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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周第一次坐飞机,是在十八岁的夏天,横跨一千多公里,目的地是一座他从未去过的陌生城市。
那天他起得很早,天没亮就坐上了夏可岚昨晚找邻居借好的车子,到机场时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将近三个小时,于是夏可岚带他去机场外面的早餐店里先吃了一碗米线。
夏可岚的眼睛有些肿,和于周说是因为昨晚睡前吃了一桶泡面导致,于周没拆穿,他昨晚睡不着,听到夏可岚在房间里偷偷哭了,最近她常常这样,问起时,她总会再三确认于周什么时候出发去上学。
在往前的十几年间,于周一直是更依赖夏可岚的那个,这让于周第一次发觉,夏可岚其实也有点离不开他。
这很好,于周也想要夏可岚可以依靠他。
米线吃完,夏可岚看着他背上书包,不知第几次提议:“开学还是让妈妈陪着吧?”
于周拒绝了她,因为不想让夏可岚一个人回来,这样她只会哭的更厉害,于是他和夏可岚约定:“毕业典礼的时候让你来,到时候再一起回家。”
到达出发层,于周拿出了夏可岚给他买的新款手机,把提前收藏好的乘机流程又复习了一遍。
但于周很快便发现了更省力气的方法,在托运行李的队伍中,有好多都是同龄人,于周选了一位看上去最从容的男生,跟在了他的身后。
男生长得很高,于周仰着头,看到他右耳戴了一个圆形的银色耳环,推着行李箱的那只手臂上挎着个护颈枕,正低头玩着手机。
于周跟着他抬行李、托运、安检,最后又上了同一班飞机,并且很有缘分地停在了同一排。
男生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于周在他身旁坐下时,对方回头看了他一眼。
男生表情冷峻,大概是早就发现了跟屁虫于周,不那么好相处地把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于周看到他的脸时先是一怔,接着注意到他泛青的嘴角。
打架是不好的,于是于周默默把要说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大概是见于周没有挑衅的意思,对方把视线从于周脸上移开,沉默地戴上了耳机。
于周跟着他的动作把安全带系上,贴着椅背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身侧,已经做好了上天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于周有些无聊地扭了一下身体,在广播声里把手机关机,最后板正地恢复原状。
飞行时间是两个小时三十分钟,前半个小时,于周一直保持着扭头看窗外的姿势,而靠窗的男生总是时不时转头看他,出于礼貌,对方回头时于周都会和他对视,几次下来,对方忍不住开口了。
男生摘下耳机,耳麦贴着他的喉结,说话语气糟糕,问今天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于周:“好看吗?”
天微亮,窗外的地平线叠了一层橙色光层,于周点头说:“好看。”
对方大概愣了三秒,脸变臭,突然用帽子把脸盖住了。
于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很干净得体,回忆起自己的行为,也还算有礼貌,而且他还很大方,允许对方坐在了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可是对方不领情,还很霸道地和他说:“不许看了。”
于周觉得自己有点生气,于是在剩下的两个小时里,他不再理会这位霸占人位置的,不礼貌的人,也不望向他旁边的小窗,而是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
但另一边视觉受限,没多久,于周就感到了无聊。
早班机,于周开始感到困顿,迷糊间微弱的光一点点地渗透进机舱,橘色的光影浮上云层,天色逐渐破晓,这还是于周第一次距离太阳这么近。
看得太认真,以至于什么时候又把头转回来了于周也不知道,于是回神后再一次和那人对视上。
于周想,如果他又要小气地不允许自己看窗外,那他要态度强硬地把位置换回來。
可惜对方没有给于周发挥的空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他好几秒,戴上眼罩偏开了头,把自己的座位往后调整了一些。
