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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行行重行行》下

送君千里 香叶桃子 5083 2024-09-20 22:09:11

冬去春来,炜生陪伴父亲返家。

在美国,阮君烈同小儿子住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等病情稳定下来,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彤生。到家后,炜生把行李箱放下,脱下大衣,跑到厨房,报出一大堆菜名,说:“都要!我饿啦。”

炜生像个馋猫似的。柳嫂急忙出门,去买些他爱吃的水果。

阮君烈无可奈何地瞥一眼小儿子,问大儿子说:“最近在做什么?”

彤生汇报一番。

炜生回到客厅,手上拿一个苹果。

彤生对弟弟说:“你回来住一阵?”

炜生想想,说:“住半个月?太长时间,公司不允许。”

阮君烈对彤生挥一下手:“让他忙他的去!”

彤生感到为难,劝说道:“炜生可以陪你,爸爸。我不能每天来看你。”

阮君烈沉下脸,说:“他陪我,我减寿十年!你也忍心?”

彤生不敢做声,用茶壶斟茶水。

炜生委屈地说:“我烧饭给你吃啊。我还可以陪你讲话。”

阮君烈反问道:“你烧什么给我吃?你只会下面条,要不然就叫外卖。你上那个班晨昏不定,晚上回来迟,我还要煮饭给你吃!你能陪我说什么?你说的闲话我一分钟不想听。”

炜生闷闷地咬苹果,咕哝道:“你之前还讲,我面条下得比以前好吃了……”

阮君烈喝一口茶水,说:“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离我远点。”

彤生没法子,问他爸爸:“你想吃什么?”

阮君烈说:“没胃口,想喝点汤。”

阮君烈催促彤生买飞机票,打发炜生走路。

回到家中,阮君烈舒适下来,生命回归平静状态。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呆着。行动不便,他不能随意出门,只能坐在斗室之中,轮椅之上。阮君烈有时看书,有时沉思,更多的时候,他在玩赏叶鸿生的书信。宝铃将叶鸿生的信笺交给他,阮君烈常常拿出来。这是最新的一封信,可以反复看。

展开信笺,叶鸿生写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叶鸿生的字迹秀逸,均匀地排列在信纸上,像春蚕吐丝一样。阮君烈展读一遍,有种如饮醇酒的满足感。他折上信纸,用手掌婆娑信封。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会梦到叶鸿生,跟过去不同的是,他梦中的叶鸿生越来越年轻。起初是他们分开时,叶鸿生正值壮年的形象。渐渐的,时间往前推移,稳定的推移。最近,他梦中的叶鸿生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葱,风华正茂。他们两人到城里去买东西,闲逛,吃酒。更多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故乡的山上玩。

阮君烈闭上眼睛。

叶鸿生的样子历历在目。

阮君烈在心中感叹。他这辈子没有离开过富贵,见过如云的美人,应酬过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没有哪个人让他如此在意。这是一种奇妙的人生体验。一个人一旦被深邃的情感和美所击中,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

阮君烈想着叶鸿生,目光落向墙上。彭乡的山水霎时间变得美不胜收,深不见底。

阮君烈抚慰着心境,直到暮色蔓延。

病情没有朝好的方向发展,阮君烈在家中做复健,走得辛苦,一不小心跌到地上,跌青半边脸。他心口发紧,一时不能动弹,在地上趴了两个小时才被人发现。

彤生和幼香吓坏了,轮流回来看望父亲。

中医施展针灸,帮他活血化瘀。

阮君烈卧床几日,面上的青痕消褪下去。他出现另一种症状,眼前模糊,曾经鹰隼一般精准的视力衰退到半盲状态。他只能放弃阅读,闭目养神。

过一段日子,阮君烈提起劲,在院子里多走了一圈,回到书房发生心绞痛,断断续续的抽痛。医生赶来,劝他住进医院。

周培打电话问候:“要不要紧?”

阮君烈提出来,等他谢世,想请叶鸿生来送殡。

周培愁得白发脱落,说:“请些旧交去看望你,好不好?”

阮君烈说:“请他们来看我?需要的时候,他们一个没有出现过,现在看什么看?看我怎么死?只有宾卿曾经救过我,我想见他。”

周培叹一口气。

阮君烈说:“我既然死了,谈不上与他接触,是不是?如今他的官衔、地位比我高,他来给我送殡,无损于颜面的。”

周培又叹一口气。

阮君烈说:“你不能讲一句话?”

