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莫里茨的十二月,天空明净,薄云如带,闪闪发亮的曰光如璀璨宝石,跳跃着从落了雪的针叶林间洒落。
远远的一条雪线上错落着十多个颜色鲜艳的点,是正在那条长长坡道上享受冰上乐趣的滑雪者。这个小镇拥有着堪称全欧洲最美妙的雪场,而严格的游客人数限制和高消费水准,则相当矜贵地保证了这片纯净世界的赏玩舒适度。
一辆全黑色的丰田阿尔法在雪上林间的那条道路上驶过,尽头是圣莫里茨最出名的那家酒店。背倚阿尔卑斯山峰的秀丽风光,SPA温泉尤其名声在外。能订到这家酒店朝向最好的套房,阮成锋是很费了一番功夫的。
但电子导航出了点问题,让开车的人绕了个很无谓的圈,这会儿早已经过了Check in的时间。酒店在一小时前很礼貌地打来了电话,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阮成锋那会儿正在找路,很不耐烦地用英文爆了句粗。
好在酒店方见多识广,完全不怵,静默片刻之后仍然很温柔地以尊称开口,接着电话这端挨了个声音沟通。也是个男人,声线低沉,法语却流利——瑞士人有种奇怪的傲慢,官方通行语言是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作为服务行业,酒店这边用英文当然可以听说,但换了更亲切的语言之后,沟通效率明显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听筒这边的男声虽然温和,说话中气却不怎么足,和酒店方的简洁沟通不过是几句话,中间倒停顿了两三次。酒店方的女士终于忍不住想要问这位先生是怎么了,结果还没问出口,那头就换回了起初时那个暴躁的声音,干脆利落的一句结束语,把电话挂了。
阮成锋挂断了电话以后,把手机往后座一扔,然后对副驾上的阮成杰说:“你再睡会儿,甭管这些破事,老子订房付的全款,还怕跑了不成?”
阮成杰眼皮低垂,听了之后没说什么,只是把身上披着的外套往肩膀上扯了扯,恹恹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生病了,感冒加上一点低烧,让他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
连阮成锋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这辆破日本车都没空去嫌弃,让他上车,也就是温顺配合地上了。
阮成锋之所以在德国租车行里的一应欧美牌子之外选了这个车,就是因为阿尔法的车内空间还算宽敞,副驾可以大角度完全放倒,让他的心肝宝贝尽量舒服地休息。
三周之前开始的这一趟出行,他们先是去了斯图加特。
山山水水连同朝阳晚霞没什么变化,故地重满的人也一样。甚至连华尔道夫酒店的床架都仍然结实得要命,经受住了十分热情而缠绵的反复冲击。
但是后来阮成杰不知怎么就感冒了,可能是因为贪凉在浴缸里睡着了一阵子,也可能是因为阮成锋非要在入夜后的凉台上瞎胡闹。
总之,阮总病了,一开始还会甩脸色,后来连发脾气都懒得,只是懒洋洋地任由阮成锋忙前忙后,最多是在这厚脸皮偷空子来讨吻吋扭开脸,有气无力地说一声:“感冒呢。”
阮成锋当然不嫌弃,这样柔顺的阮成杰可太让人想为所欲为了。要不是看他哥确实脸色苍白体力下降……小阮总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还是战胜了一切,他想让阮成杰快点好起来。所以他们改了行程,要去圣莫里茨这种风景怡人的干净地方休养一下。
不过迷路真的很丢脸。
等到丰田阿尔法终于停稳在酒店门口时,天色都快暗了,下了车以后行李交给门童,阮成锋匆匆忙忙办好了入住手续。打开那间标着AO1号套房的房门之时,优雅香氛迎面而来,听到身侧的阮成杰缓出了一口气长气,阮二爷的脸色才终于好了点,这一路确实让这人受委屈了,所以他赶紧进门去准备弄点儿热饮让人舒服点。