因为对方睡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于周度过了一个舒服且自在的飞行时光。
但这份自在只维持到了飞机停下的那一刻。
飞机停下,机舱内人群涌动,于周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作,而他身旁的男生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
机舱渐渐变得空荡荡,于周摸了摸安全带,抬头时那人正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不好的话。
乘务人员注意到他们的异常,快步朝他们走来,于周觉得自己的脸好像慢慢烫起来了。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乘务人员已经很近。
于周还没来得及回答,听见身旁的男生回答对方:“谢谢,不用。”
于周抿着嘴,想举手说自己可能需要帮助,但下一秒对方弯腰朝他靠近,近到于周发现他耳廓上还有两个小耳洞,对方的发尾也蹭到了他的鼻子,让他觉得有些痒痒的。
对方伸手拎起贴着他小腹的安全带,咔嚓一声,于周被解救了。
后来的于周问过傅怀辞,他怎么知道自己不会解安全带。
傅怀辞当时摸着他发烫的小腹,贴在上面亲了亲,却对于周说坏话:“因为你笨。
于周不好反驳,捂住肚子不给对方碰,但傅怀辞最会哄他,给出好多让于周不好意思听的夸奖,逼得他只能改用手捂住傅怀辞的嘴,不让说。
于周和傅怀辞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法学院的大一新生宿舍。
就读金融系的于周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因为半道在校园里迷了路,去的迟了,同系宿舍没有再能留给于周的床位。
辅导员让他找本系的宿管阿姨,要空床位的宿舍名单,宿管阿姨让他去找数计院的宿管,最后于周从化工院的宿舍楼出来时,额头已经沾满了汗,手心也因为拖久了行李箱正在微微颤抖。
于是他不愿意再走,拉着行李箱找了个最近的宿舍楼,板着脸走进去,出来时表情终于亮了。
可嘴角的笑意没能维持很久,在见到未来室友的那瞬间,于周脸上的笑容慢慢落了下去,小虎牙看不见了,表情换成了警惕。
傅怀辞再次看到他时表情也不好看,并对于周给出的,来他们宿舍的原因,表现出了不相信,所以第一时间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这是六楼,没有电梯,于周好不容易爬上来,缩在身后的手心磨了很红,天色渐黑,因为换宿舍这件事,于周第一次与一个皮球感同身受。
最重要的是,这是这栋楼里,唯一一间还剩有一张床位的宿舍,而且他现在肚子开始饿了,如果这个人不放自己进去,于周将要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
而对于这位从机场开始,就跟着自己的人,傅怀辞没心思猜测对方的为人:“去别的地方,没床位给你睡。”
“宿管阿姨告诉我,你们宿舍还剩一张床。”于周不肯放弃。
“她记错了。”傅怀辞回答。
下一秒,门在于周的面前被用力关上。
里面很快传来交谈声,于周不擅长和这样坏脾气的人争论,只好拖着行李箱往楼梯口走去。
夏可岚在这时打来电话,于周放下行李箱,坐在上面和她报备。
夏可岚那头有些吵,夹杂着一些脚步声。
“吃饭了吗?”夏可岚第一句问他。
于周低头锤了锤膝盖,声音没有底气:“吃了。”
“那现在是在宿舍吗?”夏可岚笑了笑,问他,“环境怎么样啊?”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于周往旁边错了错,不挡住人了才说:“宿舍很好,很干净,有三个室友。”
“床铺好了吗?”夏可岚问。
“铺好了,”于周头靠在栏杆上,往下看那盘旋着看不到头的楼梯,和她说,“躺着很舒服。”
夏可岚叹了口气,不开心道:“你一走妈妈都不习惯了。”
“你要适应。”于周给出建议。
“知道了,知道了,”夏可岚答应着,在那头偷偷说他,“小古板…”
于周说:“我听到了。”
夏可岚这才笑了。
“妈妈最近换了个工作,是个大公司哦。”夏可岚让他不用担心生活费的问题,以她现在的能力甚至还可以给他每个月再加五百。
夏可岚说完有些得意,非要于周夸自己:“我有实力吧?”
