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辛的计划是这样的。
找个借口住院，晚上就可以顺理成章在医院里行走。
既可以试试自己这段时间有没有精进，又可以帮鬼丈夫抓点恶鬼补补身体。
一举两得。
当然这是他的计划。
百里辛又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腰，干巴巴看着房间里的另一个男人。
以为帝迦医生说什么“等下班来看看你”只是客套话，结果人家压根没跟他客套。
下午自己刚办了住院，出去摸了个地形的功夫再回来，医生就好端端坐在了病房里。
百里辛还醒着对方估计也就是来看看他，毕竟是自己接下的病人。
但人家显然压根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医生双腿交叠，笔挺的脊背悬空在沙发靠背前，低头认真盯着手里的手机。
外面夜色浓稠，时间越来越晚，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医生骨节分明的手指点触着屏幕，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医生，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男人抬头用疑惑的目光望向百里辛：“我现在正在休息。”
百里辛：“在这？一整晚？”
医生笑起来，身后豁地展开无数朵白色百合，“可以吗？”
百里辛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可，可以。”
过了两秒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再看医生时，对方重新低头，十分认真地端看起手机。
他张嘴欲言又止，又无奈阖上嘴巴。
不是应该赶帝迦走吗？怎么他就答应了呢？
美男计。
这肯定是美男计。
这家伙，刷手机都这么好看。
你不要命了！
身边缠着的鬼怪躁动不已，一直不安地盘踞在百里辛的腰间，似乎很抵触医生。
百里辛如坐针毡。
刚准备找个理由出去找几只恶鬼练练手，那头忽然轻飘飘传来一句话：“你知道海天侯墓吗？”
百里辛已经探到病床下的半截腿收住，“S市挖出来的那个？”
“看来你知道，”医生眼角扫过百里辛的半截腿，“关于海天侯和大衍国君的八卦，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我用眼看。
百里辛：“意难平？”
医生轻笑一声：“要不怎么说历史是胜利者谱写的。”
“我倒是知道另一个版本的八卦，你想不想听？”
百里辛默默收回了腿。
医生：“这个八卦上说，海天侯年少有为，打遍天下无敌手，所以养出了傲慢狂妄的性子，别说大衍皇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都不放在眼里。”
“海天侯屡获战功，龙颜大悦，请他入宫。酒过三巡，这海天侯喝得迷迷瞪瞪，以为这皇宫大内是他家的粗鄙老宅，晃晃悠悠出了宴客厅找了处假山就准备行方便。一抬头看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后面瞧，海天侯以为是什么刺客，抓来面前才发现是个小太监。”
“小太监长得极好看，”医生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看向百里辛，“那小太监瘦瘦小小的缩在那里，眼眶红红的，脸颊也是红扑扑的，看起来像只软糯糯的小兔子。也不知道这海天侯是喝多上了头还是见色起意，忽然耍流氓般捏起小太监的下巴，胡言乱语地把人逼在墙角，非要小太监喊他‘相公’。”
“小太监估摸是吓傻了，眼泪大颗大颗从眼角掉下。”
“海天侯也吓傻了，就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一时间慌了神。”
“谁知道这小太监看起来胆小，却很凶，趁着海天侯慌神一脚踩在海天侯的脚上，海天侯吃痛松了手，小太监趁机溜走了。”
“小太监虽然跑了，海天侯却像着了魔一般，满脑子都是小太监那张羞愤委屈的脸和珍珠一样的眼泪珠子。”
百里辛听得入迷：“后来呢，海天侯找到小太监没？”
“海天侯是谁？他想找一个人，怎么会找不到？”医生挑眉，“他找了很久，过了三个月，终于又让他遇上了那个小太监。小太监捧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在做亏心事。海天侯一伸手就把小太监拎到了假山后面……”
医生顿住，下颚微抬看向百里辛。
病床上的青年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然后呢？”
“然后？”医生从沙发上起身，缓缓走到青年面前，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另一只压在枕头旁边，“然后海天侯又见色起意，像这样把小太监压在假山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兔子，你可让相公好找’。”
百里辛随着对方的手掌用力不受控制地倒在床上，头枕着枕头，眼前是医生近在咫尺的脸。
