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珩来到北边小城的第二个月,他攒够了看眼睛的费用,自己去了一趟医院。
一开始纪珩以为这里的医疗技术会不够好,医生可能会告诉他治不了,但是没想到医生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治好。
纪珩很高兴。
他每天清晨去花卉市场进货,又推着小车子回到广场卖花,旁边摆着小牌子和二维码,每一束花上都标了价,卖得很不错。
这边的街坊邻里都很热情,知道纪珩看不见以后,都说有什么需要纪珩可以来找他们。
纪珩在邻居的帮忙下开了个新的手机号。
在开始新生活的这一个月里,纪珩没有再想起过汤郁宁。
只是在偶然的几个瞬间,他会不受控制地想起汤郁宁。
第一次是在二月春雨下起来的那一天,纪珩在广场上没有带伞,他着急着收拾花,雨越下越大,本以为滂沱大雨很快会把他淋得湿透,可就在那个时候,雨忽然停了。
纪珩听见了雨水滴答滴答落在雨伞上的声音。
他怔怔地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为他遮雨撑伞的人。
纪珩的声音很轻,道了一句:“谢谢。”
然后加快速度收拾花朵,最后抱起所有没卖光的花,站起身,对着那个人道:“麻烦你了,我走到广场那边的屋檐下面就好了。”
那人没有开口,什么都没说。
对方默默地撑着伞送纪珩到了那个屋檐之下。
纪珩又对着那个人鞠了一躬。
他感觉对方的手从他怀里抽走了一朵花。
随后,付款码被人扫了一下。
紧跟着,响起的声音是——收到两百元。
纪珩一惊。
他的花里没有这么贵的价格,一看就是给错了。
纪珩下意识喊了一声:“先生!”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对方是先生,可是对方已经转身离去,留下一道雨水扑进来的凉风,带着春天独有的气息。
这是第一次,纪珩想起汤郁宁。
可他又觉得……这不可能是汤郁宁。
如果汤郁宁见到他,怎么可能不对纪珩说一些伤害的话,又或者……说很多很多,关于纪珩如何欠了他的事情。
应该……不是汤郁宁吧。
纪珩第一次觉得眼睛看不见这么讨厌。
其实讨厌的不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而是见到汤郁宁。
第二次想起汤郁宁,是在进货卖花的时候。当时纪珩买了很多很多的花,抱不过来的时候,有花跌在了地上。
纪珩想弯下腰来捡,另外一只手却从别的地方伸了过来,把花轻轻放回了纪珩的怀里。
他怔了一下,对那人道:“谢谢。”
还是没有人回答。
纪珩试图往前靠一靠,闻一闻那人身上的气息,说不定他一闻就能够闻出汤郁宁身上那种香水味了,可不知为何,当他往前靠的时候,只闻到了很淡的花香味。
似乎还是来自于自己怀里的花香。
所以没法确定。
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了。
二月底,纪珩收摊回家,路上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人是这座小城里的混混,他们早就盯上了纪珩这个外来人,见不得纪珩每天坐在那儿不用干活就可以收钱,要求纪珩给他们保护费。
纪珩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一开始尽可能示弱。
没想到这帮人纠缠得越凶,竟然还开始动手动脚。
纪珩刚扔下小车,把一个人的脑袋摁住要往墙上砸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了过来,把纪珩拉开。
紧跟着,纪珩听见了身体碰撞的声音。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谁把他拦在身后的,而且听声音,那几个小混混似乎也没打过那个人,最后落荒而逃了。
纪珩久久地站在原地,在四下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开口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人还是不说话。
纪珩听见那人低低的呼吸声,似乎也受了伤。
不受伤是不可能的,只有纪珩这样专门练过的,才可能避开那个小混混毫无章法的拳头,而且他的抗打击能力很强,就算被打中了也不会特别疼。
纪珩见那人不说话,退后了一步,转身上楼。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答案。
可比起面对那个答案,纪珩宁愿选择离开。
他慢慢地抱起自己的小车,往楼梯上走。
纪珩走上楼梯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跟了上来。
放在平时,纪珩其实是个蛮胆小的人。
他小时候还抱着汤郁宁的手臂看过鬼片,吓得全程蒙眼睛。
但现在,纪珩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上了楼,那个脚步声也停在了他身后。
这是一个极其破旧的小区,头顶的感应灯永远在闪,但反正纪珩也看不见,有和没有并没有什么区别。
爬到了六楼,纪珩掏出钥匙,刚刚准备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的时候,那个一直跟着他的人突然从身后把纪珩紧紧抱在了怀里。
一瞬间的冲击,纪珩差点没站稳,手里多余的花都掉在地上。
他勉强扶着门才站稳。
身后的那个怀抱像是已经等了很久、很久,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连手臂都在轻微地颤抖着,呼吸也极其不稳。
纪珩没有说话,甚至心情都没有太多的波澜。
这样被紧紧抱在怀里曾经是纪珩多么渴望的,但今天他只觉得麻烦和无聊。
汤郁宁闭着眼,用了全身力气才把纪珩抱在怀里,刚刚跟那些人打了一架已经费了不少力气,又爬上六楼来,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他没有说话,就这么抱着。
仿佛只要这样抱着,就能把他两个月看着在这座小城里努力生活的纪珩抱回来。
