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汤郁宁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他再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一切如常。
甚至汤郁宁觉得自己比平时的精神还要好一些。
纪珩也什么都没有跟他说。
汤郁宁这一次醒来，坐起身，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他看了很久很久的手机，再抬起头来看向纪珩。
纪珩却并没有什么异样，轻声问：“怎么了？”
汤郁宁没有说话。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这两个月里，纪珩的每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对于在昏迷中的人来说，时间仿佛被静止了一样。
可对于每天都清醒的人来说，这时间过得有多漫长，汤郁宁没有办法想象。
但纪珩似乎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的等待。
画完那幅画以后，纪珩是真的找不到别的事情来做了。
他除了做题，看看书，每天的事情就是等汤郁宁醒来。
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
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汤郁宁觉得，纪珩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天汤郁宁一直都很清醒，虽然没有被允许去花园里逛一逛，因为外面已经下雪了，天气很冷，但他可以在房间里做不少事情。
汤郁宁想跟纪珩一起看电影。
纪珩就把手提电脑搬过来。
他想把电脑放在自己腿上，但汤郁宁说要放在他的腿上。
因为这样的话，纪珩就会为了看电影而窝在他的怀里。
窗外是大雪纷飞，纪珩和汤郁宁一起看电影。
其实主要是纪珩在看电影。
汤郁宁在看纪珩。
不是汤郁宁不想看电影，而是他已经分不出太多的精力来看电影了。因为他如果一直看电影，就会渐渐感觉到困倦，但他不想睡，至少现在，他还想再多看看纪珩。
纪珩看着电影，汤郁宁看着纪珩。
汤郁宁想，其实纪珩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纪珩的人生不应该被困在这样的一个病房里，日复一日等待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情。
如果非要追究，可以说，从开始的开始……从纪珩被送进汤家庄园当汤亦麟的保镖候选人的时候，一切就都错了。
但汤郁宁又不敢想，如果纪珩一直跟他爸妈住在一起，他爸妈欠了那么多的钱，住着那样狭窄漏水的屋子，又怎么给纪珩提供更好的生活。
至少在纪珩跟着汤郁宁的五六年里，汤郁宁问心无愧，那几年他对纪珩真的很好。
但是也许没有快乐就不会有痛苦。
如果没有那几年刻骨铭心的青春与成长，纪珩也不会像后来那样，哪怕经历这么多痛苦，最后还是选择留在汤郁宁的身边。
笔记本电脑里放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
看过很多遍的电影了。
看完以后，纪珩关上了手提电脑，把电脑放到旁边，搂着汤郁宁的腰，小声问道：“你会希望我像露丝那样吗？”
汤郁宁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什么？”
纪珩道：“就是像杰克跟露丝说的那样，希望她有很多孩子，希望她以后会过得很好。”
“想什么呢，”汤郁宁看了纪珩很久，“就算我想让你有孩子，你也生不了吧？”
纪珩：“……”
他忍不住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个……比喻。”
汤郁宁微微往后靠了靠，双手枕在脑后。
他知道，其实只要他一句话，纪珩可以跟他一起死，或者后半辈子都一个人过完。
但这不是汤郁宁希望的。
以前看《泰坦尼克号》，总会觉得那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但仅限于浪漫而已，他不会掉眼泪，也不会想，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冰冷的海水里，杰克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和消亡，对露丝说了那番话。
那番话很伟大，是爱一个人的极致。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汤郁宁觉得自己身上有很多糟糕的缺点。
他自私、狭隘、有仇必报。
这些全都在纪珩身上验证过。
他同样还敏感多疑，被抛弃过，也想抛弃别人。
但现在，汤郁宁觉得，让他把这一切缺点都彻底改掉的人，是爱，也是纪珩。
不过，可能是现在自己还没有到杰克那样的地步。
汤郁宁觉得他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
所以……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他慢慢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纪珩的头发，“等我真的有一天快不行了，我再考虑你这个问题吧。”
纪珩没有说话。
他安静地抱着汤郁宁的腰。
因为今天汤郁宁醒了，所以沈毅也过来看汤郁宁了。
纪珩正好有事，他就出去了。
沈毅把病房门关上以后，回到病床边上，看着汤郁宁。
过了一会儿，他对汤郁宁说：“你昏迷的这两个月，抢救过两次，你自己知道么？”
汤郁宁的身子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来看向沈毅。
半晌，汤郁宁淡淡扯了扯唇角，“已经要用到抢救这个词了吗。”
