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见面后,李思为再也没有机会跟俞川说感谢的事。这事便成了李思为心底一个未解的结。
俞川在学校总是神出鬼没。即便这是所二流高中,进入高二下学期后课业也很繁重。李思为很少在课间见到他,只有偶尔放学的时候,看到他背着那个黑色双肩包离开学校。
关于这个新转校生的流言,他却听了不少。先是有人说,他是因为打架被一所重点高中退学,才来了他们这上学。又有人说,他是跟原来的教导主任起了冲突,在原来的学校待不下去了主动转的学。
李思为想了想俞川那晚的模样和狠厉的出手,竟觉得这两种说法都有可能是真的。
但当事人没有开口,他还是选择沉默。
再次见到俞川,是周六晚上。李思为站在路边等末班公交,身后忽然闪过了一个黑影。那人很快站到了斜后方。
不知为何,李思为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他转头一看,俞川戴着耳机站在他身后。
“俞川?”他轻轻叫了一声。
对面却没有反应。
“俞川!”他拔高声线。
那人才缓缓摘下耳机,微微蹙眉:“你叫我?”
“嗯。”李思为点头。
“有事?”
李思为不知该如何接话,低头却看见了他的那双旧鞋。上面的血渍没有洗干净,一层淡淡的红色罩在鞋头,显得有些不协调。
他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对。那个,我给你买了一双鞋,当做上次那件事的道谢。”
李思为确实没说谎,前几天他特地去了趟商场,花掉自己攒下的半个月的饭钱,给俞川买了双新鞋。
“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码?”
李思为当然不好说自己托跟他们班同学打听的,只能搪塞道:“我......猜的。”
结果俞川似乎也没有疑心,转头问他:“鞋呢?”
李思为一愣,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缓了几秒才回答:“在我家。”
“走吧。”
“什么意思?”
“不是去你家拿鞋吗?”
这人的脑回路实在有些奇怪,李思为这么想,刚好公车靠站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指了指面前的车:“就这一班。”
晚班车挤满了下班的工人和放学的学生,初春的夜晚虽冷,但车厢里没有风灌进来,闷得有些难受。李思为被挤在靠近车门的角落里,俞川就站在他身后。
从高中到李思为的家,大约要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这一路上,身边的人上上下下,俞川始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二十分钟后,车到站。李思为走在前面,俞川手插着兜跟在他后面。江城旧城区的老筒子楼,居住密度很高,十几栋密密麻麻的矮楼住着几百户人家。楼栋层层叠叠,像是插在城市贫民窟的旧瓦片。
单元门没有锁,深绿色的铁门虚掩着。李思为推开后,钻进了昏暗的楼道。
“你小心脚下。”
老楼房的楼梯间灯泡早就坏了,没人维修也没人管。
随着两人的脚步,台阶扬起层层的尘土。李思为住在顶楼六层,爬上去还要费些功夫。
六楼有八户人家,围着中间深深的天井,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依次排开。
李思为走到了最北的角落,从书包里翻出了一把旧黄铜钥匙。
李思为已经把门锁拧开,身后的俞川却没有动,像是看着门洞旁的某处。
“你看什么呢?”李思为转身在他面前摆了摆手。
“进去吧。”俞川没回答。
屋子里比楼道更暗,李思为轻手轻脚地打开客厅的灯。俞川被橙黄的灯光晃了下眼。
这是一个很小的一室一厅。屋子背阴,常年晒不到太阳,一进屋还有些凉意。客厅不过五六个平放,中间摆了个约三尺长的小茶几,上面堆满了认字卡片。
“你家里有小孩?”俞川问。
李思为顿了顿,转过头去没回答:“鞋我放在房间里了,你在沙发上坐一下,我拿出来给你。”
他很快走到西面的卧室门前,轻轻拧动那有些生锈的门把手,吱嘎一声,门打开了。
李思为还没来得及走进去,房间里却传出了响动。
“哥哥!你回来了!”
俞川有些疑惑地回头,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个孩子,反而像是个成年男子。
一个大约一米七多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头发有些长,体型偏瘦,衣服却很干净。
“哥哥,他是谁啊?”
俞川对这个称呼感到疑惑,这个男人明显看起来比李思为要年长一些,但表情又看起来十分稚嫩。
“我同学。”李思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屋睡觉吧。太晚了。”
“哦。好吧。”那人顺从地点了点头,又走回了房间。
客厅恢复了宁静。
“我哥哥。”李思为先开口解释。
“你哥哥?!”
