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辛记得这团黑雾。
更准确地说，他记得这个感觉。
那一年辛母精神错乱，拉着他去灵婆那里配了阴婚。
只有生辰八字，没有照片。
听说配的还是什么地仙，可以保他不受百鬼侵蚀。
从灵婆那里回来后他就大病一场，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他当时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站在阎王殿门口了，可下一秒又回到家里。
他睁开眼，看到了辛母泪眼婆娑的脸。
辛母抓着他的手大哭，求老天保佑自己活下去。
在辛母的身后，他看到了一团恐怖的黑雾轮廓。
那团黑雾对他说：“我的小新娘，你现在的身体还不能接纳我，我会等你到成年。”
那场病好了之后他就经常会看到那团黑雾。
别人看不到，只有他自己能看到。
有时候它会站在广场外遥遥地望着自己，有时候又会坐在饭桌的对面。
他觉得自己大约也有精神分裂症了。
医学上说精神疾病有遗传的概率，他恐怕是不幸地遗传了辛母的疯病。
精神类疾病都是处方药，像他这样需要监护人陪同，辛母的疯病刚开始有好转，他可不想让辛母再受刺激发疯一回。
他没有去医院看病，而是偷偷喝他母亲治疗精神分裂方面的药。
久病成医，陪他妈妈治疗久了，什么样的症状大体吃什么药他也差不多知道。
喝了大半个月吧，那团时常在自己身边出现的黑雾就不见。
他也随即断了药没有继续服用。
可现在他又看到这团黑雾了。
百里辛懊恼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看来他的精神分裂症又犯了。
这几天他的精神状态确实堪忧。
掉进湖里，却失去这段记忆。
看见疑似死亡的曹林老师幻影。
听到不存在的敲门声。
还再次看到了这团黑雾，甚至幻听了。
啊，绝望，生无可恋。
百里辛额头抵着玻璃窗，像老和尚敲木鱼一样，拿着头一下一下撞前面的玻璃。
“砰，砰，砰”的声音，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可怜的孩子，”特有的低沉磁性嗓音再次传入耳边，百里辛觉得额头触感忽然变得柔软，抬头一看是黑雾挡在了前面，“头都磕红了，垫着。”
百里辛：……
你人还怪好的嘞。
他揉了揉眉心，看来今天下午得回趟家偷辛母点药喝了，顺便拿几件换洗衣服。
黑雾就这么一直缠着他，一直到地铁到站，才从自己的意识里消失。
百里辛生怕又看到幻觉，忙不迭从地铁站跑出后直奔Q大。
他今年刚上大二，课业恰好处在最宽松的节点。
今天一共有四节课，上午三节，下午一节，下午第一堂课上到三点他就没课了。
上午前两节课都是人体课，地点——医学楼。
鬼知道为什么美术设计专业的学生学人体要跑到医学楼看大体老师，这不是医学生应该干的事情吗？
按照他们老师的说法，这次的学习还是系部努力争取来的，为的就是让他们对人体有一个更全面的认识。
不仅要了解活人的身体构造，对已故之人的身体构造也要有所了解。
说得很好。
下次别说了。
前两堂课是合堂，艺术设计一班和二班一块上，加起来一共六十多个学生。
在进入医学楼之前老师三令五申，在大体老师面前务必凝神静气，要充满敬畏心，切勿大声喧哗。
对于这一点老师真的想多了。
有几个人敢对着大体老师喧哗？
所以一进入凉飕飕的医学部的时候，六十多个学生鸦雀无声。
空气中都透着沉寂。
这是一间空间足够大的教室，空间虽然没有充分利用，却给人足够的逼仄压迫感。
墙上贴着各种人体部位的解剖细节，墙边的博物架上摆放着各种福尔马林浸泡的瓶瓶罐罐。
偌大的教室，大家就挤在中间，脚都不想多动一点。
百里辛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大体老师就躺在前面的特制病床上，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师在那儿等着。
那个老师个子很高，背对着他。
为了看清楚大体老师的构造，百里辛不得不稍微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来来来，都往前面凑一凑。”人体老师招呼着所有人上前，“大家仔细观察，人死后和活着在身体表现上有什么区别？”
百里辛凑近了些，打量着病床上的大体老师。
大体老师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老师的躯干和四肢。
从暴露在外面的躯体来看，这位大体老师是一位偏年轻的成年男性。
有学生举手。
人体老师：“你说。”
学生小声道：“人死后血液不再流动，身体呈现灰白色，要比活人的身体更白。”
百里辛看了看床上的大体老师，皮肤的确很苍白。
人体老师：“这位同学说得对。大家可以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和大体老师的手对比一下。看看颜色的差别在哪儿，我知道在网络上也能找到尸体的照片，但因为图片色彩饱和度的失真，你们从网络上看的尸体颜色很多都是不真实的。今天把你们带到这里，为的就是观察真正的尸体特征。”
