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牵起马,走到门口,阮君烈回头说:“时候还早,我们到山上去。”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踏上山路,径直朝山上云雾缭绕的苍翠处跑去。跑到他们常去的地方。阮君烈跳下来,呼吸几口带着青草味的空气,心旷神怡。
叶鸿生把两匹马栓好。
山上有他们立好的靶子,阮君烈将手枪从怀里取出来,打了几发。叶鸿生替他看了一眼,这次成绩也很好。叶鸿生在营地训练过,不准备再射击,他坐在草地上休息。阮君烈玩了一会,跑到他旁边,枕在他腿上。
太阳落到山边,正是凉爽舒适的时刻。一望无际的天空不时有鸟雀飞过去。阮君烈看到一只硕大的山雕在不远处掠过。他指着林子,惊喜道:“宾卿,快看!飞过去了!”
叶鸿生举目远眺,看见山雕的翅膀扑动一下,闪到树林里。阮君烈喜欢猛禽,他们在林子里设下套子,想套住一只山雕或者老鹰。他们迅速站起来,往设套的地方去,刚跑过山包,看见山雕拍着翅膀,扑啦啦地飞出林子。
阮君烈凑近一看,发现套子上有一只隼,自然是套不住山雕了。
叶鸿生把隼捉住,小心地解下来,送给阮君烈。
阮君烈擒住鸟雀,查看他的羽毛和爪子,遗憾地说:“是只燕隼……”
阮君烈嫌弃燕隼不够威风,体型也小。
叶鸿生说:“你喜欢的话,我们下次到街上去买。山上那只抓回来也不一定听话的。”
阮君烈朝山巅望,心驰神往地说:“山上那只好看。”
叶鸿生无可奈何地笑笑,陪他走出林子,回到草地上。
见阮君烈不怎么喜欢燕隼,叶鸿生把它讨回来,抚弄这只受惊的小鸟。燕隼身上没受伤,但是羽毛断了好几根,不时惊恐地扑动。
叶鸿生摸它几下,把它放飞。
燕隼消失在林子里。
阮君烈抱怨说:“怎么把它放了?我还想玩会。”
叶鸿生望着蓝天,呢喃道:“它有窝,窝里说不定还有小鸟……”
阮君烈坐在草地上,看着叶鸿生。叶鸿生正看着远处的禽鸟展翅,他的军服被山风吹动,好像要羽化一般飒飒震动,变成青色的翅膀。
阮君烈伸手说:“宾卿,你过来。”
叶鸿生坐到他身边,低头看他:“怎么?”
阮君烈没讲话,把手放到叶鸿生身上,满意地抚摸,心想:捉不住山雕也没关系,反正我有你。叶鸿生不明所以,但是被阮君烈很有感情地抚摸是一件幸福的事。叶鸿生微笑着,顺从他。
阮君烈抚着叶鸿生,感觉叶鸿生就像一只温驯的鹰,羽毛光洁,又肯被人摸。在他想要好马的时候,叶鸿生也很像一匹良驹,强壮聪明,会嗖得一声跳过水塘,再跑回他身边。
叶鸿生的发顶被阳光照亮,阮君烈想去摸他的头发,又感到自己举止轻浮,不大像样。阮君烈对叶鸿生说:“你把我的隼放跑了。没有隼玩,要赔我。”说着,阮君烈把手放到叶鸿生头上,意思是没有隼可以抚翅膀,你替它给我摸摸。
叶鸿生憋住笑,恩了一声。
阮君烈抱有龙虎之志,但是他年纪小,尚未管事,举止还不脱少年气。与叶鸿生熟悉之后,他常常会有一些有趣的举动。叶鸿生觉得他像虎雏一样,可爱极了。
快到晚饭的点,叶鸿生想站起来,去牵马。
阮君烈按住叶鸿生的头,不许他动。
叶鸿生只好不动。
阮君烈拿手掌轻轻按住他,叶鸿生把羽翅敛紧,没有出声,乖乖地等了一会。阮君烈心情大悦,开恩挪开手,说:“宾卿,你真好!我们再坐一会!”
