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烈劈手把那封信抢过来,迫不及待地看一遍。
“子然贤弟:南京一别,恍若昨日,你我已成陌路……”
从字迹与格式上看,确实是徐正恩本人。徐正恩在信上写道,锦州失守时,他留下来执行坚壁清野的任务,心情绝望,信中写道:“不想给共党留下生产空间,我军不得不抢光存粮,把百姓的房屋烧毁,不知多少穷人哭号奔走的惨状,又滋生多少恶事……”
事关党国的存亡,他狠心执行军令,心中却郁郁寡欢,自述“这是我自从军以来最艰难困苦的一段日子”。在撤退中,他不幸被俘,试图自杀,被解放军战士所救。获救后,他想了很多,常常“思虑为何我党惨败至此”。挣扎一段时间,他放弃了原本的立场。徐正恩写道:“贤弟羡慕我早生了几年,曾为国父扶灵,经历过北伐。愚兄何曾想过今日变节作一个贰臣……”
阮君烈心中不是滋味。
徐正恩在后面陈述了他的心情,写道他“有愧于中山先生在天之灵”,然而实在“无以为继”。信中说:“近年来,败坏军纪、误国殄民之事时有发生,无需多讲,你我都知晓。本以为克敌为上,岂料大局未定,我军积弊太深,积难重返。时至今日,三民主义无法落地,民权、民生遭到践踏。我等热衷战局,对此竟然毫无作为……”
“岂止是主义的丧失,”徐正恩写道:“党内离心离德,小人当权。愚兄与蒋公有师生之谊,北伐以来,誓死跟随校长。贤弟必然认为,公对我的宠信是不会动摇的。呜呼哀哉!事情并非如此!我一时激愤,恶了宋子文,便身系牢狱。这件事请我未曾告诉过你……”
阮君烈心中震惊,翻过一页去。
徐正恩叙说道:“不想失去蒋公的宠信,我常常违心奉承。真是羞愧难当!孔祥熙、宋子文等人不杀,何以谢天下?蒋公偏偏倚靠他们,令人痛心!党国陷入危机,除了倚靠这些人,蒋公寄希望于美军的援手,可恨美军常怀不轨之心,借机敲诈。贤弟可知,蒋公不做出退让,美军停在云南的上千架飞机,宁可毁损也不交予我军!让人齿冷……”
阮君烈急切地展阅。
信中写道:“如今想来,无论是美军还是孔宋等大家望族,皆不是党国能依靠的。抗战胜利,我们依靠得是人民!自己的骨肉同胞!拖着残躯,我时常回想,战区的同胞食不果腹,我军抢走存粮,点燃房屋,了断的不是共军后路。老百姓恨我们恨得要命……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阮君烈手指微微发颤,不忍细看,快速翻到最后一页。
徐正恩写道:“被俘后,我发现所谓共产共妻,不要民族利益之说不是真的。新民主主义可以接受。痛定思痛,我决心与过去诀别,接受改造。举行过追悼会,我已是死人,不必再活过来。唯独思念妻儿,恳请贤弟念在往昔情分,代为告知他们:我尚在人世。”
阮君烈看完之后,将信紧紧捏在手里,面色青白不定,久久不能言语。
叶鸿生陪在旁边,为他倒酒。
阮君烈喝下酒,对叶鸿生冷道:“你该不会是想劝我?”
叶鸿生忧愁地笑笑,说:“没有,你不会爱听的。”
阮君烈对徐正恩的信耿耿于怀,说道:“战局尚在中盘,我们如何就败了?再说,国军与赤匪的主义不同,我们自己完不成三民主义,交给敌人来办,就会办得更好?奉三民主义为圭臬?我不相信!这都是赤匪的统战阴谋!”
阮君烈恨道:“徐兄没有保全气节,太过软弱!”