阮成杰的病其实没那么严重,只不过他乐得见眼前这人少有的规规矩矩,连唇舌功夫都不必花,只要一个懒而无力的眼神,阮成锋那张脸上的表情就会更紧张一点。这种感觉不要太好,他就这样看着顽劣野兽收敛了爪牙,那份小心翼翼来得实在有趣。
所以,当阮成杰换了身更加舒服点的衣服,站在那道顶天立地的玻璃门前看庭院风景时。身后客厅里的阮成锋在张罗着打算把壁炉升起来,好让这间极具欧式特色的屋子里暖洋洋地燃起一把冬日的火。
不过这壁炉不知在哪儿出了点问题,阮成锋鼓捣半天都没成功,听着身后那时高时低的动静,阮成杰少少无奈地牵了下唇角。刚要开口说别忙活了,想了下又决定还是给这小子找点事做。
要不然这货一旦闲下来,就要腻过来做些不知所谓的事情。
他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边几上有酒店备的欢迎礼,里头有一个打着酒店logo的魔方。阮成杰顺手拿了过来,单手一握开始慢吞吞拧。
还没拧几下,那边跟壁炉过不去的阮成锋终于失去了耐心,壁炉工这种活儿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吧!他直起身,在满掌炭黑的不悦里头接通了客房部的电话叫人来处理。
来的是个很年轻的瘦高个儿,轮廓深邃,一头白金色发,脸颊两侧是俏皮的小雀斑。穿着线条利落的酒店制服,腿线笔直,像头伶俐的小鹿,站在门口就满脸微笑先用尊称称呼。阮成锋怔了怔,终于也笑了下,侧头示意了下进来。
小帅哥见看阮成杰也遥遥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跟阮成锋了解下情况。之后走到壁炉跟前,毫不迟疑单膝一屈,探身就开始干活。
阮成锋歪头看了一阵子,然后才去洗手间洗手。他去的时间有点儿长,长到阮成杰以为他是不是顺便洗了个澡,然后人就出来了,阮成锋一只手上抛接着个银光闪闪的小东西,招呼了他一声:“哥,你刚才没去洗手间吧?”阮成杰不解,抬头看他,扬了下眉。
阮成锋径直走过来,倾身用额头贴了下他的,先是自言自语了一句:“嗯,不热了。”然后手一伸,掌心摊开露出了他方才抛接的东西。
不是一个,是一对。泛着银光,款式简洁的男式袖扣。
阮成杰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地吸了口气。他面色仍然带着些苍白,所以看起来毫无变化,只是半垂的眼睫下,瞳孔蓦然一收。
“这是……什么?”他说。
“盛洗漱品的托盘角落里的,我看着眼生,不像是你的东西。而且你刚才好像没去洗手间。”
“嗯。”阮成杰的喉咙有点发紧,他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搁下魔方,伸手把那对袖扣从阮成锋手里拿了过来。
小巧玲珑的方形袖扣落到了他手里,东西是纯银质地,因为用得时日长久而显出了光阴的旧。但光泽感依旧温润柔和,泛着醇和的光。
阮成杰手掌微倾,一对袖扣都在他手心滚动,这两颗小玩意儿上刻着的线条纹路不一样,他辨认了下,一个是左右如镜像的双子座,一个是带着条弯折长尾的摩羯座。
这东西看起来很寻常,925银的价值也有限。
阮成杰怔了片刻才说:“不值什么钱,大概是谁不要了的。”
说着他就作势要往一侧的垃圾桶里丟进去。
“别。”阮成锋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是不是上一个住客遗忘的?这酒店打扫得也太不走心了,给我吧,我问问客房部。”
被抓住的时候阮成杰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脱,再后来他也没说话,只是拧起眉。阮成锋说完以后才看到他的表情,赶紧松开,然后摸了摸哥哥攥住了袖扣的拳头。
“怎么这么凉?你得多穿件衣服。”
“好吧,正好我想出去走走。”阮成杰直接站了起来,没把袖扣还给阮成锋,但听了他的要求,去门厅那儿拎起了外套。他转头看着仍在原地的阮成锋,挑了下眉,是个不置可否的询问意思。
阮成锋笑了笑,对他说:“那你顺便去前台问问,这东西是谁的?”
