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84章 《行行重行行》中

送君千里 香叶桃子 3725 2024-09-20 22:09:11

秋色浸染,天气凉爽下来。

在这种天气里,阮君烈半是喜悦,半是忧愁。秋霜赶走暑气,也带走了夏日的斑斓。草木委顿,凉风让人感到萧索。

柳嫂将一些信笺拿进屋,放在书桌上。

阮君烈拿起一封。

信是炜生写来的。

他拆开阅读,看到炜生按惯例报平安,又喜滋滋地讲自己最近投资有方,挣到一大笔钱。阮君烈摇摇头,把信扔到盒子里。尽管他已经放弃对炜生的教育,还是常常感到一种隔阂。在美国,政客一旦退休,可以通过各种机会发财,兑换手中的政治资源。做股票、做地产、贩石油,做什么都不忌讳。阮君烈极为厌恶这一点,经常联想到国民党的衰败,民不聊生的情景。想到炜生缺乏抱负,随波逐流,阮君烈开始头痛,只能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

剩下的信都无关紧要,一齐被扔到废纸篓。

阮君烈打开抽屉,将自己珍藏的信笺取出来。他先拿出金生的信,一封封展读。除去父母,将他与故土紧密相连的人是金生。金生离世,血脉的牵绊与联系又少掉一环,阮君烈感到更加孤寂。

怀念着金生,他不由想起叶鸿生。

阮君烈取出一扎精心束裹的信笺。这是叶鸿生给他的书信,从少年时代起,阮君烈未曾中断收集,保存了好几十封。有一年,彤生出痱子出得厉害,他们一家去阳明山避暑。山上潮湿,年深日久的纸张残败,又毁掉一些信。阮君烈更加小心,不再把重要的物品随身携带,而是珍藏在他的书房。

阮君烈抚摸这一叠书信,想起叶鸿生的眼眸,他含情的眸子宛若青莲。阮君烈每每想起来,心房会一阵悸动,心旌摇曳。他的心情与几十年前差距不大。起初他不想正视这回事,直到金生提议,与叶鸿生见面。他又一次感到惊慌,难以抉择。这种心情让他瞬间意识到,他对叶鸿生的感情没有发生改变。几十年前,他为叶鸿生陷入情天恨海,难以自拔,打了一场不堪回首的败仗,战绩被写进教科书里。

阮君烈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他的名字与叶鸿生连在一起,载入史册。他的心愿实现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并不是以他想象中的形式。阮君烈无可奈何地笑笑。叶鸿生在他心中依然占有特殊位置,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对方发觉。

事情本该是这样的,阮君烈也是这样决定的。可是生活难以被规划,不会整整齐齐,总要旁逸斜出。金生死得突然,阮君烈的心脏难以承受,接受了一场手术。没有见到金生最后一面让他痛苦好久,之后,他想起叶鸿生就会一阵阵要命地焦灼。

阮君烈把信笺收起来,停止遐想,决定画一会国画。

他在桌上展开宣纸,用毛笔蘸墨,勾画兰草。画完一副兰草图,他停下笔,休息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墙壁的山水上。他看着彭乡,好像嗅到蕙兰的芬芳,心里又念起叶鸿生。

滴水观音拿着净瓶,清水徐徐落下,发出细微的滴答声。阮君烈默默伫立在水墨画跟前,沉思着。

叶鸿生实现承诺,一生坚守,爱情如磐石不可转。

阮君烈没有办法忘怀。

不管是情感还是立场,深刻的内涵需要在时间里贯彻。这种传达有时候非常缓慢,在岁月中被一点一滴地传递,以它自己的方式打动坚硬的质地。

有时候,阮君烈极其思念叶鸿生,尤其在他心力衰竭时,想到叶鸿生会让他觉得舒服一些。抽刀断水水更流,阮君烈不再强忍,经常陷入遐思。

今天,他想起叶鸿生格外煎熬,有一种饱受磋磨的感觉。也许是秋意浓了,也许是他的生命走向尽头的预兆。正在此时,电话铃响起。

柳嫂接起来,说:“周府的电话,下午送些水果来。”

阮君烈的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难以掐灭。

他急切的说:“等等!周培他在家吗?”

柳嫂问过对方,告诉他:“在家。”

阮君烈放下笔,说:“我要去拜访他,叫他不要出门!”

