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场的台上，一盏孤灯摇摇晃晃地亮着，似乎因为那一拳过来，灯也在摇晃。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纪珩感觉他不光瞎了，还聋了。
耳边一阵一阵地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他撑着拳场旁边的栏杆，花了好一会儿站起来，低着头擦了擦唇角，应该是出血了，嘴里全是血腥味。
鼻梁痛得要命，不知道有没有骨折，脸颊估计也肿了。
但纪珩也有些庆幸，庆幸下颔骨没有被打错位，不然他会更疼。
嗡嗡的声音慢慢消退下去以后，纪珩听见赵威中带着笑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怎么了，小美人，这就撑不住了是吗？要是受不了，咱们就喊停，怎么样，汤总？”
赵威中这话看似在问纪珩，实际上是问汤郁宁。
纪珩没有再等汤郁宁的回答，站直身子以后，垂着眼道：“我没事。”顿了顿，“可以提一个请求吗？台上的灯帮我开到最大。”
赵威中拍了拍手，很快让人把台上的大灯打开了。
纪珩看见了眼前的一个模糊影子。
他闭了闭眼，甩掉脸上的汗和血，等待下一局的结果。
“汤总，”台下，赵威中叼着一根烟，敲着二郎腿，微微掀了掀眼皮，笑道，“您对自己的人也是真狠，这小美人怎么看也不是我的人的对手。”
汤郁宁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从台上收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汤郁宁丢出一张牌，“让他涨涨教训，也好。”
赵威中“哦？”了一声，笑着问道：“这话怎么说。”
汤郁宁并没有打算回答赵威中的话。
助理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
他不知道这一晚该怎么熬过去，曾经他很担心汤郁宁的身体，可是现在比起汤郁宁，他更担心纪珩。
之后汤郁宁连赢三局。
纪珩对对手也没有留情，每一拳都往死里打，希望每一拳下去，对手都能不再起来。
当然，纪珩也知道，如果这一拳没有把对方干趴下，那么对方只会以更可怕的报复来回馈他，拳击比赛上也是这样。
这一晚似乎格外漫长。
汤郁宁输第二次的时候，对手一拳打在了纪珩的肚子上。
纪珩只觉得一瞬间胃部翻江倒海。
他趴在拳场的台边上吐了，似乎要把今晚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助理住觉得惨不忍睹，手指颤抖着想要拨电话找人来阻止这一场可怕的博弈。但汤郁宁没有回头就知道他在干什么，道了一句：“放下手机。”
纪珩在台边上跪了很久。
他其实没怎么受过这样的疼痛和委屈。
自从学会功夫以后，就没有站着挨打的道理。
可是现在……一拳接着一拳。
纪珩闭了闭眼，汗水从鼻尖滴落。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汤郁宁给他带来的。也知道，如果他当初硬气一点，不要因为五年前对汤郁宁的感情，而留在汤郁宁身边，如今他还是那个不败的拳王，而不是如此狼狈地跪在这里，站不起来。
今晚回去……汤郁宁是不是又会给他擦伤口，对他好一点呢。
纪珩第一次觉得有点儿可笑。
对手打在他身上的每一拳，都让他渐渐清醒，像是要硬生生用这种疼痛把他从深渊里拽出来，让他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汤郁宁根本就不会心疼他。
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纪珩自己的错觉。
从小到大，汤郁宁对他，只是随手施舍的一点儿好处。
从第一次开始……从第一次，汤郁宁让纪珩留在自己身边，就只是单纯想要拥有一个玩具，仅此而已。
如果这个玩具坏了，还能有一个新的玩具。
下半夜，这一场局终于结束了。
以纪珩把对手一头按在地上，一拳打晕为终结。
赵威中没有想到自己找来的人，竟然被纪珩这么一个看着瘦瘦弱弱的孩子给打趴了。
原本他计划的事情就是在纪珩被打趴以后，他把纪珩顺手给捞走，当做救命之恩，让汤郁宁又得不到地，让纪珩归他自己。
没想到，自己竟然失策了。
赵威中的眉头可以挤死苍蝇，但汤郁宁已经让助理把那块地的交易合同放到了赵威中的面前。
纪珩久久地跪在拳场上，他站不起来了。
他听见了脚步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台来。
像极了纪珩和汤郁宁第一次重逢。
汤郁宁也是这样走上台来。
可是纪珩当时以为，汤郁宁是来救他的。
那只熟悉的、略微冰凉的手抬起了纪珩的下颔。
纪珩垂着眼。
安静了一会儿，汤郁宁问道：“能站起来吗？”
纪珩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自己撑着自己站起身，因为浑身疼痛到极点，站不稳，所以往后踉跄了一步。
汤郁宁伸出手来握住纪珩的手臂。
纪珩一抬手，就把汤郁宁的手挡开了。
他也没有再因为这样而道歉，只是扶着栏杆，慢慢地、一步步地往台阶下。白色的背心早就被血浸染，血是别人的，脸上一大片的青紫，全都落在汤郁宁的眼底。
其实纪珩今晚就挨了两次，一次是脸，一次是肚子。
汤郁宁站在台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指节因为用力变得苍白。
过了好一会儿，助理拿着那份合同过来的时候，汤郁宁看向在台下一脸不爽的赵威中。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双指夹起一张卡牌，看了很久，最后递给了赵威中。
赵威中不明所以，伸手来接。
但下一刻，汤郁宁的手松了。
卡牌就缓缓落了下去。
汤郁宁看着赵威中，声音带着凉意，“赶紧回去吧，告诉我爷爷，你监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这样对纪珩，是不是足够让他满意。”
赵威中微微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汤郁宁道：“汤氏集团最后一项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你有兴趣也可以告诉我爷爷，之后我去哪里，或者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用他管。”