阮成杰答应了一声就出了门,高档酒店走廊间铺的地毯绵密而厚实,踩上去悄无声息,他却几乎能听到每一步踏下去的动静。
扑通、扑通。
是脚步声还是他的心跳声?
阮成杰的步频如常,走得不快也不慢,出了房门后不远就是一个岔路转角,他甚至停步分辩了一下路标所指示的内容——虽然以他的记忆力和方向感,进门入住的这一条路走过一遍以后就已经记得很清楚了。
但他还是停下步子分辨了一下这不同的路会去向哪里。
身后是AO1号套房,阮成锋跟那个长得很可爱的服务生正在一起试图把壁炉给收拾明白。
左前方是通向温泉庭院的路,来的路上阮成铸特意向他描述了一通这家酒店的美妙之处——雪山下的温泉,最高端的SPA设施。他那时懒懒地笑了笑,虽然没说话,但也隐隐期待了一下晚间可能会有的舒适享受。
右前方的长长通道连接着酒店前台,那里也是辐射着更多去处的中心点。那座华丽挑高的弯顶之下四通八达,五洲四海的宾客都在那儿交汇再分离。阮成杰往那儿走过去,步伐闲散适意,看不出一点儿异常,只有他垂落的那个拳头里,纯银质地的袖扣被攥得太紧,圆润边角硌着皮肉,他却没觉出疼。
这东西太像是个幻觉,也许根本就是从不知哪一时哪一刻的零碎梦境里掉落了出来。此刻他握在手心,即便是再用力攥紧,也显得极其不真实。阮成杰的呼吸有点乱,他甚至不敢低头去摊开手来看看,那掌心里钝钝的疼,可能纯粹是个错觉。
这是李泽的十八岁生曰礼物,某个人花了功夫亲手刻的一对纯银袖扣,摩羯是自己,双子是寿星。
阮成杰穿过了那条长长走廊之后,他的呼吸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神经质一样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了些许,掌心里的东西染上了体温,磨圆了的棱角也许是沾了一点汗。这精致的小玩意儿在他手心轻轻地互相磕碰,阮成杰几乎能感觉出其上的每一丝纹路。
这是多久之前的东西了……整整十四年。
但稍微一回忆,阮成杰发现自己居然记得很清楚。
十七八岁时的自己,是怎么亲手搭起工作台,在熔银炉里将一整颗银锭化成银水。接着又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注入模具,极具耐心地用手锤和钳子仔细调整形状,最后又花费了多少时间,用磨针和切刻刀一点点修出了双子和摩羯的纹饰。
那时候他其实已经很忙了,不仅由阮鸿升亲自教导着华瑞的一些事务,手里日常已经在独立过着一些六七位数的小case。自己的学业也需要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地苦苦攻读。
——他没有那个闲工夫去考试上课,像同龄人那样按部就班地走正常升学途径。他自己要求了大密度的特殊教学方式,阮鸿升也有心栽培,于是给这个资质不错的长孙请了一票私教,个个名头都大得吓人。阮成杰从十三四岁开始就过着填鸭式疯狂灌输的日子。
这种生活是李泽所不曾经历更不能理解的。
当李泽升入中学名校,意料之中地成为风头人物,很快又在校际体育联赛里光芒四射、结识了另外的很多好朋友时,阮成杰只是微笑着听他说自己那些高光时刻,然后适时地接上一两句话,好让李泽兴高采烈地说完。
说完自己的辉煌战绩之后,李泽会叫他:“光是转述你根本想象不出现场的气氛,下次比赛我提前足艮你说,你抽出半天时间就行!”