“超级有。”于周评价,但拒绝了她大手大脚的提议,认真地和夏可岚说,“但是不要再加五百了,我的生活费很够。”
“现在够又不代表以后够,”夏可岚在那头笑,“我们诌诌也是要谈恋爱的嘛。”
于周觉得自己不能很好地处理这种亲密关系,有些抗拒:“我不想。”
在人际关系上,于周从小到大都是极度懈怠的态度,夏可岚也不愿意强迫他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所以一直秉持着顺其自然的态度,结果一眨眼人是顺利长大了,可除了郑少茁以外,夏可岚几乎没在他嘴里听到过别的朋友的名字。
“于周,”夏可岚叫他的全名,给他布置任务,“要多交朋友。”
于周下意识抗拒。
夏可岚苦口婆心又劝说了十分钟,于周才勉强说:“我可以试试。”
但于周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的如此快速。
电话挂断后,于周起身,愁眉苦脸地望着他的行李箱,正打算再次踏上寻找住处的路程。
可行李箱没能提起来,于周转头,发现了身后的人。
“你就是我们宿舍的最后一位成员吗?”对方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很温柔,和他自我介绍,“我叫燕予凡。”
于周不笨,当然知道这个没有见过他的陌生人不会无缘无故认出他来。
顺着燕予凡的视线,于周在黑夜中向另一头望去,果然看到那个坏脾气的人拐进了宿舍。
就像飞行期间,先是不允许他乱看,但最后又帮他解开了安全带那样,傅怀辞不留情面地把他关在了门外,却又在听到他和夏可岚通话后勉强同意了他的入住。
起初的傅怀辞总是这样,不喜欢自己的靠近,却又不情不愿地对他好了很多很多次。
他不爱和自己说话,对着自己总是一张不变的臭脸,同一侧床位,绝对不会和他头挨着头睡,其他两位室友节假日回家时会更明显一些,只剩下两人的宿舍,傅怀辞就当他是空气。
对于怕麻烦的于周来说,和室友关系紧张就是一件会带来很多麻烦的隐患问题。
更何况,通过于周的努力,同宿舍的燕予凡和邓贺都已经和他成为了不错朋友,虽然发现的比较晚,但于周认为,自己是有交朋友的天赋的。
一开始,他计划靠近傅怀辞,试图让对方解除对自己的错误偏见,他会给傅怀辞带自己喜欢的蛋糕,下雨了特地回来帮他把阳台的衣服收起来,分门别类地收纳好,连内裤都不计前嫌地帮他叠好。
可傅怀辞不吃他的蛋糕,于周看着那块精致的,压着颗大草莓的美味蛋糕就那么放到了第二天,最后被傅怀辞丢进了垃圾桶。
不仅如此,傅怀辞对于自己帮他叠衣服的行为,也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他把衣服全部打乱,重新丢进了洗衣机里,并有些生气地问于周:“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距离感?”
除了郑少茁,于周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交过朋友,关于朋友间的相处方式,他欠缺经验,很难找到那个平衡点,不知道靠近是要多近,也就没能注意到自己缺少边界感的种种行为,为傅怀辞带去了什么烦恼。
可再怎么样,他也看得出来,傅怀辞不喜欢他。
也许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于周的主动靠近导致他们的关系陷入困境,傅怀辞开学时在校内碰见于周还会面无表情地和他打个招呼,学期末连点头也没有了。
在此基础上,寒假回家途中两人又乘了同一班飞机回安城,因为前后脚一起定的票,两人的位置再次挨到了一起,可最后却没能坐在一起,因为傅怀辞看到身旁是他后,升舱了。
于周不明白两人关系怎么变成这样的,他再次意识到,交朋友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他并没有伤心,而是隐蔽地收起了自己的靠近,并把原因归结到了傅怀辞的坏脾气当中。
可没想到,他不打算对傅怀辞好了,两人的关系又迎来了转变。
这一年的寒假,于周没能和夏可岚一起度过。
夏可岚自从换了份工作后,于周觉得她忙的时间更多了,但看着对方充满干劲地给自己画出一个一个大饼,于周觉得这样的夏可岚也不错,至少比以前有活力。
可这次回来,夏可岚不知是不是那股劲头过了,于周总觉得对方疲惫了很多。
大概过了一周,夏可岚就把于周送到了一座漂亮房子前。
“妈妈这段时间要出差一趟,过年不一定回来,你在爷爷家里待几天,工作结束了我再来接你。”夏可岚是这么和他说的。
于周是第一次来这里,甚至前一天才知道自己还有个爷爷,他不愿意,可夏可岚第一次表示出了强硬的态度。
房子很漂亮,跟夏可岚和他住的小屋比起来,不知大了多少倍。
于家很快有人出来迎接了他,于周被夏可岚笑着往前推。
看年纪,出来的人应该就是他爷爷,于周觉得陌生,又一次产生了想走的念头,可转头后,夏可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大门外,并叮嘱他:“要好好听话。”
于宗平把于周领进门,和他介绍起家里的其他人。
“这是你伯父。”于宗平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
于周看着对方的长相,有一些和于修群相似的部分,于是叫他:“伯父。”
于修远随意地应了一声,只短暂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于周叫他身旁的女人伯母,对方依旧只是简单点头,下一秒哄起了身旁的男孩。
小孩大概十岁左右,长得圆滚滚的,于周听见他们叫他桐桐。
“叫哥哥。”于宗平放缓了语气,让于桐叫于周。
于桐不愿意叫,看着于周露出讨厌的眼神,大喊道:“我才没有哥哥呢!”
