰的一条胳膊拉了过来,阮成杰没什么反应,但在几根手指扣进他指缝的时候,这个闭着眼睛的人稍微挣扎了下,没挣脱出来也就算了。
和风细细,乐声喧嚣,阮成杰闭着眼睛养神,不紧不慢地琢磨着方才那些应酬里他所捕捉到的一些信息。
恰如阮成锋所想,他一直以来就对津国从上到下没什么好感,不仅仅是因为这地方是囚禁了他多日的巨大牢笼,更是因为在他眼里这个国家实在没有什么价值。
固然阮成锋当年火中取栗从这遍地疮痍里讨了些便宜,但那点资产和手段在他眼里基本不算什么。
与那些微末利益相反的是,撞毁那辆Panamera时路遇的军队哗变给他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心理阴影,只是后来阮成锋几乎濒死,又奇迹般转危为安,紧接着李泽大婚,故国一趟往返。大大小小的事情纷至沓来,竟把那一重隐忧掩盖了过去。而今生活仿佛平顺,阮成杰终于空出了闲暇去逐项思考这些远虑近忧。
让阮成锋变现资产是第一步,接下来他需要判断这个国家的政策走向。Made家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幸与不幸的是,他发现自己找对了路子,但得出的结果不尽如意。
从先头的应酬往来里头,他看似漫不经心的随口闲聊,三五句闲话里就夹杂了一两个搔在痒处的话题,那几位都是老萨认真引荐的生意伙伴,其中甚至包括一位津国商务部长的子侄,以及另一个军界高官的兄弟。
此刻阮成杰阖着眼睛,面色平静,耳畔歌舞升平一片热闹欢腾,脑子里却在清晰冷静地判断着方才得到的敏感信息,大财团把持下的经济模式并非没有好处,但如果掌舵人是个蠢货,这整个大盘就都很危险。
而且以他的推断,这个国家的政局风险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警戒值。
他想得入神,甚至忽视了那几根扣住自己手掌的手指,一直到指缝间被缓缓摩挲出了一丝痒意,阮成杰的睫毛才颤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视野的尽头,Max身上沐浴着灿烂光芒,青春活泼,神采飞扬。阮成杰不觉挑了下眉头,忽然生出些浅薄的羡慕,他不讨厌这小孩儿,看他撒娇卖萌或者打滚哭闹,甚至觉得还挺可爱。
不过这些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看得出Max眼底对阮成锋几近迷恋的眼神,而阮成锋对这小孩儿也算是纵容。那些轻松适意的大笑和玩闹,是他所没见过的另一面。
他所熟悉的阮成锋,残忍恶毒,暴力偏执。阮成杰偶尔追忆过十六七岁时那个飞扬跋扈光芒四射的少年,发现自己几乎不能确定阮成锋那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倒是这两日看到这人和Max相处时的笑和闹,一个恍神间仿佛有了些旧日影子。
想到身边这人,视线就自然而然拉回来,阮成杰扭头,正对上了阮成锋微笑着看他的眼睛,一个对视之后,甚至还很嚣张地牵起了那只始终没放开的手。
指节交扣,仿佛炫耀。
太幼稚了。
阮成杰的嘴角轻抽了一下,也没试图抽出手来,只是说了一句:“渴了。”
然后就看到身边这个同样懒骨横生的家伙冲远远的Max吹了声口哨,空着的手抬起来一招,熟稔比个手势。那边玩得正嗨的小孩儿转头看了看,立马从人堆里跑去餐饮区。
阮成杰颇有点稀奇地看着Max像接收到指令的小宠物似的拿了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过来,他不喝这种东西。而阮成锋也就叹了口气,撒手站起来,接过满杯心意的同时顺便揉了把Max脑袋,说了句:“歇会儿吧你。”
顺手搁下杯子,阮成锋往餐饮区走过去。
留下的Max有些不明所以,看看走开了的这背影,又看看悠然安坐的阮成杰,咕哝了句:“换口味了?”
这自言自语当然得不到回答,于是Max索性一屁股坐下了,猫儿眼滴溜一转,侧头毫无掩饰地盯着阮成杰看。
阮成杰不惧人看,但对于紧接着抛出来的一个问题却怔了一下,有几秒没反应过来。
Max问他:“你真的是锋哥的亲哥哥啊?”
小孩儿的眼睛圆溜溜的,瞳孔黑亮而深,看过来的视线直白好奇,一点弯儿也不打。
就这么直勾勾地等着阮成杰回答。
而阮成杰也没有迟疑太久,简单回了一个字:“嗯。”
Max眨了眨眼睛,语气里一脉天真:“你们小时候感情是不是特别深?深到现在……嗯……”
他没继续说下去,半含半露地藏了半截。一个笨拙得有点可爱的试探技巧。阮成杰看着这小孩儿装神弄鬼,没怎么把这一问当回事,但稍微思考了一下,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感情深吗?当然深。他嫌恶阮成锋到了极点,而那个人追逐了他几乎整整十七年。
只是这些现在没什么必要再去追忆,既然不知道该怎么答,那就不答了,他嘴角一扬看了Max一眼,摇了下头算是回答。
Max眼睛一亮,瞬间坐直了身体,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阮成杰一阵,又抛出了新问题。
“那现在呢?你喜欢他吗?”
阮成杰几乎要笑出来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Max,迎着这热烈而坦白的目光,片刻之后慢吞吞说了几个字。
“这个,不重要。”
Max完全不依不饶,他甚至凑近了上半身,摆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假如你不喜欢他的话,不如让给我吧。”
阮成杰轻挑了下眉梢,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了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已经走了回来。于是将要出口的话转去了另一个方向:“这人有什么可稀罕的?”
Max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随即几乎有点激烈地反驳阮成杰。
“锋哥哪里都好啊!长得帅,身材好,花钱大方,而且——”他的声音顿了一下,长睫毛忽闪两下,语调里夹带了丝丝暧昧,刻意放轻了声音,却分明是在强调:“特别厉害。”
阮成锋已经走了回来,远远就看到阮成杰似笑非笑的面色,以及Max末了那几字的余音。他倒是一点不操心这两个人相处能闹出什么乱子,毕竟以这小兔崽子的功力,恐怕还不够他哥一根指头就能按扁的段数。
他递了杯加冰气泡水给阮成杰,随口问:“聊什么呢?”
阮成杰也躺够了,起身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冰凉沁骨的液体滑过喉咙,他不动声色地扫了Max一眼,然后把杯子塞回给阮成锋。
“他夸你操得他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