学生们闻言纷纷伸出了手掌。
百里辛也依言伸出。
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背，又移到床上大体老师的手背上。
怎么白的程度差不多。
百里辛悄悄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他现在气色这么差吗？
看来前两天生的那场病对他的打击不小，他得补补了。
要不然谁能分得清他和死人。
“老师，”有个学生举手，“大体老师的体表看起来粗糙很多，这也是不同吗？”
人体老师点头：“没错。周围的空气会侵蚀体表，当我们活着的时候会通过新陈代谢将死掉的表皮细胞以角质层的形式代谢出去。但是人死后新陈代谢消失，体表不断受到周围环境侵蚀，就会出现皲裂。大体老师表面会进行特殊的防腐处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他的彻底腐败。”
“肉眼并不能给你们足够的认知，你们可以上手摸一摸。”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伸手。
“百里辛。”人体老师索性点名，“你来感受一下。”
百里辛：……
不是，cue我干嘛？
我人都躲到最后面了，老师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学生中有人松了口气，他们默默地为百里辛让出了一条路。
百里辛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大体老师的手臂上。
站在病床前一直低着头的白大褂老师这时候出声鼓励道：“别怕，接触面积大一点，用手掌试试。”
周围都是学生们同情的目光，百里辛咬咬牙，视死如归地摊平手掌，放在了大体老师的胸膛上。
冰冷，僵硬，粗糙。
质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他很快缩回了自己的手，再次退到人群后面。
那位白大褂老师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继续出声问道：“什么感觉？”
百里辛：“很冰，很硬，还有点粗糙。”
白大褂：“喜欢吗？”
百里辛：“不太喜欢。”
白大褂：“那你最好尽快喜欢上。”
百里辛：“……”
他怎么可能喜欢摸尸体，他又没有恋尸癖。
等他回答完白大褂老师的问话，才发现周围的学生对他投来敬佩的目光。
最旁边的学生冲他竖起大拇指，压低声音道：“百里辛，你真牛，胆子太大了！”
人体老师眼中闪过激赏：“百里辛同学做得非常棒，大家都要向他学习，用手掌去感受触感。”
百里辛：“。”
求求老师你别卷我，我只是按照要求做而已。
“老师，”有个学生举手，“这位大体老师为什么蒙着脸？”
人体老师：“这位大体老师当年是吞刀片自尽的，所以面容有一些受损，平时都是蒙着面进行教学。”
学生大着胆子：“那学校为什么不申请更全面的大体老师？”
“大体老师可是很稀缺的教学资源，”人体老师按照节奏继续课程，“我们Q大仅有两位大体老师，而且两位大体老师的教龄都已经长达十几年。事实上并没有那么人选择成为大体老师，而且大体老师对尸体也有一定的要求。这两方面都满足的实在太少太少了。不过学校方一直在进行积极的申请，希望能够尽快请来新的大体老师。”
百里辛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盘算着这两节课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周围的空气冷得冻人，他在这里实在是如坐针毡。
忽然，周围传来学生们的惊呼声。
百里辛下意识抬头，目光恰好落到了大体老师的脸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盖在大体老师脸上的白布落在了地上，露出了下面的一张脸。
大体老师双目闭着，眼窝已经彻底凹陷进皮肤里。
其他地方还好，只有那张嘴，像被什么撕裂了又被时候缝上。
狰狞的伤口从嘴角一直拉到耳后，恐怖又瘆人。
百里辛瞳孔骤缩。
胃里忽然翻江倒海的难受。
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从肠胃里钻出来。
他表情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发出一声声的干呕。
现场十分慌乱。
人体老师手忙脚乱把地上的白布捡起来重新盖在大体老师的脸上，又慌张地指挥了两个学生：“快，快带百里辛同学去厕所，他好像要吐了。”
百里辛已经没有余力去应付其他事情了，他感觉自己被两个男生架着，快速远离这间教室。
厕所里，百里辛一下接一下地呕吐着，早上吃的东西都吐干净了，又开始吐酸水。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大体老师的面容，面容又和前几天看到的另一张面容交错融合，最后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你能看到我啊，跟我一起来玩吧。