叶鸿生不说话,苦笑。
阮君烈将信纸小心地折回去,揣到怀里。
叶鸿生给他倒酒。
沉默中,两人各想了一会心思。阮君烈闷闷不乐地饮酒。
叶鸿生低声唤道:“子然……”
阮君烈放下酒杯。
叶鸿生温言道:“子然,这一次交战,即使赢不了,你也不会变成阶下囚,不会和徐正恩一样。你的士兵也不会有危险。这一点我已经获得了中央的许可,有权力做出处置。”
共军严格区分了战场起义、缴械投降和冥顽抵抗的对敌政策,顽抗到底的敌人将被消灭,缴械投降的敌人将被改造。阮君烈对此并不了解,但是他立刻生气了。
阮君烈腾地一下站起来,眼里冒火,喝道:“你想说什么?你以为你已经赢了?”
叶鸿生急忙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有个提议……”
阮君烈勃然大怒,截断他的话头,说:“我饱了!”
阮君烈从门后的杂物堆里捡了一根竹条,可以当软鞭使用,又抽出一根废旧的旗杆,拿手试一试,觉得可以当作长枪使用。阮君烈将旗杆扔给叶鸿生,自己顺手舞了一下鞭,做个起手式:“宾卿,我们俩还从来没有认真比试过。以后怕是没机会,今天试试?”
叶鸿生接住哨棒,横过来,做个守势。
叶鸿生叹一口气,说:“那就试试吧。子然,这一次我保证不让你。”
阮君烈将竹条在地上鞭一下,劈面打过去,叶鸿生抬手格挡。阮君烈的鞭子总是不离叶鸿生的头脸。叶鸿生往桌子后面躲,一闪身闪过去。阮君烈抢上去,被他一个回马枪,使棒打到小臂,痛叫一声。
叶鸿生慌忙停下手,看看他伤势怎样。
阮君烈吃了痛,没有停手,将桌子踢向叶鸿生,踢翻了酒席。叶鸿生翻身跃过,与他重新斗在一起,试着来缴他的竹鞭。阮君烈卖了个破绽,叶鸿生急着拿他,挺身过来,被阮君烈猛鞭一下,颊边添一道血痕。
叶鸿生后退两步,轻轻擦一下伤痕,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阮君烈心跳得厉害,将竹鞭握紧。
当他们再次交手,叶鸿生的力道就强了许多,哨棒攻势凌厉,挟带风声。阮君烈寸步不让,两人好像猛虎争食一样斗在一起。正战到难舍难分处,叶鸿生却往后退,让阮君烈携着软鞭整个撞进他怀里,然后使个小擒拿法,别住他的右手。
阮君烈挣扎不开,痛骂着,使左手到靴子里摸出匕首,回手刺向他。
见阮君烈随时藏了利器,叶鸿生大吃一惊,急忙放开阮君烈。
阮君烈铺垫了好久,就为等这一刻,哪里许他跑掉,扑上去刺叶鸿生,却没有刺到他身上,只刺中了大腿。叶鸿生痛得半跪下来,喘息道:“你疯了?现在杀我,你走不出去的。”
叶鸿生捉住阮君烈的手。
阮君烈用尽全力往下压,不放手,恨道:“不用出去!我和你同归于尽!叛军无人指挥,赢不了十五师的!”
血染红了军服,顺着裤脚往下流,
见叶鸿生痛得发冷汗,还是不肯就范,不肯束手去死。阮君烈眼睛都红了,嘶叫道:“快死!宾卿!你现在死了,我原谅你!”
叶鸿生痛得吸气,面色发白,咬牙道:“抱歉,子然!”
叶鸿生硬托住阮君烈的手,说:“我还不能死。等以后……你想我怎么死,我都听你的,现在不成!”
叶鸿生发力,重重拧阮君烈的手腕,痛得他闷叫一声,终于松开匕首。阮君烈失去武器,被压制在地上。叶鸿生按住他的手。
叶鸿生喘息着,伏在他身上说:“长官,我有个提议,刚才没说完。你听我说……”
阮君烈不肯服输,正在剧烈挣扎。
叶鸿生不忍伤他,快要压不住,急忙说:“你听我说!你把十五师叫回来了,对不对?”