于宗平看着于周平静的,并不打算反驳的表情,突然就想到了自己那个去世了十几年的小儿子。
也是这样的懦弱和无能,唯一一次对自己的反抗,还是于宗平发现他和夏可岚的恋情,并让他们断绝来往那次。
在于家,不听话的孩子偶尔懂事一回都能够让父母落泪,而一直听话的孩子,只是反抗一次也是没办法被允许的。
于修群从出生起身体就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毛病,和夏可岚也是在医院偶然认识,于宗平知道后,把医生叫来了家里,不再允许于修群用这个借口出门,直到给他准备的联姻结束为止。
于宗平起初并没有把于修群的反抗看在眼里,直到对方在婚礼上把刀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在这之后,没有在于修群身上花过太多时间的于宗平只当自己没了一个儿子,再后来就是听到于修群去世的消息。
对于自己这位孙子,于宗平也调查过,除了外貌遗传得好,几乎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人际关系简单,性格也孤僻呆板,直到夏可岚把他的高考成绩摊婻風在自己面前,于宗平才发现这孩子至少成绩还算不错。
于宗平甚至懒得猜测夏可岚时隔近二十年第一次联络他的目的,而且一个成绩好的孩子,也并不能为于家带来什么。
直到于宗平最近在参加傅家举办的宴会上,了解到傅家少爷和自己的这位孙子就读于同一所大学,抱着试试的心态,于宗平重新调查起于周,这次倒是有了意外的收获。
于周被接回于家的第一天,于宗平便带他去傅家露了个脸。
那是于周第一次来傅怀辞的家里,比于家更大,也更华丽,墙上挂着各种,看着就价值不菲的名画,于周坐在于宗平的身旁,局促不安的,怕自己碰到一米远外的古董花瓶。
“这就是修群的儿子?”对面坐着的男人眉目深邃,弯着眼睛时眼角有细微的皱纹,给于周一股熟悉的感觉。
于宗平笑着点了点头,和傅镇先说:“说来你小时候和修群关系很好,他也该叫你一声伯伯。”
傅镇先笑了笑,把目光放在于周身上,于周这才抬头,叫了一声:“伯伯好。”
“孩子还是乖点可爱。”一旁坐着的漂亮女人眼神慈爱地看着于周,接着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家这个小的啊,都别想指望他乖乖喊人。”
“小傅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于宗平笑着说。
傅镇先呵了一声,评价道:“一点就炸,没人受得了他。”
“正是叛逆期,理解。”于宗平对他们宽慰地笑笑。
于周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昏昏欲睡间又听见他们提到:“最近有听闻你们和云时打算合作?”
“有这个打算,”傅镇先放下茶盏,掌心轻轻地压在自己的膝盖上,笼统地给出回答,“还在观望当中。”
于宗平见还没定夺,霎时松了口气,这时也注意到了桌上的医药箱,明知故问道:“这是谁受伤了吗?”