汽车备好,阮君烈出门,到周培府上去。周培住在城市另一边。当他赶到的时候,周培正在庭院里摘柿子。阮君烈来了以后,周培放下手里解闷的活计,把手擦干净,请他进屋。

阮君烈坐下,先吃他种的番茄,夸奖一番,又吃他自制的花生米。太太去世后,周培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闷得无聊,周培返璞归真。阮君烈对养植瓜果没兴趣,对采菊东篱下的生活也不向往,但是有求于周培,需要哄哄他。

他们吃着东西,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

电视在播报中共的新闻,他们两个很感兴趣的看着。

看了片刻,周培感叹说:“中共也不成了,信仰在衰败。”

阮君烈点点头,评价道:“还是强一些,我们还剩多少人?”

周培回头,看着他。

阮君烈说:“难道你觉得现在好?”

周培忧愁地叹一口气。

国民党退守台湾,经过大规模反共清洗,杀死一批人。党内斗争造成又一批人被软禁,被摈退。周培和阮君烈周围本来有些故交朋友,如今熟悉的人寥寥可数。开党禁之后,形式更加复杂。他们都很不满意现状。

周培寻求乐观精神,说:“等中共垮了,我们总有一点机会。”

阮君烈瞥他一眼,说:“你哪来的乐观?就算中共突然垮台,我们也不见得有机会。还有你忘记了失败的教训?一个内部的对手垮掉,不见得你就有好结果!如果共产党垮了,我们也不成,中华之邦怎么办?”

周培纠结地想着,吃一片番茄。

阮君烈接着说:“我身体不行了,想见叶宾卿。你帮我想想办法。”

周培惊呆了。

阮君烈毫无预兆地抛出一个难题,棘手程度远超过徒手剥栗子。周培结结巴巴地说:“你……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好,我早跟你说他是共产党,你不信……”

阮君烈把盘子挪开,对周培说:“你帮我瞒一瞒。”

周培快要抓狂了,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我互为肱骨,在党内发声,维持‘三不政策’是我们的基本立足点,一旦你跟他来往就是自打耳光,自毁长城!你到底怎么回事?上次你见徐正恩已经不妥,让人说三道四。叶宾卿还不是普通的共产党……”

阮君烈扫他一眼。

周培反问:“有什么办法?你倒是帮我想想!我家亲戚也有共产党,我和他们划清敌我,心里难道一点不想念?你不要党德?”

阮君烈正要开口,周培急忙说:“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彤生想想!多想想!”

阮君烈坐在沙发上,阴郁地看着他。

周培宽慰道:“你忍一忍。”

阮君烈不搭腔。

周培劝说他:“你总要等等,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跟中共博弈需要耐心。”

阮君烈不耐烦道:“你博弈你的,我又不去跟叶宾卿投降,怕什么?”

周培只好说:“要体现气节,就不能见面。”

阮君烈击掌:“好,我最赞成气节!忍辱不是气节,我建议开出海陆空军,先跟美军死战,不要等五百年后!把他们赶出中华海域,不再受人辖制!然后挥师北上,跟中共决一雌雄!”

周培扶着额头,叹息道:“不能脱离现实……”

阮君烈看他一眼,无情地说:“这就不是气节了,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周培万般无奈,表示难办。

阮君烈发怒道:“我坚持了几十年,还不能证明自己?为了党国,我跟我亲哥哥只见过一面!我和宾卿四十年没见面!倒是常常同一些势利眼见面。他们是什么货色?鼠目寸光!配跟我讲话?不跟中共接触,其他什么人都能抱在一起,会显得有能耐?”

周培安慰他,说:“你兄弟的事情,后来放行了。”

阮君烈不快地说:“早就该同意的事情。金生帮中共做过什么?他不就是把自己的钱给穷人。这是我阮家的钱,他想给谁给谁!何况你我也赞成平均地权,不是跟共产党干得一样?有些人家中良田万顷舍不得分,穷人饿死也不给!等把江山丢掉,到岛上来,他们就会分地了!”

周培忙站起来,去掩他的嘴:“你少说两句。”

阮君烈挥开他,不耐烦道:“中共搞土地革命,我们也想搞的。可惜党众富富贵贵的亲戚朋友太多,舍不得动刀,结果一些人受不了,跑出去当共产党,要给穷人谋生存。事情不就是这样?有什么不敢承认!”