阮君烈停止挣扎,警惕地看着他。
叶鸿生微微笑一下,说:“你恨我,认为我耍诈,赢了你。现在十五师要回来,我们可以重新打一场。十五师回来大概需要一天,我会给你两天的时间做准备。”
阮君烈用怀疑地目光审视叶鸿生。
叶鸿生站起来,摇晃一下,说:“好不好?”
阮君烈也站起来,问:“真的吗?”
叶鸿生拖着流血的脚步,去桌边把阮君烈的枪拿起来,递给他,说:“当然是真的。”
阮君烈半信半疑地接过枪。
叶鸿生笑笑,说:“你来找我,也是想争取时间,对吧?”
叶鸿生表情柔和下来,自言自语道:“正好我也很想见你,子然。”
阮君烈强调道:“一言为定。你不要反悔。”
叶鸿生笑起来,承诺道:“绝不反悔。”
叶鸿生打开门,说:“你到门口的时候,士兵会把子弹还给你。”
阮君烈回头,深深看叶鸿生一眼,目光复杂,毅然决然地扭头走掉。
叶鸿生派人去喊军医,自己从屋里翻了绷带,将匕首从腿上拔下来,简单包裹了一下伤口。他想起一件事情,从窗口探出头,看到阮君烈已经走出门,领了子弹,正在向大门外走去。
叶鸿生想起一件事,在楼上唤道:“长官!”
阮君烈走到大门口,抬起头。
叶鸿生望着他,说:“长官,走水路最好回避些。我们有平射炮,足够击沉你们。”
阮君烈怒不可遏,敏捷地给手枪装上子弹,往前跑了几步,一边奔向自己的军队,一边回手对叶鸿生的方向射出一串子弹,打烂一片玻璃。
叶鸿生闪避到墙边,并没有被打中。
叶鸿生这边的士兵拿起枪,瞄准阮君烈。
叶鸿生顾不得受伤,扑到窗口,大吼:“不准射击!谁也不准开枪!”
七十三师的士兵停止开火。
警备师围上去,护住阮君烈,迅速地撤走。临走前,他们不忘记朝敌军射出子弹。
两军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很快,枪声又在双方指挥官的遏制下,停息了。
阮君烈离开后,军医来给叶鸿生清洁伤口,上药包裹。
孙仲良也来了。
孙仲良将房中的士兵们屏退,抱怨道:“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放他走?”
叶鸿生正在接受救治,对他讲:“待会再说。”
孙仲良焦躁地坐到叶鸿生对面,抱着拳头。
等医生一走,孙仲良马上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们关系好,要念旧情,下不去手杀他。放他走是怎么回事?”
叶鸿生说:“两天后,大家还要再战一次,你不用太担心。”
孙仲良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孙仲良发作道:“我早就说了!这条路不好。我们暗中帮忙,临阵倒戈,一点危险没有。你非要跟他掰开!好!他现在干净了,不会被当成姑息通共!他去做他的忠臣,当他的英雄,我们做乱臣贼子!我们怎么办?目标这么明确,万一被围剿怎么办?”
叶鸿生安抚道:“他们被围着。不可能围剿我们。”
孙仲良愤愤不平,说:“你有没有劝他?跟他讲讲!他在这里充炮灰,后面的人分过钱就走!管他娘的!他在这里送死,老头子又不来!”
叶鸿生失笑,让孙仲良滔滔不绝地说一阵。
叶鸿生摇摇头,叹息道:“他不喜欢听,他不会接受。”
孙仲良不能接受,说:“他不喜欢?管他喜不喜欢!他只不过当过你的上司,又不是什么祖宗,不能把他关起来,好好改造他?”
叶鸿生皱起眉头,开口说:“孙兄!目前为止,我们没什么损失吧?”
孙仲良这才停下来,想一想,恩一声。
叶鸿生望着他,声明道:“其他的不用多讲。这一次起义,都在我身上。”
孙仲良一时无话,憋回去,表示服从。
叶鸿生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月亮好像一把镰刀,挂在空中,发出寒光,好像要把天幕分成两半。叶鸿生轻叹一口气,对孙仲良说:“休息一下。十五师要回来,我们必须做些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