他甚至能看到男人根根分明的浓长睫毛和瞳孔中斑斓闪烁的虹膜。
医生的虹膜不是单一的深棕色，而是渐变的颜色。靠近瞳孔的地方染了一圈漆黑的墨色，金色渐变下又染成了棕色。那圈黑色深邃幽长，百里辛深陷其中，仿佛要被吸进去。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沉重，胸口位置似乎有头小鹿在乱撞。
“然，然后呢？”他躲闪地移开视线，耳后根有些发烫。
医生眼底笑容放大，温柔得仿佛能溢出一汪清泉，“再然后？再然后你该休息了，百里辛病人，良好的休息是疾病最大的敌人。”
眼看着医生重新回到沙发，百里辛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段故事？这跟网上流传得完全不一样。照你这个版本，海天侯看上的是皇宫里的小太监？网上完全没提到过还有个小太监。”
“是啊，历史长河那么深邃。留下了大衍皇帝浓墨重彩的一笔，也给了海天侯一段记录，可却留不下一个小太监。”
百里辛还想知道后面的故事，不甘心地追问。
医生只是笑了笑，不肯再讲，“或许这个故事只是我的道听途说，别想了，快睡吧，等有空的时候再给你讲。”
灯被医生关上，房间顿时陷入黑暗，只有走廊里一点点微弱的光从窗户透进来。
百里辛做了一个梦。
他在梦里看到一位身穿细甲一身戎装的将军在假山盘踞的园林里狂奔。
男人身上染着鲜血，他好像很焦急，不断寻找着什么。
他找啊找，终于在一口封了盖的古井前停下脚步。
男人打开井盖，也不知道在井里看到了什么，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百里辛一直用上帝视角看着这个梦，恍惚间他想起了医生的一句话。
——海天侯是谁？他想找一个人，怎么会找不到？
敲门声骤然响起。
百里辛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弹坐起来，已是满头大汗。
病房依旧昏暗。
沙发方向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他摸了摸身边，一直缠着自己的恶鬼不知道哪里去了。
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外面黑乎乎一片。
“哐哐哐。”
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百里辛打了个激灵，双唇紧紧抿起来。
夜间护士会查房，为了防止病人反锁病房后出现意外，病房里是没有锁的。
沙发上的医生丝毫没有被这个敲门声吵醒。
这个门不会困住人。
那困住的……只能是鬼。
那道敲门声敲了一会儿后便不再响起，有什么拖曳声隔着病房门传来，似乎是敲门人离开了。
直到拖曳声消失，百里辛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躺回病床上。
当他后脑勺枕在枕头上的那一瞬间，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自上方死死盯着自己。
血色的瞳孔周围蜘蛛网状的血管交错纠缠，隐约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在上方晃动。
百里辛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动声色阖上眼睛，翻了个身。
他的脸现在有多冷静，内心就有多紧张。
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他几乎用光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声。
冷汗不断从额头和后背沁出。
不一会儿他就觉得后背被汗水浸湿。
唰唰声从上方响起，渐渐顺着墙壁向下而来。
滑动声离百里辛越来越近。
强烈的注视感让他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百里辛努力调整呼吸，就像自己真的睡着了。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魂魄离体了，只能假装自己还是个人。
周围陷入寂静。
安静到百里辛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百里辛猜测那只鬼到底走了没有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沙哑笑声。
像蛇擦过沙滩，艰涩刺耳。
那声音尽在耳畔，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耳膜响起。
“呵呵呵。”
“终于又找到你了。”
“一起来玩啊。”
是曹林！！！
百里辛霍地一下睁开眼睛，就见一颗伸长了的脑袋紧紧贴着自己的面颊。
它瞪着猩红恐怖的眼睛，一张裂开的嘴巴露出森白的骨头，一直扯到耳朵后面。
数米长的脖子一直延伸到病房门的门缝里。
这鬼身体进不来，居然把脑袋挤进门缝钻了进来！！！
既然是老熟人，百里辛也没有装下去的必要。