叶鸿生说:“你不饿?”
阮君烈说:“不饿,下午吃过西瓜。你饿了?”
叶鸿生急忙说:“不饿。”
阮君烈跟叶鸿生闲聊起来,问他:“你最近看什么书?”
叶鸿生说:“最近喜欢闻一多先生的书,每天晚上读。”
阮君烈说:“哦,金生之前还送了我一本。我也很喜欢,读着刚劲有力量,具备爱国精神。我看比徐志摩那些男欢女爱的调子强多了。”
叶鸿生弯起嘴角。徐志摩是金生的偶像,阮君烈有机会就要嘲弄一把。
叶鸿生问阮君烈:“你何时到陆军大学上课?”
阮君烈在附近一所声誉良好的中学读过书,拿了个文凭,但是更多时间,他是在家中私塾受教,接受父亲的专门教育,学习马术与兵法,强健体魄。
阮君烈掐一根草叶,又躺到叶鸿生腿上,说:“还早呢。很多东西我已经学过,不知道陆大好不好玩,有没有新玩意。”
叶鸿生笑道:“好玩!学校里有很多先生,文韬武略都懂的,还有很多喜欢兵法的同学。”
阮君烈提起兴头,畅想一番,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叶鸿生说:“对了!我父亲要请一个德国人来给我讲几天军事,你知道吗?德国人的现代兵法很厉害。”
叶鸿生吃了一惊,心中羡慕。军事院校会聘请俄国、德国的教官去授课,讲授现代战争的打法,很少有人能私下得到教学。看来阮公愿意为他儿子下血本,让他接受更精细的教育。
叶鸿生点点头,说:“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问问先生。在学校里不见得有机会问。”
阮君烈问叶鸿生要不要一起来。
叶鸿生笑道:“军营要点名的。”
见阮君烈失望,叶鸿生安慰他说:“我下半年去日本。日本的军事与德国相似得很。”
阮君烈不愿意让叶鸿生走,问他:“你要去东洋学习,心里愿意吗?”
叶鸿生带着期盼,羞涩地笑了一下,说:“愿意。”
阮君烈皱着眉头,挑剔道:“日本的军事课程又不是顶好的,呆着也不舒服。”
叶鸿生温顺地说:“哪里求学都是出门在外,一样辛苦。”
阮君烈没有接茬。
金生考上医学院之后,发下宏愿,要到西洋去学医术。阮公备好一大笔钱财,供他开销用度,筹划送大儿子到美国学医,回来还要给他筹钱,让他盖医院用。阮君烈心中明白,去东洋进修的时间不长,花费不多,是一件惠而不费的事情。在叶鸿生身上花的人情对他家来讲是九牛一毛,但是叶鸿生常常来陪伴他,服侍他。以后阮君烈晋升行伍,叶鸿生看样子也是要报恩的。
阮君烈看着叶鸿生的侧脸,心里冒出一阵难过,他想起来,叶鸿生是个孤儿,父母都死了,世上不可能再有人对他那样好。阮君烈爬起来,对叶鸿生说:“宾卿,你想去哪里?等我以后能管事了,我送你去!”
叶鸿生大为感动,喃喃道:“子然……”
阮君烈抱住他的肩膀,问他:“你想去哪里?快告诉我!”
叶鸿生感动得心里暖洋洋的,望着阮君烈,说:“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等我以后回来,你在什么地方参军,我去陪你。”
阮君烈在叶鸿生身上抚着,一阵感慨,不得不承认他爹有眼光。
叶鸿生现身之前,阮君烈称霸一方,方圆几十里没一个同龄人能匹敌。等闲的军官比不上他,他自然有理由骄矜。家里新来的佣人粗手笨脚的,给阮君烈盛饭,把手指掐在碗里,碰到米饭,惹得阮君烈大发雷霆。又一次,看马的仆人偷懒、疏于照顾,把阮君烈喜欢的马腿子给弄青,又引得他一顿脾气。
阮公说儿子:“有什么好生气?你脾气未免太大,缺乏仁爱之心。”
阮君烈回答:“我在管教他们。”
阮君烈桀骜不驯,只爱慕英雄气概,对卑琐的普通人缺乏耐心。阮公把叶鸿生送给他,想教育他英雄不问出处,希望他待人随和点,对三六九等一视同仁。
把叶鸿生带回家后,阮公曾经问小儿子:“你觉得宾卿怎么样?”