周培如临大敌:“千万谨言!你可不能左转……”

阮君烈笑一声:“我不会出去说的,你急什么?我往哪里转?这些事是我能定的吗?你我不说,天下人又没变成傻子。蒋公就是第一个明白人,内战打起来,他立即发《辩证法》给我们看,只给高级军官看,你别说你忘了!还是你亲自发的!仔细想想,蒋公不就是要我们学习一下共产党的长处吗?”

周培把手按在阮君烈身上,苦口婆心道:“子然!今天这些话你千万不能跟人说,影响很坏!旁人要骂你糊涂,不分党派亲疏!”

阮君烈冷着脸,不讲话。

周培找话来安慰他。

阮君烈说:“我做过心脏手术,还能活几年?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

周培无言以对,坐下来,低头削水果。

削着削着,他的眼泪流下来。周培抹了一下泪,手上浮起筋脉,老态毕露。阮君烈不禁回想起周培年轻时的摸样。周培身穿军礼服,在会议上宣讲党务,慷慨激昂。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六十年?

事到如今,阮君烈感到自己像一柄陈旧而华贵的佩剑,意义大于用途。国民党祭祖的时候会把这柄佩剑取出来,象征性地挥舞两下,立刻放回架子上。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不会有人想仗剑而行,做天下第一的英主。周培像一卷古旧的经文,只有在祭祖的时候,子孙拿出来念一遍。

周培老了,和自己一样。逼他没有用,现实艰难,他解决不了问题。在周培这里说不通,到其他人那里更说不通。

阮君烈沉重地站起来,向周培告辞。

回到家中,他脱下外衣,感到有些困倦。阮君烈照例去书房,在纱帐中躺下,盖上锦被。一沾枕头,他立即睡着,浸入沉迷的梦境。

梦中,他照例梦见叶鸿生,但是与以往不同,叶鸿生立在一艘船上,于万顷碧波之中,对他绽放波光粼粼的笑容。阮君烈站在山巅,看见他就骑上马,策马奔驰,赶到岸边。

到了那里,他才发现,两人之间距离还很遥远。船不靠岸,叶鸿生无法上岸。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叶鸿生离不开那艘船,也无法左右航线。叶鸿生始终看着他,用一双温柔的眼眸。阮君烈很着急,他决定跳下水。

一沾水,阮君烈腿脚抽筋,有溺水的感觉。他狼狈地爬上岸,在草地上休息。

叶鸿生远远注视他,用目光抚慰他。

阮君烈决定用套索去勾那艘船,可惜他找不到足够长的绳索。他在岸边找,去木屋附近找,哪里都找不到绳索。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刮来一阵风,将船向远处推。风力强劲,船在水中摇摆,终于远去,朝着他到达不了的方向。

阮君烈独自留在岸边,感觉到水温变冷。

叶鸿生消失后,寒意很快变成荒凉。水流逐渐干涸,河道变窄。木叶尽数脱落,无边无际地脱落,自枝干上萧萧而落。土地干旱,一道道龟裂。

阮君烈烦躁而干渴。他渴得厉害,又不敢接近泥泞的河床,逐渐感觉到四肢无力,筋疲力尽地倒下,卧在岸边。

这种干渴的感觉如此真实,甚至让阮君烈不舒服起来,梦中的焦灼将他唤醒,睁开眼睛。

阮君烈舔一下嘴唇,他一直没喝水,秋日天干物燥。

他从床上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水,他的鼻血流出来,淌到嘴巴里,尝出铁锈味。阮君烈拿毛巾掩住口鼻,压按止血。压了好一会才止住,他身上沾染不少血迹。

柳嫂看见,要去打电话给彤生,喊他回家。

阮君烈说:“不用打电话。我一会就好。”

柳嫂吓得六神无主,自顾自跑去打电话。

阮君烈独自坐在书房,身上抖得厉害,肌肉乏力。他努力站起来,把桌上的军刀抽出来,慢慢握住。过了一会,血顺着刀刃留下来。阮君烈松开手,看着自己被割破的手掌。

他的力气已经弱得快要握不住刀,离死不会太远。

他又想起叶鸿生。

有生之年,他怕是见不到叶鸿生了。

那一年冬天,阮君烈中风,腿部失去知觉,再也不能正常行走。

作者感言

香叶桃子

香叶桃子

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阅读模式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