周培说:“我知道了,可是你不想想以后……”

阮君烈动了肝火,发作道:“以后我就死了!谁高兴说什么,让他说!”

周培安抚他。

得到周培的默许,阮君烈才感觉舒服。

周培想想,强调说:“只能给他来一天,不能让人发觉。”

阮君烈满意地说:“够了。”

阮君烈问周培最近的健康状况。

周培有气无力地讲:“关节痛。”

听周培说话,阮君烈得知他不能来看望自己,准备派小儿子周秉正尽礼数。阮君烈冒出一个念头,问他要不要让周秉正见一见叶鸿生。

周培听过之后,也很感兴趣。两人仔细地商谈一下午。

随着阮君烈住院,他的健康状况提到桌面上,成为全家人必须面临的问题。彤生私下去看风水,准备选一块墓地,把母亲的坟冢移过去,等待父亲。出人意料,阮君烈提出自己的遗嘱安排。

彤生极为惊诧,他不敢反对,就说:“不举行仪式,可怎么行?”

阮君烈说:“骨灰撒向大海,办海葬仪式。”

彤生心里难受。

阮君烈说:“我在海里陪着你。再说,你想见我,我难道不想见父兄?我跟他们分开了多少年?”

彤生低下头。

阮君烈住院之后,病没好起来。客人络绎不绝。他的上级、下级,党内要人听说他病危,纷纷前去看望、慰问。病房好像走马灯一样。阮君烈身心俱疲,感到不胜其烦。他叫彤生去待客,不要随便让人进病房。这一躺住院,他的精神格外差,感觉到主宰寿与夭的神灵近在咫尺,可惜他想见的人仍旧远在天涯。

一天晚上,暴雨浇泼,闷雷不断,阮君烈面色灰败,心跳变缓,差点没挺过去。医护人员将他抢救过来,监护几日。这一日,他感觉到明显的舒适,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彤生与医院交涉,把他送回屋里。

周秉正姗姗迟来,递上名片。

阮君烈立刻请他进来,聊了一会。

周秉正将礼品放在门口,进屋,向阮君烈问好。

阮君烈指着椅子,说:“坐下吧。”

周秉正坐下,解释迟来的理由,说了一堆祝福的话。

阮君烈抬起一只手,微微动两下,表示明白。

阮君烈说:“你父亲同你说过吧?”

周秉正颔首:“说了。”

阮君烈满意地点头:“你父亲对他有点小小的恩情,他是个重情的人。你可以和他交个朋友。”

周秉正应承着,面上浮出一丝紧张。

阮君烈叹息一声,感慨道:“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回去家乡。天天讲共党的事情,你一个真正的共党都没有见过,必须见一见,否则你什么都不懂。我们跟中共的关系深厚,超出你的想象。”

周秉正温顺地点头:“伯父说得是。”

阮君烈拍拍床沿,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说道:“国民革命的口号是陈独秀提出来的,你知道吗?你父亲交过很多共党朋友,他有没有告诉你?”

周秉正露出纠结的表情,坐在床沿。

阮君烈叹息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我第一次发觉蒋公不是圣人,失策良多,感觉日月倒转,经脉逆行。回头想想,国事艰难,你总要自己多考虑。”

周秉正在旁边听着。

阮君烈说:“第一次清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落网,杀掉三十万人,后来跟中共谈判就变得困难,关系恶化,时不时打仗。每一次清党,彼此关系都会更糟一点,直到内战爆发。”

周秉正锁着眉头,欲言又止。

感觉到他的隐忧,阮君烈说:“你当然不能同他们随便哪个人接触,但是叶宾卿可以。见到他,你会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会觉得他可怕。天长日久,你甚至会发现,他比你见过的许多党众还要好……”

周秉正又露出纠结的表情。

阮君烈说:“没有人会告诉你,只能靠自己长见识。认识叶宾卿是你重新看世界的第一步。”

周秉正点头:“是。”

阮君烈说:“政见不同,但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最最靠得住的人。我的葬礼他一定会来。你会见到他的。”

阮君烈继续说:“在中共里面,叶宾卿也是出众的人才。他击败过我,也就是说,你周围几乎没有他的对手。你很难与他媲美,萤火难与皓月争辉,不要试图表现自己,很容易露出短浅而不自知。”

周秉正的情绪低落下来。

阮君烈察觉到,摆一下手,说:“他也有短处,人无完人。”

周秉正好奇道:“他有什么短处?”