阮成杰就想了想,然后笑着说:“好,我还要让人去全拍下来,有空就可以一直回味。”
这后半句是认真的,后来他真的安排人去拍下了有李泽出赛的每一个场次。只是前半句没做到,因为答允了的这个人是真的没时间。
要说不失望是假的,李泽后来半真半假地抱怨过一次,说:“阮‘老板’啊,我们已经没法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说这话时,李泽靠在阮成杰常用的那张大书桌一角,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足有一尺多厚的报表。
这当然不是一个才要高中毕业的男孩子有兴趣的东西。
阮成杰把手上的笔一丢,长腿伸直,自己整个人往宽大转椅里头一摔,很好脾气地看着李泽笑。
有点内疚也有点无奈,另外,还有点不以为然。
因为即将满十八岁的李家哥哥,其实也已经被家里安排好了将要去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师从何人,又会是与什么阶层什么圈子的人同窗。
像他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未来三五十年的路早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李泽看懂了他的眼神,对视了三五秒,忽然伸手用力弹了他一记脑门儿,笑骂道:“这操蛋的人生真是太没意思了!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毫无意外和惊喜!”
阮成杰疼得嘶了一声,连伸手揉揉都没有。长这么大他几乎没跟人动过手,但这一次忽然猛地站起来扑过去,在一声十分意外的”哎?”里头,把人摁倒在书房地毯上,结结实实给了李泽一顿意外的打。
笑闹完之后,阮成杰思考了好几天,要给李泽准备一份什么生日礼物。成人礼是个很重要的日子,阮成杰有钱,但买再贵的东西,也不过
就是个刷个卡签个字就能得到的“现成东西”。
后来他决定亲手做一个。
用925银是因为这种金属柔软易铸造,容易入门,毕竟阮成杰的时间都是从海绵里缝隙里挤出来的。而准备袖扣是因为,十八岁以后的成年男人,得需要出席些正式场合了。
这份惊喜成了李泽在那场盛大生日会上最喜欢的东西。
如果他没有把自己认认真真刻出来的摩羯座认成了长角的气球就更好了。
——阮成杰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为回忆里那两个喜笑颜开的少年而失笑,然后就站定在酒店前台,看着里头端庄优雅一脸职业微笑的金发美女,尽量镇定而坦然地开了口:“你好,我是A01的住客,我想知道,这间房的上一个住客是不是个亚洲男人,他离开多久了?”
阮成杰问得非常礼貌,然后金发美女也十分客气地婉拒了他,微笑道,无可奉告。
作为欧洲最老牌的酒店,对客人的隐私保护当然是做得滴水不漏,阮成杰并不气馁,他垂眼想了想,忽然问:“他是不是姓Lee?”
微笑着的女人一愣,表情还没来得及管理好,但阮成杰已经要到了自己的答案,他随即急迫开口:“Lee……他是一个人来玩的吗?他以前滑雪受过伤,保证过再玩一定会带上保健医生,他带了没有?”
阮成杰说得太快了,这一通语速很流利的法文里头甚至用错了词,他却没意识到。而对面的女士已经听懵了,不知自己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又或者是再次客气地拒绝掉这位分明很有风度、盘问内容却奇怪的先生。
阮成杰的手搁在黑金纹路的大理石台面边,掌心里握的东西染着体温,就这么个寻常的小物件,早已经跟他整个人的温度融为一体。
他盯着眼前的女人,固执而急迫地想要从对方的表情里抓到自己想要获得的信息,而回过神来的女人已经快要重新组织起礼貌疏离的职业态度,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读不出任何带着情感的内容。
阿泽,他怎么样?身体如何?日常琐事顺利否?婚后生活如意吗?他千辛万苦追求到的女神对他好不好?这两年来……
阮成杰忽然有些呼吸困难,心上一紧。有根无形的纤细绳索从他的掌心径直延伸,一直蔓延到了胸腔深处最为柔软的那一簇敏感嫩肉,手心那小小硬物顺着这条通路攀爬过去,固执坚决地嵌进了那一处不可触碰的地方。
穿过千山万水、日日夜夜,这几百个生死两不知的日子。
阮成杰站着,看着对面口型一张一合却不知在说什么的女人。周遭的声音忽然间像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真空层给隔开,有个迟疑而颤抖的声音响起来。
“……成成?”