“嗨…”况家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含糊道:“小辞前两天跌了一跤,腿给摔断了。”
“那最近估计都出不了门了吧?”于宗平拍了拍于周的肩膀,宣布了个让于周不高兴的提议,“正好这孩子在家也一个人,要不让他上去陪陪小辞,两人还能陪着互相说说话。”
就这样,于周被迫,即将和一位自己不认识的人共处一室。
“你叫于周对吗?”况家雯很温柔地朝他笑笑。
于周向来容易对好脾气的人产生好感,点头说:“是的。”
“他手机最近被他爸爸收了,正在闹脾气呢,加上腿也断了,估计会不太好说话。”况家雯一脸头疼的表情。
于周从小就怕狗,况家雯的形容让他想起小学时期,铨在楼下巷子里的那条凶神恶煞的大狗,也是断了条腿,平常总是趴在地上,但只要见到人就会狂叫着往前扑,于周每次经过,都要数完三个数,再进行冲刺。
于周难得地皱起两边眉毛,很难察觉地,步子悄悄往后退了半厘米。
“你别害怕,”况家雯笑了,说了一些让于周放松一些的话,“他不打人,我就怕他晕里边,你远远地和他说两句话就行,他要是态度不好就不要理他了。”
房间在三楼,于周乘着电梯上去,在况家雯的带领下,敲响了尽头那间房间的门。
里头没有传来声音,况家雯吩咐门外的两位保镖把门打开时和于周说:“我就不进去了,他看到我又会生气,有事你就叫门口的保镖。”
况家雯走了,留下于周和一个未知的可怕房间。
门被打开,出乎意料的,和于周想象的,昏暗可怕的房间不同,里面很亮堂,而且可以感觉出来是自然光照射进来的光线,于是他渐渐放松下来,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冬天,室内的暖气很足,于周首先看见的,是正对着他的一面大大的落地窗,窗帘被拉的很开,阳光也跟着照到书桌前那人的身上。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缠着石膏的那条腿架在桌上,头上戴着于周眼熟的耳机,低垂着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没有任何的动静了。
好消息是,这是于周认识的人,坏消息是,这个人是傅怀辞,而不好不坏的消息是,对方好像没气了。
于周瞳孔放大,下一秒就看见傅怀辞抬起了头,用那种让于周后背发紧的眼神看着自己。
于周开始默数三个数,数到二时,傅怀辞开口了,他皱着眉道:“把门关上。”
于周默默把门关上。
傅怀辞看着他一动不动的姿势,互相沉默了近一分钟,接着命令他:“过来。”
于周大胆地往前走了两步。
“别让我过去抓你。”傅怀辞慢悠悠地说。
于周看了一眼他的腿,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大小:“你跑不过我的。”
可惜傅怀辞腿断了,但是耳朵还是很好的:“门口那两个总能跑过?”
于周想到那两人的体型,慢慢走近傅怀辞,也闻到了他身上的消毒水味。
“你为什么在这?”傅怀辞沉声道。
于周压缩道:“爷爷带我来的。”
傅怀辞思考了几秒,问于周:“于宗平是你爷爷?”
于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脑海中却在思考,自己要用什么借口才可以离开这里。
没等他想到,傅怀辞就连续问了他好几个问题
“谁让你上来的?”
“带手机了吗?拿出来我看看。”
“这什么破手机?能上网吗?”
“手机密码是什么?”
