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汤郁宁的心跳声。
似乎在眼睛能够看见以后,汤郁宁的心跳也变得更明显了一些,怦怦、怦怦,在耳边震耳欲聋,震着纪珩的鼓膜。
纪珩闻到了来自鼻尖的消毒水的味道。
混合着汤郁宁身上淡淡的,原本就有的一种冷香。
不知过了多久,纪珩慢慢地把汤郁宁推开了。
他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来,望着汤郁宁。
虽然之前十八岁的时候,汤郁宁就已经很高了,差不多一米八四左右,可现在汤郁宁大概有了一米八七,看上去真的很高。
纪珩倒是没怎么再长了……
他抬头看着汤郁宁,第一次对汤郁宁如今的身高有了些概念。
汤郁宁穿着宽松的白色V领针织衫,可以看见漂亮好看的锁骨,他的皮肤很白,穿什么衣服都会好看。白色针织衫下面搭配黑色的长裤,比五年前成熟了,更像个男人了。
只是那张脸,那眉眼,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竟然没有成熟太多,没有变化太多,甚至比那个时候的少年,少了些青涩和光芒,像是被磨了棱角,更显得彼此都有些狼狈的满身伤痕。
纪珩突然觉得,他们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那个天真的自己,和那个张扬的汤郁宁。
纪珩抬起头,指尖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触碰眼前不真实的,汤郁宁的脸庞。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汤郁宁的脸,就被汤郁宁抓住了手,然后紧紧将纪珩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一侧,轻轻地蹭了蹭。
纪珩的心微微一颤。
他想把手收回来,可是汤郁宁的手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纪珩的掌心很温暖,汤郁宁从来没有这样贪求过这样的温暖。
被送回市医院的时候,汤郁宁短暂地清醒过几次,他想看到纪珩,可是又知道这个时候,纪珩在等待恢复,所以在清醒过来以后,他一直忍着没有给纪珩打电话。
怕纪珩觉得他烦,怕纪珩手术失败。
可是纪珩又一次过来找他了。
汤郁宁望着纪珩那双眼眸。
如今那双眼眸里又有了光,温温柔柔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没有了稚气,没有了傻气,而总是含着一些看透世事一样的悲伤。
汤郁宁不喜欢看到这样的纪珩。
“你不高兴吗?”汤郁宁望着纪珩,声音有些低哑,“你能看见……了。”
他没有把那个“我”字说出来。
纪珩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情。
因为他觉得这是他恢复视力以后,第一次看见汤郁宁,很有可能也是第一次。
“我……”纪珩的声音很低,“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汤郁宁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问:“什么意思?”
纪珩看着汤郁宁,又退后了一步,强忍着眼底的泪和鼻子的酸涩,声音轻轻的,小小的,“谢谢你帮我垫付了做手术的钱,等我赚了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但我现在要走了,所以最后来跟你告个别。”
“你要走去哪里?”汤郁宁看着纪珩。
纪珩摇了摇头。
他不会说,这一次,也更不会让汤郁宁找到他。
纪珩其实来医院的时候,并没有准备要走。
可是他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大半天,从下午坐到了晚上,想了很多很多。再加上他看见了一辆开进医院的黑色宾利,偏偏纪珩还认得那辆车,就是汤家的。
住着VIP病房,接受着最高级的治疗,家里有私人直升机,有占地面积不知道多少的一座大庄园,还有数不清的企业和产业。
坐在医院门口想这些事情的纪珩,因为身上没剩下多少钱了,所以连一份饭都不敢去买了。
纪珩也想反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勇气支撑着他一个人跑那么远来见汤郁宁的?
可他想不明白,也想不出答案。
毕竟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很多年,至今也没有答案。
在小县城里生活的那短短一两个月,汤郁宁抛下了所有的一切,家族、产业和他拥有的富贵,跟纪珩挤在那一间发霉的小屋子里,陪着他。
纪珩说不心动是假的。
怎么可能不心软,怎么可能还生气。
可是原谅了,不生气了之后呢。
好像留在纪珩心中的,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情和天真。
汤郁宁这次病倒,纪珩更加能够清晰地看见他和汤郁宁之间的差距。
不止是县医院的医疗设备和医疗技术不够,更加是因为如果汤郁宁真的抛下一切跟纪珩在一起了,那纪珩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让汤郁宁接受最好的治疗,他害怕汤郁宁出事,害怕因为自己的卑贱,让汤郁宁跟着他一起受苦受罪。
纪珩天生就该受这份苦这份罪的。
但汤郁宁不应该。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汤郁宁都应该在阳光照耀下生活,而不是在那样狭小发霉的房子里。
“……”
视线有些模糊,纪珩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对汤郁宁道:“那我……”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汤郁宁往前走了一步,紧紧地抓着纪珩的手腕,语气冰凉又无助,“我知道我之前做得不对,我向你道歉,我也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做那样混蛋的事情了,你去哪里,我跟你走,不管你去哪里我都愿意去,你想考大学我陪你考,你想做生意我陪你做,你就算想去拳场打拳击我也陪着你,为什么你还要走?为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
纪珩的眼睫和嘴唇都颤了颤。
他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生你的气了,我只是……”
汤郁宁抓着他手腕的手,力气很大,弄得纪珩很疼。
但纪珩心甘情愿忍着这个疼,对汤郁宁道:“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大少爷。”
他又叫了汤郁宁一声大少爷,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的纪珩叫汤郁宁“大少爷”,那一声里带了多少的情绪,或者高兴,或者不高兴,或者撒娇,或者亲密。
可现在,汤郁宁再也听不见纪珩这样叫他了。
他看着纪珩,过了很久,眼眶慢慢地红了,声音也逐渐淡了下来,“我努力向你走,你就一直退,一直退,你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那我就想帮你把这个世界打碎,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愿意向我走一步吗?”