是谁在叫这个几乎三十年都没人提过的乳名?
阮成杰耳畔嗡嗡作响,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是幻听了。
他真的在这远离亚洲非洲的温泉小镇,一家房量限定的高奢酒店,一间极为抢手的套房里,遇到了十四年前自己亲手制作、又在故人腕间多年的旧配饰吗?
是看错了吧,是记错了吧,是听错了吧。
世间哪有这样的巧合,当他在哈拉雷医院里搁下了电话听筒时;在方岭大教堂接受安排,站在那同一个空间却不同时间的特定位置时;当他终于可以永远离开津巴布韦却选择了远赴欧洲时……
就已经确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让李泽知道自己还活着了。
但是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阮成杰的整个脊背都在微微发抖。
他站得很直,身形挺拔,从背后看去是一柱瘦削而坚韧的标枪。这两年多来的日子让他瘦了却结实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过得不好,但终究是硬生生挺过来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再怀疑过自己的五感知觉,但这一刻忽然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和认知能力,直到那个迟疑的嗓子再度发声,叫他。
“阮成杰……是你吗……”
他没有转身,没有点头或者摇头,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肩膀和胳膊立即被一股大力道用力抓住,有个人全然粗暴地把他掀了过去,久违的陌生的胸膛陡然撞上了阮成杰的前胸,他被一个人狠狠地桎梏住了。
先是用力抱紧,然后扯开一点距离辨认,那声音是语无伦次的,叫他的名字,含含糊糊地说,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再一次仿佛要嵌进骨肉的狠狠拥抱。
阮成杰微微张开嘴,他或许发出了一点声音,但或许又没有,因为李泽所带来的一切动静都压倒式地倾泄了下来,将他整个人死死地困在了其中,李泽的声音甚至哽咽着,带了一点点的哭腔。
阮成杰颅腔以内轰隆隆的一切声响终于像潮水一样退却,他麻木的指尖和胳膊恢复了一些知觉,在李泽紧紧的拥抱中,他艰难抬起了胳膊轻轻抱了下对方,掌心里的纯银袖扣叮铃叮铃两声落了地。
在这细微到近乎于无的声响中,他叹息一样的回应。
“是我啊,阿泽,是我,我还活着,我挺好的……”
壁炉里跳跃着橙红色的火,除此之外别无光源。
阮成锋陷坐在壁炉侧的一张丝绒单人沙发里,整个人坐得很松散。他支起一边手臂撑着脸,目光停在起伏不定的火焰上,像是看得出了神,只是偶尔一下缓慢眨眼,能分辨出他的注意力其实非常集中。
但到底是在看什么,这个人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是就这么懒散淡然地、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一簇跳跃的火。橙红色暖光勾勒出阮成锋面容五官的清晰轮廓,线条俊美而强硬,密而长的睫毛下敛着一抹沉静如水的视线。
一个人待着太久了,房间里又极安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用右手无名指抚了抚嘴唇,然后下意识衔住了,开始轻轻咬指甲。
齿尖摩挲着甲盖和指腹,指端传来很细碎的啮咬感,阮成锋这会儿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他给了那个帮忙生壁炉的东欧小帅哥一笔堪称丰厚的小费,因为阮二爷花钱一向大方。
那钱花得很值,这会儿满室里都暖融融地极有气氛。更何况对方还提供了更有价值的其他信息——上一个房客的护照信息。
至于是怎么轻描淡写套话,怎么微笑着塞钱,又是怎么看着服务生离去、面色如常地阖上门,阮成锋已经全忘了!