安静了很久,纪珩掰了一下汤郁宁的手,没掰开。
他低声道:“松手。”
汤郁宁没有松开。
纪珩终于用了蛮力,直接去掰汤郁宁的小指头。
汤郁宁“嘶”了一声,几乎是立刻就松了手。
纪珩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拧开了门。他想进门,把汤郁宁关在外面,却不想门要关上的那一瞬,被人死死抵住,关不回来。
纪珩用了一下力,没成功。
他不想跟汤郁宁僵持,何况他知道僵持下去也没结果,于是松了手,自己进了屋。
汤郁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因为用力抵着门而泛出苍白的红痕。
他弯下腰,把撒落在地上的残花败叶捡了起来,走进了纪珩的房子里。
小小的,不足六十平的房屋,甚至汤郁宁进来的时候还要弯弯腰。房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但是真的很狭小。
汤郁宁拿着花,站在门口,看着纪珩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第一次感觉到了曾经纪珩来到他家时的局促感。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关上了身后的门。
纪珩晚上回来才会煮面给自己吃的。
他没有理会汤郁宁在干什么,自己去厨房捣鼓了。
纪珩在准备面条的时候,感觉汤郁宁走过来了,站在厨房的门口。
过了好一会儿,汤郁宁问道:“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纪珩的手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道:“没有,你不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帮忙。”
虽然看不见,但纪珩能够想象到汤郁宁身体一僵的样子。
不过汤郁宁并没有离开。
纪珩把面条下到锅里,在等待的时候,感觉汤郁宁走了进来。
汤郁宁站在纪珩的身边,慢慢地伸出手,圈住了纪珩的腰,把纪珩抱在怀里。
纪珩皱了一下眉,“你干什么……”
“我错了。”汤郁宁紧紧地抱着纪珩,在狭小的厨房里,声音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平淡,带着些疲惫的沙哑,“我不该那样对你。”
纪珩抓住了汤郁宁的手,“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汤郁宁。”
他用力掰了一下,不过这次没有掰开。
感觉汤郁宁在强忍疼痛。
纪珩心情愈发烦躁,松了手,用手肘顶了顶汤郁宁的肚子,“放手!”
汤郁宁像狗皮膏药一样。
纪珩安静了一会儿,问汤郁宁:“我以前也是这样烦着你的吗?”
汤郁宁的身子再次一僵。
纪珩垂下眼,慢慢道:“难怪你这么讨厌我。”
汤郁宁:“……”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纪珩总算有机会把自己的面条盛出来,加了一点小料,就端出去吃了。
他在外面坐着吃面条的时候,听见汤郁宁居然厨房里洗锅。
“……”
汤郁宁把厨房收拾干净了,走出来,看见纪珩坐在桌前慢慢地吃着面条。
纪珩吃面条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很乖,低着个脑袋。
汤郁宁看了纪珩很久,等到纪珩吃完,他想帮纪珩去洗碗,但被纪珩拒绝了。
纪珩洗完碗出来,想去洗个澡就睡觉,迎面却撞进了汤郁宁的怀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纪珩退后了一步,因为看不见而更觉得烦闷,“不要在这里挡着我的路,我还要……”
话没说完,汤郁宁问道:“我可以住在你这儿吗?”
纪珩:“?”
他觉得不可思议。
纪珩道:“住在这儿?”
汤郁宁“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我今天还没吃饭,很饿了。”
纪珩的身子微微一顿。
“我辞了工作,”汤郁宁又道,“现在也没有收入了。”
纪珩想说,关他什么事。
可汤郁宁最后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卖花,或者……帮你的忙,或者帮你付房费,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纪珩:“……我自己可以卖花,自己可以付房费。”
微微一顿,纪珩抬起头,望着汤郁宁的方向,不太明白地笑了一下,“大少爷,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有那么多钱,明明可以住大房子,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挤这个小屋子,你有那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卖花,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没有必要跟我走在一起。”
汤郁宁没有说话。
纪珩又垂下眼,平静道:“而且……我之前说过了,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不管你是想恕罪还是想做什么,我也不会接受的。”
“我没有。”汤郁宁的声音终于哑了下来,声音逐渐苍白下来,“我……喜欢你,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纪珩觉得汤郁宁的话很可笑。
他侧身想从汤郁宁的身边走开去。
汤郁宁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纪珩终于生气了,“你干什么?!”
走廊里寂静了很久。
汤郁宁的手始终抓着纪珩的手臂,没松开。
他垂眼看着纪珩,一字一句地道:“我刚才,被打了,手很疼。”微微一顿,又道,“红了,还肿了。”
纪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