曹林老师。
呕！
百里辛又吐了一口酸水。
大体老师怎么会和他前两天梦到的曹林老师长得一模一样？
他之前根本没有见过曹林这张脸，为什么会在梦里梦到？
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他看到的……真的是幻觉吗？
一股寒意在四肢百骸蔓延，直到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了，他才姗姗从厕所里走出。
他在盥洗台前擦了擦嘴角，镜子里倒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面颊。
毫无血色的脸上，嘴唇却是鲜红色。
看起来带着诡异妖冶的破碎感。
百里辛很快低下头洗了洗手。
门外的两个男生不知道哪里去了，狭长的走廊上灯光微弱，一边通往教室，一边通向外面。
被大体老师吓了一跳，百里辛说什么也不会回去上课了。
这堂课他宁愿被老师记逃课也不想再看到那张令他头皮发怵的脸。
百里辛只是左右看了一眼就果断选择了通往教学楼大门的方向。
走廊狭长又寂静。
只有百里辛急促的脚步声。
他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着，渐渐地，疾走变成了奔跑。
他在走廊上狂奔着。
恨不得能从这里飞出去。
可跑啊跑啊跑。
前面的路似乎依旧很长。
肉眼上可以看到门口就在前面，人却怎么也走不到。
百里辛因为刚才呕吐的缘故人本来就有些虚弱，再加上恐惧和运动，后背湿漉漉的。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跑变成了走，边走边扶着墙大口大口喘气，最后直接停了下来。
走廊不知道何时变了个样。
他已经看不到厕所了，左右两边却依旧是狭长的一条。
在走廊的一侧他能看到教室的大门，甚至可以听到人体老师的教学讲解。
“这位大体老师生前是吞刀片自杀的，所以面容有些损毁……”
头嗡嗡地响，百里辛捂着肚子，觉得又想吐了。
“踏！”
“踏！”
“踏！”
皮鞋踩在硬质大理石地板上的沉重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潮湿的发丝下，百里辛强撑着抬起眼看过去。
教室门口出现一个男人。
他穿着白大褂，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戴着蓝色口罩，正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
百里辛瞳孔战栗，咬咬牙拖着沉重的步子扶着墙壁快步离开。
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脑子里告诉自己快点离开，离这个男人远一点，努力迈开步子，脚下却是软绵绵的，身上似乎捆缚着千斤重物。
身后的皮鞋声越来越近。
他开始听到了蛇一般沙哑粗糙的怪异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嘻嘻，一起来玩呀。”
胃内翻江倒海，额头冷汗涔涔。
百里辛眼前发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一团黑色的雾气从身后缓缓延伸出来。
那团雾气遮住了他的眼睛，百里辛听到了一声玩味的喑哑磁性叹息声：“哎，真是个可怜的小新娘。”
身后传来轰隆声和惨叫声，百里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刻全身脱离的他只能将身体的全部重量放在这团奇怪的雾气上。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感觉自己的嘴巴被撬开，有什么温热湿漉的东西钻了进来。
他就像干涸已久的大地忽然遇到了甘霖，抓住救命稻草般含住那个东西用力吸吮。
好渴。
好好喝。
再给我些。
全部都给我。
百里辛贪婪地吮吸着，急躁又迫切……
“百里辛，百里辛？”远在天边的呼唤声响起，百里辛眨了眨眼看向四周。
洁白的瓷面墙壁。
同学关切的目光。
他还在厕所里。
同学上下打量着百里辛：“你好点没？觉得肠胃还难受吗？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你是不是感冒还没好啊？”
百里辛恍惚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脖子：“我好多了，谢谢。”
同学：“你还回去上课吗？”
想起刚才那段怎么都走不出去的走廊，百里辛点了点头：“去上课。”
同学投来敬佩的目光：“活该你是学霸，都这样了还坚持上课，换我早就溜了。”
百里辛欲哭无泪。
你不懂，我也想溜。
“不过你气色看起来比刚才好一点了，”同学打量着百里辛，“脸上有点血色了。”
百里辛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盥洗台前的镜子，自己苍白的面颊的确多了些血色。