这之后的长长一段时间,他也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做。
只是坐在那儿消磨着四壁暗淡的时光,时间走得既慢且长,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混沌而凝固。
又过了大概很久,他从胸腔深处缓缓地递出了一道悠长的呼吸。
像叹气一样,既轻且慢地冲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阮成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保持着一个姿势太久了,他手臂和一侧大腿都有些血脉麻痹,动作起来的时候,局部像针剌一样的疼。但是这疼痛算不了什么,比这更严重的受伤受挫感,他经历得多了。
只是完全站定之后的片刻之间,他脑子里有了很短暂的一段空白,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下意识捻了捻刚才被咬出痕迹的指尖,忽然笑了笑。
笑意很轻很淡,没有太多激烈的情绪。就好像蜻蜒点水而过,涟漪扩散,看不出水深百千尺之下,是不是潜藏了一头狰狞咆哮杀欲冲天的猛兽。
那一阵短暂的神经质刺痛已经过去了。阮成锋没有开灯,只是就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向外走去,经过造型繁复优雅的带镜玄关柜时,还顺手拿起了房卡。
他觉得自己大概只是饿了,于是决定先去吃点东西。
别无他念,所以阮成锋也没注意到那面高透的玄关镜里头,自己的脸色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在深呼吸了一口之后站定在关闭的房门前,伸手搭在门锁上准备拧开门时,他发现指尖冰凉,而且不知为什么在微微发抖。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然后能比较稳地抓住了门锁。
阮成锋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柔和的光线让人一瞬间眯起了眼睛,门外有个人抬起手正要敲门,这一下就停留在了半空。
阮成锋的表情在顷刻间来不及转换,于是阮成杰抬眼看他时,竟然不由自主轻吸了口气。
他看到这面光而立的人脸上写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情绪,嘴角微弯,看着就是这人习惯性的不正经微笑。眼睛里写的却是漫无边际的惆怅和伤感,五官表情因此显出了一种奇异的扭曲。
这原本俊美无伦的面容理当春风和煦,此刻却笼着一层煞青的冰。
片刻相对,先反应过来的是阮成杰。
那一声清浅的吸气之后,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保持着正准备敲门的姿势,于是稍稍一顿,顺理成章地又抬高了些许。
他伸手去摸阮成锋的头发,开口说话时声线很哑,问:“等太久了不高兴?”
阮成锋没说话,也没动,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这个人。
阮成杰的手指梳进了浓密的发丛里,面前这混小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近乎于具象化的剑拔弩张。几根手指像是带了魔法,那些锋芒毕露的棘刺自那个接触的点开始四散崩解,直到阮成锋在几秒钟之后忽然回过神。
他没有搭理阮成杰的那句问话,而是一把握住了哥哥的手腕,把人拽进了屋里。
“砰”的一声,世界知名品牌的缓冲铰链敌不过这一摔之力,房门狠狠合上,阮成杰被压在了门背后。
他的嘴唇被用力堵住了。
阮成锋把他整个人都牢牢压住,粗暴猛烈地吻他,这架势简直像是要吃人。阮成杰下意识张开唇缝应和,压上来的鼻息焦灼滚烫,那干燥炙热的吻却只是在他唇上辗转碾压,没深入,也没有更暴力的进一步举止。就只是亲吻,蛮横又慌乱。
满室光线暗淡,呼吸浓重胶着,湿润的吻里分辨不出多少情色成分。阮成杰的一截手腕还被牢牢地扣着,他扯了两下没挣开,之后索性反握住了阮成锋的小臂,挣扎着去安抚炸了毛的野兽。抚摸潦草,力道很轻,因为他觉得自己要缺氧了,止不住发出了低低轻哼。