阮君烈望着病房的文竹,看了好一会,感慨道:“他的同情心太强了,想用自己填满世间的高低不平。世间多是庸庸碌碌之徒,他不惜用自己去抬举他们,不见得能把这些人变高贵。愚痴懵懂的人怎么配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到他头上?”

阮君烈笑了一声:“也只有他会这样想。”

阮君烈沉吟道:“财货产生无数罪行,他们想看住它。财货有限,均贫富之后,所有人都不能满足。不允许财货流通,满足人欲是不成的。叶宾卿对贫弱之人抱有好意,大部分名利之徒都不会有。世人憧憬的是荣华富贵,多愿意慷他人之慨,不乐意付出。你只能用利禄趋使他们,管制他们,万万不能让目光短浅的庸人随便上头。”

周秉正在旁边看着他。

阮君烈扭过头,说:“经验之谈,你姑且听听。我要死了,没有什么不能说。”

阮君烈说:“历史上,我们发展最好的时期是与共党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剥离之后,一盘散沙再也没有聚起来。和中共的关系你可以自己做主,亲眼看看再说。不管什么人,他们怎么讲,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跟叶宾卿搞好关系绝对不是坏事,他不至于把你怎么样,但是自己人很难说!保不准他们哪天利欲熏心,随手把你卖给美军或者日军,一点也没有思想负担!转身就跑!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不能不防!”

周秉正的表情沉重。

阮君烈说了一阵话,感到有些累。

周秉正去斟茶,倒一杯水,端过去。

阮君烈喝一口水,休息片刻,感叹道:“没什么好办法,你只能重新开始。我这一生只有前半辈子的功业,后半辈子碌碌无为。”

周秉正劝慰道:“伯父功成名就,福寿双全。”

阮君烈摇头说:“过日子罢了。你在一个小地方,如果想着一点点名利和福寿,坐井观天,就不可能有出息了。”

周秉正被他数落,低着头。

阮君烈心中绝望,吁出一口气。他一直在想叶鸿生,现下忍不住又想起来,想起很多往事。阮君烈缓缓地说:“没有捷径,你只能去担当,一步步地尝试,最大程度的牺牲。纸上谈兵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要忍耐,看轻名利。”

周秉正吞了一下口水,慎重地点头。

不管他听进去多少,阮君烈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一项重大任务。阮君烈在他手上摸了一下,说道:“好孩子,慢慢来。天晚了,你回去吧。”

周秉正走后,又陆续来了几个客人,都是老朋友。阮君烈勉强说了几句话,觉得很累,让彤生进来,将他们送走。

彤生进屋里,服侍父亲吃了点东西。

用过粥饭,阮君烈想起一件事情。最近来访的人很多,等他出殡的时候,送花圈挽联的人肯定也很多。阮君烈嘱咐彤生,等叶鸿生来了,叫他给自己写挽词。

阮君烈慎重吩咐:“一定要单独烧给我。”

彤生记下来,心中不免难过。

彤生说:“爸爸,好好休息,你不会有事的。”

阮君烈平淡地说:“不必难过。后事总要安排。”

彤生含悲道:“安排过了,你放心。”

阮君烈躺在床上,寂寥地望着窗台。

天色变暗,黑夜即将到来。鸟雀归巢。

阮君烈长叹一声:“原来,我一生的努力只为完成普通的生活。四十年前,我怎么会相信?”

彤生不懂父亲何出此言,只感觉到莫大的悲伤,在他床边垂泪。

阮君烈疲惫地说:“去吧,让我睡一会。”

彤生站起来,给他看了一下输液的情况,又给他盖好被子。阮君烈让儿子把监护设备关掉,认为不舒服。彤生迟疑着,看父亲状况尚好,便顺从了他。

彤生说:“炜生回来了,晚上让他陪你?”

阮君烈说:“不用,让他休息。我想安静点。”

彤生嘱咐父亲,如果不适立刻按铃。

彤生拉上窗帘,离开房间。

周围寂静下来。

黑暗中,阮君烈回想起了让他一生无法释怀的某个夜晚。

叶鸿生离开司令部之前,他们曾经一起到山中,路上看见村人打渔。他们双双坐在荷塘边,星光朦胧。叶鸿生曾经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当时,阮君烈认为平淡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回想起来,心头滴血。他压住胸口,感觉到翻江倒海的疼痛。

无人的时刻,阮君烈低声念叨:“天地不仁。”

他曾经哀叹,想象得出叶鸿生一定饱受蹉跎,忘记把他自己算进去。想走向辉煌,他放弃过普通人的日子,结果等待他的是另一种平淡的家庭生活。后一种生活里没有他念念不忘的人,没有叶鸿生。