微微一顿,汤郁宁抓着纪珩手腕的手渐渐松了,“你以前那么勇敢的,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纪珩没有说话。
眼泪溢满了眼眶,可他只要不眨眼,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人都是会变的,大少爷,”纪珩道,“从前是我天真无邪,是我以为我跟你之间,差的只是一个大少爷的称呼,可我现在知道了不是这样。”
汤郁宁的手骤然一松。
纪珩忍下了喉头的哽咽。
他把手收了回来,看着眼前的汤郁宁,久久地望着,好像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刻在心上一样,从眉眼到鼻梁,再到薄唇,全都是纪珩喜欢的样子。
“我走了以后……”纪珩忍了很久,才尽力没让自己露出哭腔,“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记得养好身子,不要抽烟喝酒了,偶尔运动一下,晚上睡觉也穿多点,盖好被子,如果不舒服记得……记得找个人陪着你,能帮你揉揉也好。”
纪珩说这话的时候也看不清汤郁宁的脸庞。
一是因为视力没有完全恢复,而是因为他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所以他也看不见汤郁宁通红的眼底。
纪珩对汤郁宁:“我以后也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你不要担心,我比你坚强很多,就算瞎了这五年也是这样过来了,所以我看得见了,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汤郁宁没有说话。
最后,纪珩鼓起勇气,问汤郁宁:“我可以再抱抱你吗,大少爷。”
汤郁宁依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纪珩走上前两步,伸出手。
他觉得这一个拥抱,都快耗尽他这一辈子的勇气了。
纪珩双手圈住了汤郁宁的腰,把脸埋进汤郁宁的衣服里,轻轻靠在汤郁宁的肩头。也是这一刻,他才觉得汤郁宁也挺瘦的,平时可能都是靠衣服撑起来,才觉得矜贵又有气质。
此时此刻,抱着却只觉得脆弱。
纪珩把眼泪蹭在了汤郁宁的衣服上。
汤郁宁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指尖都透着无力的苍白。
纪珩抱了一下就松手了,退后一步,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他怕自己再不走,就真的要在这里哭了。
纪珩走了没两步,身后汤郁宁叫了他的名字:“纪珩。”
“……”
纪珩的脚步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我不想绑住你,我也没有这个资格把你绑在我身边,”汤郁宁的声音淡淡的,“但我想问你,如果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只剩下两年时间,我用我所有的钱买你两年陪在我身边,你愿意吗?”
纪珩的眼睫一颤,眼泪流了下来。
他转过头来望着汤郁宁,怔怔问道:“真的吗?”
纪珩问的是,医生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
汤郁宁看着纪珩。
安静片刻,他说:“假的。”
纪珩的心脏骤然一紧,又一松。
汤郁宁静静地望着纪珩,“你愿意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不奢求你陪我一辈子,反正你的未来还很长,我只想要两年,两年就可以了。”微微一顿,一字一句地问了一遍,“可以吗?”
纪珩闭了闭眼。
眼泪更汹涌地流淌了下来。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春夜的月亮很漂亮,被一层毛毛的光芒包裹着。
纪珩好不容易让自己不再落泪,擦掉了眼泪,抬眼望着汤郁宁。
如果,只有两年。
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纪珩可能当初死也不会离开汤郁宁,不管汤郁宁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走,让他们之间空白了这么多年。
只能说,幸好……幸好,是假的。
汤郁宁见纪珩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
他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冰凉,慢慢地,慢慢地握紧又松开。
汤郁宁准备转身回去了,“如果不愿意,那就算……”
他转身还没有迈出一步。
突然就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
汤郁宁的身子微微一僵。
“……”
纪珩双手紧紧地环抱着汤郁宁的腰,把脸埋在汤郁宁瘦削的脊背上,声音里带着哽咽:“两年我愿意,但你要向我保证医生说的话是假的。”
汤郁宁站在那儿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转过身,把纪珩抱进怀中。
汤郁宁说:“我保证,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