若不是有门板支撑着自己的后背,阮成杰怀疑自己可能已经软了下去。
他只有用自由的另一只手也去摸阮成锋的腰,身上压覆的这身体紧张而僵硬,不难猜想出这刚刚过去的漫长时光里,这人大概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阮成杰抓住对方的腰和手腕,被动承受,几乎是柔顺的应和。而这施与者只是鼻息粗重地狠狠吻他,毫无进一步意图。
最终阮成杰忍无可忍地把那只手掌用力揉进了这人的后腰,于此同时反客为主,舌尖强硬地顶进了阮成锋的唇缝。
他试图牵带住对方的呼吸节奏,彼此间早就熟悉到亲密无间,这一意图轻而易举实现。
从胸膛到下腹,兄弟俩分寸相贴。身体的每一丝微妙变化都纤毫毕现。只是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在一记记混乱抨击,又是谁的鼻息暖热到缠绵萦绕——
阮成锋一直没有说话,而另一个人的低哑喘息渐渐在湿吻间隙漏出来,毫无办法地。
“二爷啊……能不能去里头……”
去里头干什么?阮成杰没说。
但在自己整个人被抛到了柔软而舒适的大床上时,阮成杰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顶天立地的身形全然覆压了视野。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与他之间缠绵亲热了已经不知道多少次。
只是这一次像是不同。阮成锋身后有一片隐隐的橙红色微光,在他肩头跳跃不定。
这张俊美无伦的脸蛋逆着光,辨不清悲喜。只有一双眼睛里光芒灼灼,比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更要偏执炽热。
阮成杰坦然自若地缓缓展直了身体,然后冲阮成锋笑了笑。
“今天病了,不能洗凉水澡,换个其他什么的……”
话没说完他就被眼前这人完完全全地拥进了怀里。
随后开始的接触温情而细腻,阮成锋终于在片刻之前那些应激反应似的粗暴举止里抽身而出。
他亲吻他,从嘴唇到颈脖,然后一颗颗从衣领处的扣子往下咬。阮成杰心跳得很快,他伸手下去慢慢地按住了那个脑袋,想要把他拎高了制止,又被这舒畅暖意带着魂不守舍。
在这越来越炽盛的亲密接触里,李泽的面容和声音隐隐浮现。
“这两年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控制了你?是不是……”
“不是。”
“我不信!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跟我回中国,有什么事情都……”
“阿泽,你先告诉我,娶了叶小姐以后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跪过搓板?”
“……当然没有!她脾气那么好的人!不过前阵子刚怀孕,前三个月反应特别大,人就挺暴躁……最近这不是好点了么,医生建议说出来走
走,结果今早临着要退房,又吐得死去活来。
忙中出错,竟然把那对袖扣给丢了。”
“能找回来就好——你想要儿子还是闺女?”
“嘿,这还能自己挑的么?我跟她生的,什么都好。”
阮成杰闭上了眼睛,手上牵扯着丝丝缕缕的发丝。他的身体主动往下滑去,比常日里稍高的体温在这满室适宜的暖意里生出了薄薄的汗。
光裸的手臂和腿一起缠住了阮成锋,稍一用力就翻身交换了体位。
他压住他,身体交叠缠覆。三分情欲与七分焦渴顺理成章催生后续情事。阮成杰把那一柱器官吞进去痛得都拧起了眉,而在下的人目光灼灼注视,看着他像是痛苦又像是愉悦的脸,向上狠狠顶进了一击。
以彼此最坚挺决绝的深入,剌进柔软而毫无保留的血脉神魂。
早就密不可分。
阮成杰低哑的声线里压抑着呻吟,在并不很久的之前,他就是以这么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告诉李泽。
“你放心。我在哪儿,都不会让自己过得太坏。
再说……”
再说,这世上还有这么个把自己看得重逾一切的人。
他垂眼看到阮成锋的目光,偏执的热烈的,暴戾的残酷的。直白,明亮,情热如火里夹杂着无休无止的贪恋和痴。
阮成杰低头去吻住了他。
【袖扣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