“嗯。”李思为点头,也不想隐瞒,“亲生哥哥,比我大六岁。小时候得病,智力就......”
他没有再往下说,俞川已经了然。
“你那天说回家有事,就是照顾他?”
“嗯。”李思为再次点头,“我不放心放他一个人在家里。周末还要带他去医院做康复。不能耽搁。”
每个周日上午,李思为都要陪李轻轻去医院做康复项目,多年来雷打不动。但随着李轻轻越长越高,李思为逐渐有些扛不动他了。要从六楼把他弄下楼去,不是一件容易事。
李思为手里确实拿着一个崭新的鞋盒。他打开后,递到了俞川面前。一双全新的白色的球鞋,侧边还有一道浅浅的LOGO。
“你试试。”
俞川没试,只是看了一眼鞋盒旁的尺码:“能穿。”
而后便拿着鞋盒出了门,没多说一句话。
李思为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送他出去,人就已经消失在了曲曲折折的楼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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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思为没想到,第二天俞川会直接出现在他家门口。
早上大约七点,李思为才刚刚起床煮上粥,给李轻轻换好出门的衣服。入户门就被人敲响了。他打开门一看,俞川站在了他家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方纸袋子。
“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说今早要带你哥去做康复?”俞川站在门口,双手抱胸,似乎在等待他出门。
“那你来干什么?”
“你这个小个头弄得动他?”俞川瞥了一眼楼道,“这里是六楼。”
李思为刚想辩解,李轻轻只是心智发育不全,身体没有太大影响,好好劝他还是能走下六楼的。俞川却似乎根本不想听,打开手里的纸袋子,拿出了什么东西。
“这什么?”李思为微微蹙眉,走近了才看到,俞川把那双换下的旧球鞋放在了他家门口的鞋架上。
那双鞋上还带着一层洗不掉的血渍,有些瘆人。
“我的鞋。”俞川没有回头。
“我送了你新鞋,旧鞋不用给我的。”李思为忙摆了摆手。
俞川却回头,皱着眉头:“你冥顽不灵啊。”
“怎么?”李思为对这无端的指控表示不解。
“你家被贼盯上了。”俞川伸出手指,敲了敲门洞边上的墙壁。
李思为走到他身边,抬眼一看,才发现墙壁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粉笔画了几道线。
“这个,明显是有人过来踩过点了。看你们两个人也没人照顾,找机会下手。”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俞川没解释。
“以后你还是多注意吧,也别跟邻居透露只有你们两个在家。如果有人问——”
“有人问我怎么说?”
“就说来了个远房表哥,混黑社会的。”
那双被染红的球鞋就那么大喇喇地放在了门口,像是某种警示。
李思为思考了半分钟,忽然问他:“你怎么就算我表哥了?”
“你有意见?”
“你几月的?”
俞川似乎有些没了底气:“十一月。”
“哦——”李思为点了点头,却不接话了。
“你呢?!”
李思为憋了几秒,才回答:“十二月。”
俞川如释重负:“那不就行了?!”
李思为噗嗤笑出了声。这是俞川第一次看见李思为笑。
但这“远房表哥”确实说到做到,每到周日上午七点,他会准时出现在李思为家门口,和李思为一起把李轻轻带去医院康复科。
起初,俞川跟李轻轻的相处并不算自在。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李轻轻与李思为不同,表达感情的方式过于直接。
每次见面时,李轻轻都会一个鱼跃翻到俞川精瘦的背上,腻着他大叫小川哥哥。
俞川挣脱不开,也不好拒绝。
俞川虽精瘦,但个头更高大,有时候李轻轻没睡醒,俞川都会直接把人背下楼。
久而久之,附近的邻居便也相信了,他们家真的多了个“表哥”。
俞川小小年纪却一脸狠厉。逐渐没人敢欺负他们,门口的小偷踩点标志也被擦去。
只是俞川仍是一副来去匆匆的模样,每次去完医院,都会很快离开,好像有什么事要赶着去做。李思为不知该不该问,便也一直没有问。
李思为知道俞川帮了自己大忙,也不敢怠慢。他原本每天就给李轻轻做饭,这下又打听到了俞川在哪个班,便每日给俞川带饭盒。风雨无阻,两菜一汤,每到午休,他就会拎着保温盒在教室门口等俞川出来。有时候能等到,有时候等不到了,他就再原模原样地带回去。
一开始俞川觉得不适应,劝他不用再带了,但时间长了,见李思为实在是执着,也就默认了。每天不等李思为到教室门口,他就先去楼道堵人,把保温盒收下再回去。
这学期第一次摸底考的成绩很快下来了。出乎李思为预料的是,俞川的名字挂得很靠前。
两次考试结束,高二难得放了三天假。李思为照常带着李轻轻去做康复,今天医生评估说状态还不错,提前半个小时回了家。三个人还没回到家,俞川却问他:“你想不想看电影?”