于周想,傅怀辞大概是被关无聊了,居然和自己一次性说了这么多句话,虽然每一句话都让他不喜欢。
但于周出于礼貌,依旧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妈妈带我上来的。”
“带手机了。”
“不破,是新买的,也可以上网,”于周点头补充了一个厉害的消息,“而且网速很快。”
但在最后一个问题上,于周停顿了一下,防备地说:“不想告诉你。”
傅怀辞看了他一眼,按了按书桌旁的一个红色按钮,下一秒门口发出警报,保镖推门而入。
于周下意识往傅怀辞的位置挪了两步,不情愿但速度很快地说了一串数字。
顺利打开手机后,傅怀辞就不理他了。
于周站在房间中央,左右两边看了看,从傅怀辞的大床到墙角的书架,再回到傅怀辞的脸上,这次停顿的久一点,最后落在傅怀辞受伤的腿上。
“不准乱看,”傅怀辞头也不抬地说,“坐下。”
于周看向这个房间唯一一条椅子,正被傅怀辞坐在了屁股底下,于是他犹豫了半天才往傅怀辞的床边挪。
“谁让你坐床了?”傅怀辞不让他碰自己的床,而是用手边的拐杖捅了捅旁边的轮椅,示意于周这里还有一条椅子。
于周的思绪宕机,但最后还是听话地坐在了轮椅上。
没过多久,于周悄悄碰了一下轮椅旁边的按钮,轮椅跟着往前滑动了一下。
在这期间,傅怀辞都没有抬头,直到一个小时后,抬头和于周说:“我想上厕所。”
结果发现于周已经把轮椅开到了门边,离自己最远的地方。
“开回来。”傅怀辞说。
于周哦了一声,熟练地把自己送回他面前。
傅怀辞很重,这是于周扶他起来时的第一个想法,腰上的肌肉很硬,不好扶,这是于周的第二个意见。
但是人有三急,善良的于周没有剥夺他的生理需求,出于室友之间的互帮互助,他还是帮他完成了一整套流程,而且在傅怀辞让他闭眼时也乖乖照做。
只是,于周第二次把傅怀辞扶到椅子上,手还没松开就听见对方让他:“倒水。”
于周给他出去装水,回来放到桌上,傅怀辞仰头喝光,期间甚至没过三分钟。
“你能不能少喝一点水。”于周想剥夺他喝水的权利。
“不能,”傅怀辞把杯子递给他,“我会渴死。”
于周只好转身。
“装两杯上来。”傅怀辞得寸进尺。
于周默默计划,打算待会儿傅怀辞要去厕所时,他要假装听不见,反抗对方一分钟。
两杯水装上来,傅怀辞又让他:“你把这杯水喝了,可别说我连水都不让你喝。”
于周不渴,也不爱喝水,可还是乖乖喝光了。
因为于周的配合,傅怀辞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接下去的一个小时里没有再提出过分的要求。
直到把手机玩到自动关机才把它还给于周,并大方地对于周笑了笑,和他说:“明天见。”
“明天我有事,不能来了。”于周说。
傅怀辞不太在意地重新戴上耳机,和他说:“你会来的。”
第二天,于周果然准时赴约,甚至还比昨天提早了几个小时,原因是傅怀辞坏心眼地把他的手机密码改了。
就这样,一个寒假,于周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被迫和傅怀辞待在了三楼的那间,有落地窗的,抬头就能看见一大片白皑皑雪景的房间里。
有时候于周也会觉得惬意,前提是傅怀辞能够少张开嘴巴说话,而且待在这里,会比待在于家让他觉得舒服。
只是傅怀辞虽然不把他当空气了,却仿佛把他当作了别的东西使用。
临近过年,天气愈发冷,大雪连下了好几天,于周每次出门前都要换上夏可岚来之前给他买的新羽绒服,把自己裹到密不透风才往傅怀辞家走去。
傅家离于家不远,于周却因为雪大要放慢步子,所以最近几天总是会比约定时间迟上几分钟,次数多了傅怀辞莫名有些不开心,但好在都没有发作。
这天,于周出门前发现自己的毛线帽和手套都不见了,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又在阳台和玄关处转了转,依旧没能找到。
因为找东西,于周这天迟到了半个小时,等他打开傅怀辞的房门,对方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好看。
傅怀辞昨天和人约好了时间上线玩游戏,还特地叮嘱过于周要准时,于周正盘算着怎么才能让傅怀辞不生气,可对方却突然问他:“你的帽子和手套呢?”
于周和他说:“找不到了。”
傅怀辞拄着拐杖靠近他,看到他发丝间的雪花在温暖的房间里融化成水渍,鼻子眼睛都被冻红,手指头更是僵硬得不能看,本来干净的羽绒服,现在破了好几个洞,像是有人故意剪烂的。
“是不是那个小饭桶弄的?”傅怀辞问他。
于周疑惑地看着他。
“那个桶桶,”傅怀辞形容,“长得也像饭桶的那个。”
于周想了想,和他说:“他叫于桐。”
“管他什么桶,”傅怀辞又问了他一遍,“是不是他?”