直接一个翻身从病床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恐怖的脑袋：“你怎么还活着？”
恶鬼不是已经在学校弄死他了吗？
这鬼东西怎么这么难杀！
沙发上的医生呼吸依旧平稳。
“嘻嘻嘻，”曹林笑得像个变态，“因为我舍不得你啊，这么有意思的素材，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了。所以即便四分五裂粉身碎骨，我也要爬着来见你。”
“呵！”
百里辛发出一声冷笑。
这话说得真深情，如果说这话的是个正常人而不是变态鬼的话，百里辛说不定还能感动一下。
“就凭那家伙也想杀我？一个破烂玩意，有什么本事弄死我？”曹林笑得很猖狂，脖子不断在空中扭动着，血红色的眼睛偏执地望着百里辛，“时间还早得很，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百里辛：……
今晚怎么这么多人想给他讲故事？
他看起来有那么想听故事吗？
显然就算百里辛不愿意，曹林这个变态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它嘿嘿笑着，随着嘴巴的一开一合，白森森的颧骨也跟着上下乱窜。
“那还是在十几年前，我在大学当老师。”
“一天我下了班正准备往外走，一个学生红着脸闯进了我的办公室。”
“花一样的年纪，水一样的肌肤。她羞怯怯站在那里，说老师我爱你，爱你胜过爱一切。”
“我对师生恋这种不伦之恋嗤之以鼻，问她‘你怎么证明你爱我胜过爱一切？’”
“她说她可以为我做一切事情。”
“我忽然心血来潮，想要惩罚这种心思龌龊的学生，就说‘那你去死吧，死了我就相信你爱我胜过爱一切’。”
曹林的眼睛里渐渐变得疯狂。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的一句戏言，这小姑娘第二天居然真的跳楼自杀了。”
“就死在我的面前，”曹林张大嘴巴，做着夸张的动作，“‘嘭’的一下，像西瓜落地一样摔在我面前，喷出来的血溅了我一身。”
“那小姑娘没有马上死，断气前还看了我一眼，嘴型像是在说‘老师，我爱你胜过爱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林爆笑出声，愉悦地发出夸张大笑，“我仅仅只是随口一句戏言而已，居然就当了真，居然就真的跳楼了。”
“她是疯子！她不正常，她绝对不正常！”
“可我也不正常！她的死没有让我愧疚，反而让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愉悦，我那一瞬间忽然感受到了操纵人命的快乐。”
百里辛抿着唇：“所以你又陆陆续续杀了后面那几个学生？”
曹林：“他们都说爱我啊，他们真的都很听话，那一个个孩子全都像一张张白纸，我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不过他们还是不及那个小姑娘的，他们不肯死。”
“我明明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却对我有这样龌龊的心思。他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可却不肯为我死。他们要得到惩罚，他们该死。”
曹林顿了顿，眼睛盯着百里辛：“你也该死。”
“瞧瞧你对你的老师都做了什么？”
百里辛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下意识看向沙发方向。
医生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曹林：“你还知道羞耻？你对自己老师有龌龊心思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羞耻？你这个坏学生，我要惩罚你。”
“我呸！”百里辛一口唾沫吐在曹林脸上，“少在这里PUA我，什么坏学生，都杀了这么多学生还当自己除恶扬善的好老师呢？”
“我就压根没把他当我老师，他是我主治大夫，我从主治大夫那拿点救命的药有问题吗？我主治大夫知道了说不定还高兴救了我一命呢！”
“反倒是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学生向你表白？避重就轻，还不是因为你钓鱼执法？故意勾引学生，把学生们迷得五迷三道的，结果反过来骂学生淫乱龌龊。明明是满足自己的变态欲望，却非要给自己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这么想当除恶小卫士，怎么不干脆把自己杀了？”
“哦，对了，你还真把自己给杀了。听说你最后是吞刀片自杀的？”
“啧啧啧，难怪死了变成鬼后长这么丑，我是没看出来你脸好看在哪儿，能值得学生们为之着迷。既然脸不好看，那一定是够会舔呗？”
“呵呵，原来我们的曹林老师是个大舔狗。该不会你杀那些学生是因为你看上他们，结果他们看不上你，你一怒之下把人给杀了吧？”
“你！你！你！”曹林满眼充血，怒不可遏地瞪着百里辛，“你给我住口！”
“可恶！我要鲨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