阮君烈心房震颤,用手捉紧被单。

为了尽到本分,他半辈子不能提自己喜欢的人,假装忘记他,假装他不存在,假装不在乎他的死活,这种作伪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周培每次叹气,不松口,阮君烈都恨不得扼死他,暗暗想扼死他。阮君烈也明白,自己纯粹是迁怒,无法脱离困境的暴怒。

如果在平淡的生活中,他并不中意的普通生活中,还不允许他去想念,去接触他唯一钟情的人。这种生活枯燥到极点,只能算作修行。令阮君烈更加不满的是,修行到最后,好多事情仍旧不是他说了算数。

今天他见过周秉正,似乎卸下千斤重担,全身轻松。面对死亡,他从未有过的高兴。一切该尽的政治义务全部尽完,他可以专心地想叶鸿生。

一种带有漂浮感的快乐让他意识到——死亡真的迫近了。

阮君烈带着一种特殊的快乐,迎接这一时刻。

他的眼前蒙着一层雾,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是不妨碍他去看叶鸿生。他决定把叶鸿生从虚空中叫出来,提前见一面。

阮君烈知道,叶鸿生对他有求必应,一定会来接他。

他伸出手,对着阴阳的虚空,呼唤道:“宾卿!”

黑暗加深,中间却开始闪亮,一脉水流汩汩涌出,水流逐渐变宽,霎时间汇集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域。弱水之上,涌出一片绿叶紫茎的植物。叶鸿生站在哪里,面容依旧,用眼眸望着他,开口应道:“子然。”

阮君烈感觉到热泪溢出,不受控制地溢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生命的力量重新流入他的体内。阮君烈不想浪费时间,他将针管拔掉,氧气管扔掉。这些身外之物,他永远不再需要。

阮君烈热切地注视叶鸿生,叶鸿生在黑暗中光华四射,发出柔和醉人的光芒。这是四十多年来,他把他放在心中孕育出来的光华。

叶鸿生含情脉脉地看着阮君烈,等待他。叶鸿生身上闪耀着玉色的灵光,那是他们互相许诺的凭证,融化在了他的身上。

阮君烈被叶鸿生所吸引,决定立即过去。浑身的疼痛涌上来,他顿时难以呼吸。黑云聚拢过来,枭鸟厉声鸣叫着,围绕住他。

阮君烈万般厌烦。

在死亡的道路上,除了叶鸿生之外,他不接受任何牵引。丑陋的,多嘴的事物全都该死。怒意点燃他的心火,几十年不曾尽兴发作的战魂熊熊燃烧。阮君烈决定杀死阻挡他的活物,劈裂黑云,焚尽胆敢支配他的一切,发泄他的不满。

虚空中光芒大盛,阮君烈执起佩剑,挟带无限的狂暴,扫荡枭鸟,将它们砍成肉泥,黑色的羽毛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用雷电劈刺黑云,命令它立即滚开。

滚滚雷霆荡开黑云,露出了水波。

叶鸿生站着水上,耐心地等待他。水面上蛟龙浮动,正在驱赶枭鸟。

阮君烈让叶鸿生住手。他要自己来动手,把它们全部杀光。

叶鸿生顺从他,停下来。

阮君烈先调整方向,向着叶鸿生的方向降临。黑云重新聚拢,数不清的枭鸟拍着黑羽,向他涌来。阮君烈感到心脏急剧地紧缩,痛得滚动挣扎。

他发出狂怒的嘶吼,决定毁灭一切,连自己的躯壳也不放过。

一簇强劲的烈火从他的心口冒出来,点燃周遭。枭鸟纷纷拍打着翅膀,惨叫着,带着火焰在空中翻飞。雷声大作,涤荡层云,将它们破开。

叶鸿生怀着无限地爱意,伸出手。

半空中,阮君烈散发出万千酷烈,好像红日西坠,需要散发出内蕴的红光与灼热,染红了一大片天地。他朝着叶鸿生而去,好像烈阳重归沧溟的怀抱,一刻也不停留。

阮君烈挣扎着,燃烧着,忽然浑身一轻。他终于触到对方,紧握住他的手。

叶鸿生的眼睛被点亮,眸子里闪动着一种缠绵而痛苦的情绪。

阮君烈无声地念了一个名字,用尽全部力气,安心地闭上眼睛。冥色笼罩下来。

宾卿。

作者感言

香叶桃子

香叶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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