阮君烈知道父亲话里有话。他心里极为喜爱叶鸿生,但是他说:“宾卿很好,与他相比,肉食者鄙。可是其他人生于贫贱,既不见得聪明,也不一定高尚。”
阮公没话好说,只能寄希望他爱屋及乌。
阮君烈不管他父亲的絮叨,反而把叶鸿生霸占住,天天把他从军营叫出来,留在身边,增添乐趣。父亲想把叶鸿生送走,他不开心得要命。
阮君烈看着叶鸿生。叶鸿生的神情和煦,对他的态度可以用殷勤来形容。
叶鸿生说:“子然,军营里没什么事。我走之前,有空就来陪你,你想玩什么我们就去玩。”
阮君烈轻轻挥了一下马鞭,心里特别快活。
叶鸿生对他一见如故,有机会就示好。叶鸿生脾气好,不代表他没有性子。叶鸿生对旁人不是这个态度,哪怕对他父亲也没有这样无条件地顺从。恩惠买断不了如此高洁的青年,让他俯首帖耳。叶鸿生喜爱自己,认为自己很值得尊崇。阮君烈内心异常满足,生出一种自豪感。
阮君烈与叶鸿生谈天说地,讲他学过的德国兵法,谈论普鲁士的俾斯麦,忽然话锋一转,悻悻地说:“我同金生一样小气?”
叶鸿生笑道:“别瞎说。”
阮君烈又说:“我行事你不顺眼?”
叶鸿生忙说:“怎么会!”
阮君烈闷闷地讲:“是你说的呀!我难道比不上他?我对你,没有他对你好吗?我就算哪里不好,也不能和他一般样啊!”
看来阮君烈耿耿于怀,内心受到了伤害。
叶鸿生解释说:“子然,金生是个文化人,你为什么要和他比?他有他的性子。你将来是要叱咤风云、澄清天下的。你与各路豪杰决胜疆场,他能与你争锋?”
阮君烈面露得色,想一想,又怀疑道:“是你先比的,我才……”
叶鸿生忍俊不禁,服软道:“我说错了。他脾气不好,你是很好的。你发脾气的时候比他飒爽多了,他拍马难追!”
阮君烈脸上有点热,哼了一声,忍不住也笑起来。
他们两个笑了一场。
叶鸿生说:“金生要去外面留洋,你以后就不能常常见他,说不定会想他。”
阮君烈看着落进山边的红日,感到些许寂寞,惆怅地“恩“了一声。
叶鸿生对他说:“子然,你不准备出去看看世界?”
