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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在最深处的秘密像是被人一把撕开,没能留给庄筱一点反应的时间。
“为什么要这样?”于周问她。
这个问题,庄筱也问过自己,但就像她给不了自己合适的理由一样,她也没办法坦然回答于周这个问题。
大学毕业后,庄筱投的第一份简历就是云时,但当时并没有获得面试资格,父母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在有限的资源里,求着人帮她争取了这么一个机会,虽然有压力,但她很珍惜,所以接到入职通知时,所有人都在为她开心,父母也觉得这就是一份再好不过的工作。
她怀揣着期待入职,可在一个月后领导让她参加应酬时,现实又给她重创。
她想过离职,但每次回到家听到父母提及这份工作多么地来之不易时,她总会起退缩的心思,在她父母的认知里,他们是没办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份好工作给辞退,他们只会说是她不够有毅力,也不像他们一样能吃苦。
刚开始,吴仁忠只是语言上对她多加关照,后来演变成搂肩和一些仿佛无关痛痒的,但又令人反胃的动作。
所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间长了就连庄筱自己都变得麻木,可生产部新来的可岚姐不同,在她第一次见到吴仁忠把手伸向她时就开着玩笑制止了他。
庄筱在后来也问过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当时夏可岚用湿巾擦了擦庄筱被吴仁忠碰过的手,和她说:“我孩子和你差不多大,我想到他要是被人在外面这么欺负啊,就忍不了。”
吴仁忠是一个不能接受被违抗的人,在这之后反而对庄筱越来越过分,夏可岚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阻止才给她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但还是会时不时帮她一把。
可她不知道,其实庄筱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后来风声传到了黄雪云的耳朵里,那时的庄筱刚毕业一年多,已经升到了部门经理,看到她来公司巡查时,连腿都哆嗦。
那天,吴仁忠在海阁湾谈一个重要合作,让她坐在了旁边,合同敲定后大概是兴致上来了,动作有些过分,夏可岚看到后还是出言阻止了他。
面子被驳,吴仁忠把矛头指向了她,庄筱被一把推开,坐在对面不久后,抖着手拍下了这张照片。
“所以照片是你传播出去的,”于周看起来有些恍惚,眼圈有些红,“是吗?”
庄筱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开口道:“差不多吧。”
因为一瞬间的害怕和自私,她在黄雪云找上她时,为了否认,把这张照片给她看了一眼,黄雪云想抢她手机,庄筱制止过,但被对方一巴掌甩到脸上清醒了。
“我妈妈...”于周低着头,紧握着拳的手抖个不停,“她在帮你。”
庄筱闭了一下眼,侧着头泪落在鼻尖,语气却淡淡的:“我知道啊。”
但帮助真的有用吗?她不觉得,夏可岚的帮助只会让她在麻木里填上痛苦,这些道理她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人都懂,或者说,大家都懂,在夏可岚被吴仁忠针对的那个晚上,她也清楚看到了合作方脸上皱眉的表情,可有谁会阻止呢?这不过是商谈上的一个小插曲,大家没必要因为这个事情搞砸兴致,而且就算出手,以吴仁忠的性子,可能表面收敛,但庄筱知道,事后夏可岚一定会遭受更多。
“你在为你的愧疚和恶意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于周轻声揭穿她,“沉默着享受她的帮助,现在还要反过来指责她。”
庄筱一愣,被撕开后也只是很轻的笑了一下。
“你不但不觉得有错,而且还觉得她是活该遭受这些,”于周仿佛很认真地问她,“你知道自己很恶心吗?”
庄筱脸上的表情裂了缝。
于周擦掉下巴挂着的泪,平静又无比坚定地和她说:“我妈妈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庄筱沉默着,思绪仿佛飘了很远,但最后又被敲门声拉回声。
她看着于周在她面前起身,和她说:“吴仁忠生产部产量造假的证据我已经交给了警方。”
于周弯腰,给她看了一张照片,地点也是在海阁湾的包厢,是一张吴仁忠正把她抱在腿上的监控截图:“以前小时候别人欺负我,她和我说没必要为一个本身就很坏的人把自己也变成坏人,可明明转头她就帮我教训了那个人。”
当着她的面,于周把这张照片上传到公司论坛,轻声开口道:“是我没有及时保护她。”
庄筱其实没有太气愤的情绪,反而像是落定了似的,只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晕沉沉,再看着这个她一直以为很乖巧单纯的于周打开了门,下一秒身穿警服的人朝她走来。
历时一年零五个月,所有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在六月的第一天,夏林崇在一大早敲响于周的房门,可没有得到回应。
他皱着眉等了五分钟,最后还是用钥匙打开了于周反锁的房门。
于周睁着眼坐在床上,看着他像是没回神似的。
刚把人接回来时,于周也曾有过这样的状态,不过他当时只持续了一周左右,后面就像是突然恢复了似的,和夏林崇一起投身到扳倒吴仁忠的计划中,现在事情结束,于周反而变回了原样,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神的,难过很多,但是又绷着不说的样子。
夏林崇给他约了医生,可到了那他什么都不说,完全拒绝沟通的模样。
对着自己也不太爱说话了,起初夏林崇以为他是在生气,气自己默许傅怀辞把他关起来的决定,但夏林崇态度诚恳地和他道歉之后,于周也只是说:“是有一点不高兴,但是可以原谅你。”
窗帘被夏林崇一把拉开,窗外的太阳光一瞬间照亮室内。
于周不太舒服地闭上眼,伸手摸着遥控器,又给关上,他和夏林崇说:“太亮了。”
“太阳都出来了能不亮吗?”夏林崇让他赶紧起床,“陪我去看新公司的场地。”
“你不回德国了吗?”于周抬头问他。
“欠了一屁股债怎么回,”夏林崇提醒他,“还等着你帮我挣回来呢。”
夏林崇和傅怀辞在说服云时那几个新投资人撤资时饼画的太大,现在一个个排队领饼,他忙也忙不过来。
于周信守承诺,问他:“我要什么时候上班?”