返回教室的路上，他脑海里还在回忆刚才的遭遇。
他一直在厕所里？
那从厕所里离开逃离教学楼的那段记忆都是他的脑补吗？
为什么会那么真实。
教室里，大体老师的脸已经重新被白布蒙上，人体老师紧凑地安排着课堂时间。
学生们围着大体老师，刚才还在病床旁边的那位白大褂老师不见了。
人体老师关切地询问百里辛的情况：“刚才是不是被吓到了？”
百里辛没法说自己曾经见过曹林老师的鬼影，只好点点头承认：“有点。”
人体老师：“下次如果害怕早点告诉老师，不用勉强自己。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奋进好学的学生，你刚才在触摸大体老师的时候也很勇敢。本来我想着你能用手指碰一碰就行了，没想到你直接伸出手掌去感受，最后还能主动反馈给同学们手感。这堂课你表现很优秀，”
百里辛眼神闪烁，他看了看病床上的大体老师，又看看面前的人体老师。
支支吾吾道，“刚才……没人让我伸手，没人问我问题，都是我主动伸出手掌的，主动反馈手感的？”
人体老师以为百里辛是在强调自己的勇敢：“我知道啊，所以我说你很勇敢，我要给你的课堂成绩多加分。”
百里辛觉得胃部又开始难受了：“……”
都是他自己？
那让他伸手，问他问题的又是谁？
他的精神分裂症好像更严重了。
没有等到下午上完课，百里辛在两节人体课后匆匆向教导员请假回了家。
辛母不在家。
家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确定辛母没在家后百里辛松了口气，快速找到辛母的那些药，倒了二十来片利培酮放在空了的维生素C小瓶里。
他喝完药，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不是办法，他得去医院看一下。
这次发作比当年更严重，当年他也只是能看到那团黑雾而已。现在他不仅会看到黑雾，还会时常产生幻觉甚至是失忆。
以前没去医院是因为未成年患者需要监护人，后来直到成年他再也没复发过，也就从来没去过医院。
现在病情发作，作为已经是成年人的他完全可以自己去看病了。
这样至少可以瞒着辛母。
百里辛准备下午去精神科医院看看。
他回到房间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收拾的时候从柜子深处摸出了一个有些老旧的物件来。
那是一串很藏风的项链，项链用绳子把一些形状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珠子串在一起，末端挂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兽齿。
这串项链是辛母在神婆那里求来的。
神婆说这颗牙齿是幼龙的乳牙，戴着它可以驱邪。
百里辛拿到后开始戴了一段时间，但这串项链实在有够重的，珠子还磨脖子，他戴了一段时间就把项链塞进了柜子里。
最近忽然发生了这么多怪事，百里辛思忖两秒后最终把这串项链一块塞进了背包里。
百里辛做好饭辛母还没回来，因为急着去医院，百里辛草草吃了饭留了张便条拎着行李出门了。
来到医院的时候是下午一点。
医生一点半才开始上班。
百里辛先挂了号，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打瞌睡，心里盘算着等下怎么跟医生描述自己的病情。
不过这场病他到底是没来得及看，在医生快要上班的时候他被一通电话叫走了。
给他打电话的Q大附属高中的老师，夏池的班主任。
老师在电话里的语气很严肃，百里辛病都来不及看就匆匆赶往了学校。
他来到学校的时候夏池和几个男生并排站在办公室里，脸上都挂着彩，明显是打架了。
班主任是位年轻的女教师，戴着无框眼镜，正黑着脸地盯着这几个学生。
百里辛到的时候，夏池顶着肿起来的脸偷偷冲他吐了吐舌头。
“老师，我是夏池的哥哥，”百里辛决定先装孙子看看怎么回事，“他在学校里犯了什么错，我回去后一定好好教育他。”
“夏池哥哥你先别激动，”女老师很有礼貌地让百里辛坐下，“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是什么小事。我跟你说说事情起因经过。”
“这几个学生，”她指了指角落里扎堆的三个男生，“他们三个合伙欺负高二的一名男生，被夏池看到了。夏池出手教训了他们。”
说完她阴沉着脸盯着那三个男生：“我强调过多少次，禁止霸凌行为，你们耳朵聋了吗！”
说着她又看向百里辛：“这三个学生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把夏池带回去看看伤。他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孩子，但下次遇到这件事情我希望他更成熟一下，有事来找老师，而不是自己处理。”
百里辛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谢谢老师提醒，回去后我再说说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