阮君烈说:“我父亲讲,军事实战胜过书本,我觉得很对。等以后我当上将军,有的是机会长见识。到那个时候,我懂得多,不会走马观花,学些无用的时髦玩意。”
叶鸿生点点头,认为有道理。
看太阳落下去,叶鸿生站起来,催促道:“回去吗?太晚了。”
两人骑上马,在余晖中往家赶。饭厅里,朱夫人与金生已经等候多时。金生向母亲告过御状,正等着他们回来,家法伺候。
阮君烈迈进门,把礼物交给哥哥,说了两句好话。
金生打开一看,是送给宝莹赔礼,果然不好多说什么。朱夫人本来就很疼小儿子,见他乖乖的,说几句就算了账。
阮君烈被放过一马,偷笑着,坐下来。
金生坐在他对面,无奈地横他一眼。
饭菜被端上来,阮公不在家,朱夫人坐在主座上,招呼叶鸿生吃饭。朱夫人见过盛宝莹,对她的样貌家世一百个满意,担心金生追不到她。她把小儿子的赔礼拿过来,仔细看看,又叫人到店里买一套洋装,配在一起当礼物。
金生坐左边,给他母亲说宝莹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爱什么颜色、什么花纹。阮君烈在右边听得倒牙,直冒酸水。
阮君烈把凳子往旁边挪一挪,离他们远点。
叶鸿生不声不响的,正在吃饭。他饿了。
阮君烈看到叶鸿生在吃盘子里的白糖。桌上有一盘切好的年糕,放在朱夫人跟前,还有一碟子砂糖用来蘸。叶鸿生不好意思吃朱夫人跟前的菜,就光吃糖。阮君烈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叶鸿生举止稳重,性格成熟,然而他的味觉纯真得可怕。他喜欢甜而糯的东西。糯米和糖配在一起,做出什么东西他都喜欢吃。
阮君烈立刻去夹年糕,蘸上糖,送给叶鸿生吃。
朱夫人一心一意帮着大儿子出谋划策,研究怎么送礼、开宴会,请宝莹小姐来家里玩。金生在旁边听着,不时发出“母亲说得是”的赞叹。等他们两个告一段落,停下来,发现面前的盘子里空无一物。
母子两人抬起头,看见阮君烈正擒着一片厚嘟嘟的年糕,在白糖里不厌其烦地滚,正着滚一边,反着滚一遍,务必蘸满白糖,然后送给叶鸿生。年糕在他筷子上颤动,一路撒下糖粉,被运到叶鸿生碗里,着陆在一片年糕的海洋中。
盘里的年糕被全部转移过,七倒八歪地凑在叶鸿生碗里,顶着亮晶晶的糖霜。朱夫人与金生同时看着叶鸿生,发出“啊哟”一声。
叶鸿生的脸腾地红起来,停下筷子。
阮君烈用筷子赶一下金生:“你又不吃年糕,看什么看!”
阮君烈又扭过头,关心道:“宾卿,你怎么不吃了?”
在他殷切的目光下,叶鸿生捉着筷子,低着头,从碗里夹出一片年糕,含到嘴里,化开一片甜糯。叶鸿生咽下糖糕,脸上又红了一点。
金生连连摇头,嫌弃地嚷道:“你会齁死他的!糖吃多了要得病的!”
阮君烈忙说:“宾卿,你觉得甜吗?我让人倒水来,把糖洗掉。”说着,阮君烈就喊人倒水。
叶鸿生急忙阻止他,说:“不用!”
叶鸿生红着面孔,说:“很好吃,不要紧。”
阮君烈瞪了一眼金生,给叶鸿生倒一点茶水。
朱夫人在旁边看着小儿子,唏嘘道:“子然也懂得心疼人了,会照顾客人。”
阮君烈急忙夹起一块肉,送给他母亲,表示自己也很懂得孝道。
朱夫人故意说:“没有糖给我蘸……”
白糖被阮君烈蘸光了,都在叶鸿生的碗里,总不能拖出来给他母亲吃。阮君烈只好说:“糖吃多了不好,会生病的。母亲你就……”
朱夫人一下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
阮君烈的脸也红了,不吭声。
叶鸿生急忙找佣人要一碟糖,送给朱夫人。
朱夫人把糖放到眼前,没吃两口,又笑了好一会。
叶鸿生放下筷子,在饭桌边正襟危坐,不好意思继续吃年糕。
阮君烈叫人拿荷叶过来,给他包起来,带走吃。
金生看弟弟使筷子给叶鸿生挑年糕,放在荷叶上,挑剔道:“干不干净?你别把他吃出毛病。下次宾卿不敢来了。”
阮君烈反唇道:“你干净?黄鼠狼精下凡!”
一语命中要害,立即把金生气个半死。
金生放下筷子,站起来要跟他吵,被朱夫人呵了一声,训道:“坐下!”
朱夫人叫人盛汤上来,每个人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