夏林崇微微一愣,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和他说:“先好好治病吧。”
于周扭开脸,告诉他:“我没病。”
“你不会是怕医生吧?”夏林崇突然问他。
“你小瞧我了。”于周看着他。
夏林崇笑了笑,和他说:“那我们下午就去看医生。”
于周想到刚才醒来收到的消息,开口道:“我下午没有空。”
夏林崇以为他又在找借口,顺着他的台阶下:“你要干嘛,带上舅舅一起。”
“我要回趟家,”于周低着头,和他说,“楠哥说要去搬东西。”
下午三点左右,于周在小区楼下和赵楠碰面。
两人一起乘坐电梯上楼,于周只在开始叫了他一句楠哥,后来再没有了话。
傅怀辞这次没有亲自来,而是让赵楠来帮他把剩下的东西全部收拾了带走。
于周也有好久没回来了,有些东西是傅怀辞上次收拾好但还没带走的,他大概和赵楠强调过,于周看他动作很麻利地把东西进行装箱,打包。
“可以给我一个箱子吗?”于周问赵楠。
赵楠把箱子递给他,看着于周进了卧室。
于周抱着这个纸箱,在长颈鹿和招财猫之间选择了招财猫送给傅怀辞,把他床头柜里眼镜和护身符放了进去,还有书房的钢笔和傅怀辞的那枚戒指,他把想到的,属于傅怀辞私人财产的东西都放好。
最后他把东西递给赵楠。
赵楠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拍了张照片,像是在询问傅怀辞的意见。
过了一会儿,于周听见他和自己说:“少爷说这些东西都不要了。”
“需要我帮你丢吗?”赵楠问他。
“不要了…”于周很轻地重复了一句,抱着箱子的手收了回去,垂着眼睛回答他的问题,“不用,我自己丢。”
赵楠嗯了一声,和他说:“我先走了。”
“他好吗?”赵楠在转身时,听见于周突然问他。
赵楠想了想,开口道:“挺好的。”
记起上次最后一次见面时,傅怀辞脸上受伤的神情,于周点点头说:“那就好。”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赵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才转身把箱子放到了桌子上。
于周回头,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家,最后回房间拿了一个大行李箱,把自己的东西也一样一样地装了进去。
夏林崇看着他拖着个大行李箱下楼时微微一愣,开口道:“不是他来搬东西吗?怎么看起来像你被赶出来了?”
于周把行李箱抬上车后自己也坐上去。
夏林崇扭头看着于周,视线在他眼睛上扫了扫,没发现什么异样。
“舅舅,”于周开口,“我没哭。”
夏林崇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转开方向盘。
车子在往夏林崇的住处开,路程大概半小时。
在等第三个红绿灯时,夏林崇突然指着马路旁卖冰糖葫芦的大爷和于周说:“我小时候最爱吃那个。”
于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一周里有三天,会有人扛着个竹把来村口卖,但是有点贵,我和姐七拼八凑也就吃过那么一回,那时候两人年纪都不大,吃到剩最后一个的时候还抢半天,”绿灯,夏林崇驶入车流,缓缓开口,“后来我俩一起去了孤儿院,倒是知道互相照顾了,但我姐比我伟大得多,为了让我被这对夫妻收养,故意骗我说不要我,我当时也是生气,真就上当了。”
这是夏林崇第一次和于周讲起自己和夏可岚的事。
“她觉得我要是去了可以受多好多好的教育,享多大的福,”夏林崇侧头看了他一眼,“但我其实更愿意和她在家抢一个沾得人粘手的小山楂,也更愿意和她把家重新建好,慢点也好,辛苦点也好,这都没关系。”
“你知道吗?”夏林崇突然笑了笑,和于周说,“你和我姐有时候真的很像。”
“不一样,”于周听出了他的意思,告诉他,“妈妈是爱你的,所以就算她回头,你们也可以建好这个家。”
“可我不是,”于周静静地挠了挠自己的手腕,小声说,“我好像不爱他了。”
“是不爱,”夏林崇叹了口气,“还是不敢让自己爱啊?”
于周微微一愣,突然想起孟医生也这么问过他:“你到底是不爱他了,还是因为愧疚和自责,不敢让自己再爱他?”
“暗示自己的时间太长,你就分不清了,”孟医生当时还问过他,“听到他的呼吸就讨厌,是讨厌傅怀辞,还是讨厌那个没能及时发现妈妈生病的自己?”
“你不是抗拒傅怀辞的靠近,是在抗拒自己得到爱。”
【作者有话说】
宝宝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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