“去电影院?”李思为问,“两张票就得五十块,而且轻轻怎么办?”
俞川叼着一支棒棒糖,冲他摇了摇头:“你先回去等我。”
李思为不明所以,只得照做。
半个小时后,俞川来敲门。李思为一开门,发现他怀里抱着一摞碟片。
“这样也能看。”
照顾李轻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更不要说李思为长年累月过着这样的日子。做饭、洗衣服、扫地拖地,教李轻轻认字,带他去做康复训练,日复一日。
智力障碍并不仅仅影响人的日常生活,还会带来很多并发症,比如听力、视力的下降,有时候甚至还会引发精神障碍。
李轻轻虽然很爱李思为,但到底还是个五岁心智的小孩,情绪不稳定时经常把家里砸得稀烂。家里的菜刀、剪刀李思为每天都要检查收好。
平时每次去医院做康复,俞川从没有见李思为有过一点情绪,但看电影时除外。
窄小的过时老电视,卡顿的画面,模糊不清的字幕,淡淡的绿光下,俞川时常瞥见他悄悄抹眼泪。
俞川没有刻意看他,也没有替他擦去眼泪。只是把一旁的纸巾朝他手边推了推。
后来,他们一起看了很多部电影,大多是从租赁店里借的盗版碟。
俞川似乎也不挑片子,在店里看到喜欢的海报,就会把碟借回来。上到奥斯卡获奖的影片,下到小成本的独立电影,他们都看过不少。
过往的十七年里,李思为看的电影极少。但俞川的闯入,却给他打开了一扇宏大的异世界之门。90分钟,5400秒,足够他钻进一个陌生人的人生。
往后,李思为对于电影的喜爱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他甚至问俞川要到了那个租赁店的地址,放学后一有时间便会过去逛,省下的饭钱几乎用来租碟。
有时候李轻轻没睡觉,也会陪他们一起看。只是李轻轻看不懂,最多坚持半个小时就在一旁呼呼大睡。
后来到了暑假,俞川借了很多日本电影回来。他跟李思为说,去东京坐山手线,到滨松町站的时候记得回头看。李思为问他看什么。他说能看到红色的东京塔。
俞川还说,电车站附近有个很出名的甜品店,卖一种很好吃的黄油饼干。
李思为问他,怎么知道的这些。俞川说都是电影里说的。
李思为其实对日本电影的兴趣不算太大,唯独有一部他反复复看过七遍,是04年上映的一部老片子。
每次一到主角收到妈妈寄回来的信封的片段,李思为都会按下快进跳过。俞川一开始不明白,转头却发现李思为的眼眶已经晃满了眼泪。
这一次,俞川忽然在黑暗中伸出手,替他擦去了脸颊的一颗泪珠。两个人沉默地把电影看完。老式风扇转得吱嘎作响,沉闷的夏季寂静不语。
电视屏幕上字幕滚动,男主角那张年少的、生动的脸从屏幕淡出。
“当演员真好。”李思为用手背匆匆擦去眼泪,欲盖弥彰般很轻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
“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就过什么样的人生。”字幕已经出完,DVD机自动吐出了碟。
昏暗中,俞川凝视着他数十秒。而后弯下身去,从背包里找出了一张叠好的纸。他把纸展开,抚平,顺着那张放满识字卡片的小茶几,推到了李思为面前。
“这是什么?”李思为问。
“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俞川回答。
“电影学院?”李思为看向他。
“嗯。”俞川点头。
过了半晌,他才接着说:“你很好看,你会成为大明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曾几何时,鱼也是会开口的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