沈毅道：“你少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明明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汤郁宁没有说话。
他确实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他……只是抱了一些希望而已。
尤其是这一次醒来，他觉得自己身体状况还不错，甚至有一种是不是能够治愈的希望。
沈毅在病床边上站了很久，最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汤郁宁还是没有说话。
沈毅道：“你之前跟我说过，在你生命最后的时候，你想离开纪珩，不要让他看到你最后的样子，也不希望他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所以你要先离开他，是不是？”
汤郁宁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背。
良久，他“嗯”了一声。
“那我现在告诉你，”沈毅道，“你该离开他了。”
汤郁宁又不说话了。
安静了很久、很久，汤郁宁道：“可是我觉得我还能撑，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沈毅今天说话格外不留情，“你没有机会了，你这次醒来都算是半个奇迹，我不知道你下次昏过去是什么时候，但我觉得你扛不住第三次抢救了。”
沈毅道：“早点做准备，你要离开我可以帮你，也绝对不会告诉纪珩你在哪里，你想给他留什么东西，想跟他做什么事情……前提是能做的，趁着你现在还清醒，赶紧都做了。”
寂静半晌，汤郁宁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过两天就是纪珩生日了。”
这次轮到沈毅不说话了。
汤郁宁抬起眼，看着沈毅，“我知道了，等我给纪珩过完生日，我会离开他。”
沈毅过来说这些话，其实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无情，也足够铁石心肠。
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觉得鼻子莫名发酸。
“那你最好弄快点，”沈毅站起身，“需要什么跟我说，我帮你准备。”
汤郁宁想了很久，“什么都不用了，帮我订一个蛋糕吧，如果可以，做漂亮点，做成玫瑰花的样子，纪珩喜欢。”
沈毅说好。
他刚准备转身离开，汤郁宁又道：“我名下的资产和房子……”
沈毅转过身来。
但很快，汤郁宁淡淡道：“我觉得纪珩不会签字，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骗他签字？”
沈毅别过脸去。
半晌，他说：“他不签，我签。”
汤郁宁：“滚。”
至此，汤郁宁终于淡淡扯了扯唇角，“赶紧滚吧，纪珩去哪儿了？把他找回来。”
沈毅转身离开了病房。
其实纪珩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做，所以也没有走远。他就坐在楼下花园里的长椅上，看着铺满白雪的花园。
沈毅找到纪珩的时候，纪珩正蹲在地上堆雪人。
他看了纪珩很久。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纪珩没有戴手套，堆雪人的时候，手指都冻得通红。
过了一会儿，纪珩发现了沈毅，站起身，唤道：“沈医生。”
沈毅对纪珩道：“汤郁宁找你。”
纪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手上的雪，但是雪人还没有堆完。
纪珩想了想，最后还是匆匆把雪人堆好，转身准备往医院里跑。
沈毅叫住了纪珩，“等一下。”
纪珩回过头来。
雪一直在下，周围的天色也越来越暗，但纪珩站在那儿，眼眸永远是清亮的，沈毅被纪珩这样的眼睛看着，都觉得……换做是谁，很难不心动。
安静片刻，沈毅对纪珩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
纪珩回到病房里的时候，才觉得病房里很温暖。
他脱掉了身上沾了雪的大衣，看见汤郁宁依然醒着，坐在床边，戴了眼镜，在看电脑。
纪珩在原地跳了一下，让自己的身子恢复温度。
他回到汤郁宁的身边，坐在床上，问道：“沈医生说你找我。”
汤郁宁“嗯”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来，搂住了纪珩的肩膀，“我在看照片。”
纪珩怔了一下。
他看向汤郁宁的电脑屏幕。
屏幕上放着的，是之前汤郁宁跟纪珩一起去意大利的时候拍的照片。
照片里，有汤郁宁给纪珩拍的，也有纪珩给汤郁宁拍的。
纪珩看见照片里的汤郁宁，站在一棵树下，抬头看着那棵树，当时还是夏天，意大利的阳光很明媚，细碎的光透过树叶落在汤郁宁的肩上。
当时汤郁宁的身体还很好。
至少比现在要很多。
照片里，有他们去真理之口那里拍的，有在许愿池拍的，有在罗马各个景点打卡的时候拍的。
纪珩在照片里几乎都是笑着的。
而且有些照片都模糊了。
因为纪珩一直在动。
但这么多照片里，有很多单人的，也有很多风景的，就是没有合影的。
唯一一张合影，还是别人帮忙拍的。
纪珩和汤郁宁在日落的海滩上接吻。
“……”
纪珩靠在汤郁宁身边，看着这些照片。
他正看得入神，突然就觉得病房里的灯光暗了下来。
纪珩愣了一下。
一瞬间，他抬起头，却发现病房的墙壁上，四面八方都投影出来了这些照片。
纪珩完全怔住了。
他不知道汤郁宁什么时候搞来的投影仪，把这些照片做成了密密麻麻的墙纸，投影在雪白的墙壁上。
纪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想哭了。
他望着墙壁上的自己和汤郁宁，慢慢站起身。
纪珩走过墙壁，把上面一张又一张的照片，都仔仔细细地看过去，伸出手来抚摸，像是想要穿过墙壁，碰到照片里温暖的自己和汤郁宁。
但指尖只碰到了冰冷的墙壁。
在墙壁的最中央，放的那张照片是夕阳下的日落。
和那幅开得很绚烂的郁金香画正好重合了。
纪珩还在怔怔地望着这些照片。
身后的汤郁宁淡淡开了口。
他说：“生日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