说完，汤郁宁转身离去。
他的风衣宽大，但不知为何，还是能透出脊背的单薄和瘦削。
……
拳场外的风还是很冷。
纪珩身上都没有穿外套。
他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江瀚会所，捂着自己一条剧痛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正如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一个人在黑暗里。
纪珩现在才知道，其实从他出生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是如此了。
就算他曾经拥有过爱他的父母，看上去似乎是汤郁宁用钱也买不来的，但是他出生在一个如此贫穷的家庭，注定了和汤郁宁不是一类人。
汤郁宁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却是纪珩最不需要的。
也许汤郁宁根本不明白，钱对于纪珩来说有多重要。
不是纪珩嫌贫爱富，而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忍。
因为他没有钱，他家里没有钱，所以当初会跪下来求汤家老爷子留下他。
这一跪，纪珩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因为他没有钱，所以在他和汤郁宁的事情被汤家老爷子发现的时候，汤家老爷子轻轻动一动手指就能够让纪珩的家支离破碎了。
为了钱，纪珩离开了汤郁宁。
在汤郁宁的眼中，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只想要钱的东西。
纪珩低着头，捂着手臂慢慢地往前走，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紧紧地咬着唇，把唇咬破了，也止不住想要流下来的眼泪。
汤郁宁很骄傲，他是名门贵族里出生的大少爷，不像纪珩，身份卑贱低微到了尘埃里。
也是因为汤郁宁知道纪珩喜欢他，或者他认为纪珩为了钱也离不开他，所以他仗着这一切，总是可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完了，把纪珩哄一哄，纪珩又会感激不尽回到他身边。
纪珩紧紧地咬着唇，眼泪滑落到了鼻尖，又落在地上。
身后传来了车的喇叭声。
纪珩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回过头，除了感觉到突然照到脸上的车灯，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似乎有人下了车，抓住他的手臂，“上车，送你去医院。”
纪珩没有说话。
他仍旧紧紧咬着唇，眼泪滑落下脸庞来。
果然是这样。
跟他猜想的丝毫不差。
安静了很久，明明看不见车灯，却还是觉得车灯照在脸上很难受。纪珩别过脸去，声音有些哑，也很轻，“不用了，大少爷，我没事。”
汤郁宁没有松手。
纪珩用力把自己的手臂从汤郁宁的手里拽回来，强忍着剧痛，“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他转过身去，继续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其实纪珩根本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也不知道怎么走回汤郁宁的家。
但是很快纪珩又想，只要把汤郁宁惹生气了，让他自己开车回去就好了。
纪珩也没有很想回那个家。
他宁愿在天桥下，在外面睡一晚，也不想再回那个家了。
纪珩不想再要汤郁宁对他表露出来的心疼。
他走了没几步，感觉汤郁宁跟了上来。
在汤郁宁的手要抓上来的时候，纪珩再一次抬手一挡，不过这一次，他的指尖擦着汤郁宁的脸颊而过。
力气有点儿大，虽然比不上扇了一巴掌，却也像是刮了一下。
可能是本能反应，纪珩下意识想去问汤郁宁有没有事情。
可他忍住了，死死咬着唇，也没有发声。
汤郁宁垂着眼，看着面前的纪珩。
他的眼尾浮起淡淡的红痕，过了很久，才用拇指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对纪珩道；“知道我为什么同意让他打你吗？”
纪珩没有回答。
汤郁宁语气很淡，嗓音却有些哑，“你说你不愿意学我教你的东西，那你就应该知道，如果没有人保护你，你会怎么被欺负。如果我不在了……”
“不要再跟我说这个了。”纪珩突然打断汤郁宁的话。
他低着头，眼睫轻颤着，一颗泪在鼻尖，“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也不用学习这些东西，我自己可以保护我自己。”
微微一顿，纪珩紧紧闭上眼，感觉快要流不出眼泪了，眼睛又痛又干，“大少爷，你要是真的不在了，你也不用担心我过得怎么样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
身后汤郁宁再也没有说话。
他好像听见助理惊慌失措叫了一声“汤总”，但也没回头。
纪珩走到了路边，也看不见，伸出手，拦车准备去一个汤郁宁找不到的地方。
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闭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了起来。
听铃声是陌生的号码，但纪珩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了助理的声音，隐隐带着些哭腔：“纪珩啊，你来趟医院吧……别怪汤总了，汤总刚被送去洗胃了。”
“洗胃？”纪珩微微一怔。
助理道：“你不知道……今晚的牌可能被赵威中做了手脚，汤总手气特别不好，输了很多次的。但是后来输了的时候，他都跟赵威中说，用喝酒来代替你挨打。汤总的身体本来就不能怎么喝酒，赵威中还一个劲灌他。汤总喝了好多瓶，你只是不知道而已……”
纪珩后来都没有听清助理说的话了，耳边又开始嗡嗡作响。
他挂了电话，头靠在车窗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过了很久，纪珩擦了擦眼泪，才对司机道：“司机，送我去市第一医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