也许是傅怀辞的表情要比他还生气,于周想到自己偶尔会丢失的牙刷和课本,和他点头说:“嗯。”
听到于周的回答,傅怀辞表情才好了一些,用想做坏事的表情说:“我知道了。”
这天,于周在傅怀辞的房间从下午三点待到了晚饭结束,直到于周坐在轮椅上块打起瞌睡了,傅怀辞才让他回去。
于周的头发不湿了,傅怀辞盯着他吹干后变得暖烘烘,也重新蓬松起来。
在他出门前,傅怀辞臭着脸给他戴上了一顶干净暖和的帽子,又丢给他一双蓝色手套,还把自己的羽绒服裹在了于周的身上,热得于周感觉自己好像要流汗了。
“我让楠哥送你回去。”傅怀辞说。
楠哥是守在傅怀辞门口的其中一个保镖,于周想说,比起十岁的桐桐,他好像更怕这个楠哥。
可傅怀辞不容他拒绝,又和他说:“明天不准再迟到。”
就这样,于周走在前面,赵楠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两百米的距离硬生生把于周走出了汗。
快到于家时,于周加快脚步,踩上台阶后和赵楠说:“楠哥再见。”
赵楠嗯了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到了。”于周提醒他。
“小少爷让我把你送到屋内再走。”赵楠告诉他。
于周想说自己不会丢,但最后还是乖乖带着他进门。
于家正在吃饭,见到于周回来也没人招呼他上桌,只有于宗平在看到他身后的赵楠时略微抬起头。
“你是谁!?”于桐对着赵楠问。
于宗平看了一眼于桐,没有出言阻止。
“于董,”赵楠弯了个腰,开口道,“小少爷说雪太大,让我送于少爷回来一趟。”
“你从哪里偷的帽子!?”于桐看着于周头上的那顶帽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于桐!”于宗平扬声叫他的名字。
“可能是于小少爷误会了,”赵楠挡在于周的面前,和面前的于家人说,“这帽子和手套都是我们家小少爷给戴上的,小少爷还让我问问,为什么于少爷身上的羽绒服都破成这样了也没有人发现?”
于宗平看了一眼心虚低头的于桐,又看了一眼于修远夫妻,最后才笑着开口周旋了几句,最后问于周:“是不是不小心在哪划破了?”
于周沉默地站在楠哥的身后,想到今天傅怀辞和他说的话。
傅怀辞先是批评了于周息事宁人的态度,最后说于周:“笨死了,连吵架都不会。”
骂完见于周不理他了,傅怀辞连人轮椅拉到自己跟前,和他说:“你不能让自己陷入自证,要学会逼对方自证。”
于周回忆傅怀辞给他示范的几个例子,过了一会儿在楠哥的身后错开一步。
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和于宗平说:“昨天我看到桐桐拿着剪刀从我房间出去了。”
赵楠有些讶异地看了于周一眼,下一秒他的耳麦里传来了一声很轻的笑声。
紧接着,赵楠看见于家那小孩从位置上跳下来,大声反驳说没有。
于宗平那几人大概也没想到于周会这么说,就在于修远的妻子打算站出来说些什么时,于宗平先开了口:“是你弄坏的吗?”
于桐还在狡辩,眼眶瞬间红了,拉着他妈的手说:“爷爷我没有!”
“爸,你也不能这样随便听信一个外人的说辞啊…”楚艳艳把儿子抱进怀里,意有所指道,“谁知道他嘴里有没有实话,毕竟是连亲妈都不要的…”
“楚艳艳!”于修远呵斥了一句。
“我说错什么了?”楚艳艳情绪激动起来,“谁知道她让儿子回来有什么目的!”
“行了。”于宗平冷声道。
楚艳艳这才闭上了嘴。
接着,于宗平出面呵斥了于桐,并连带着楚艳艳也说了两句。
于周听着于宗平用那么几句话摆平了这场小打小闹,最后以于桐哭着对自己道歉作为结尾。
赵楠微低着头看完了这场闹剧,准备走人时听见耳麦里傅怀辞问自己:“他表情怎么样?”
赵楠看了一眼于周的表情,轻声回复:“抬着头呢,倔得很。”
傅怀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问:“眼睛呢?”
赵楠愣了一下,和他说:“没哭。”
【作者有话说】
回忆部分就不分那么多章节了,所以字数会比较多,全文大概有三四段回忆插叙在里面(各一两章左右)废话比较多,但我就是要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