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之前,李思为吃过最贵的一顿饭,是在北市胡同里吃的铜锅涮肉,心惊肉跳地花掉了他三百多块,也在心底烫下了多年难以淡忘的记忆。
北市的冬天与江城大有不同,寒冷无孔不入。下午五点,天边没有一丝阳光。电影学院的校考刚刚结束,漂亮的少男少女从考点陆陆续续走了出来。门口聚集着不少媒体,镜头对准的自然是那些年少成名的童星。
李思为戴着厚厚的毛线帽,背着装着自己全部身家的背包,被人群挤来又挤去,总算找到了一处花坛边的高地。他逆着人流的方向向里望去,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俞川的出现。
俞川穿得比他还薄,一件衬衣套一件薄棉袄,裹着一条黑色的毛线围巾。
为了节省一晚的住宿费,他们订了今天连夜回程的火车票。距离火车发车还有整整五个小时,现在去火车站等车显然太早。
原本两个人计划去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个晚饭,李思为在来时的路上踩过点了,价格不贵,够他们俩吃饱。
结果人一下公车,大路绕小路,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家店了。
“难道我记错了?!”李思为环视一圈,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这里每条路都长得相似,若是一不小心走错一个路口,可能就彻底错过了。
夜幕降临后,北市的气温也断崖下跌。两个人绕着小道走了几圈,腿肚子都走麻了,总算是找到了地方。
只是,两人到了门口才发现店已经关门歇业了。再回头也来不及了。考了一天的试,两人都已经饥肠辘辘。
隔壁倒是有家店开着,白烟袅袅,香气顺着烟雾散到了门外。李思为在电视里听说这家店,是一家老字号的涮肉。
他吞了吞口水,望向俞川:“走,吃这家?”
俞川向来话不多,他抬了下眉毛,看了李思为一眼:“这里吃饭很贵。”
“反正就这一顿了,大不了吃光了回家。”李思为拍了拍胸脯。
“你确定带够钱了?”
李思为的眼睛一下变得亮晶晶的,有些狡黠:“我给培训班的老师偷偷打零工。本来只想抵课时费,后来结课的时候,他给了我五百块。”
-
这家店是一间老建筑改造的,红砖墙配绿玻璃。平开门外挂着两层厚厚的挡风布。
店面虽然很小,但名气很大。李思为掀开厚厚的门帘走进去,里面已经坐着好几桌食客。两人点完菜之后只能坐着干等。周围吵吵嚷嚷,电视机混着人声,两人守着一张空荡荡的桌子,坐着有些无措。
李思为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哎,今天我面试的时候,看到了个熟人。”
“谁?”俞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韩霄!”李思为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吧?他居然也来考电影学院了,我还以为他去上课只是玩票呢。”
俞川倏地抬头,盯着他大概半分钟没说话。
“怎么了?”李思为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脸颊。
“没怎么。”俞川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店里的电视机正播着一档节目,几个主持人争执不休。
俞川沉默片刻后,问道:“你听过那个传言吗?”
“什么传言?”李思为被他问得一愣。
俞川指了指电视机。
“玛雅预言——说今年的12月21号是世界末日。”
李思为抬头一看,电视上正播放着有些拙劣的二维动画,演示着地球会如何陷入无边的黑夜。
“21号,那不就是今天吗?”
“嗯。”俞川点了点头。
李思为不以为意地笑了:“这种瞎话你也信啊?”
“万一是真的呢?”俞川说得煞有介事,转头指向了窗外,“天确实黑了。”
李思为往外一看,不过才六七点的光景,天却黑得渗人。电视里的景观与此刻有了微妙的重合,李思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呸呸,我还不想死呢。说什么世界末日。”
“哦?”
“至少——先考上电影学院吧。还有,我得在江城买个小房子,怎么也得是个三居室,带一个小书房,让轻轻有地方认字。”
“就没别的什么事想做?”他继续问。
“别的,别的我还没想好。”李思为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放低了视线,忙反问,“你呢?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考电影学院啊?”
俞川似乎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怔了几秒后。
“我要赚钱。”
李思为噗嗤一声笑开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伟大的电影梦呢?”
俞川看着他,很快转头望向了窗外。
-
一顿涮肉吃得李思为鼻尖都冒了汗,结账的时候吓了一跳,他把账单翻来覆去看了五六遍,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顿居然花了三百多块!手里偷藏的零花钱这一下就要花掉一大半。但进门前牛已经吹了出去,李思为硬着头皮哆哆嗦嗦结了账。
老板收完钱,顺手把电视机调了个台,满屏的雪花点跳动了几秒后,跳到了新闻频道。
气象主播刚好开始播报:“北市气象台紧急发布暴雪黄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六个小时内,局部地区可能出现强降雪天气,请广大市民——”
与此同时,李思为拉开了厚重的门帘,抬眼一看,门外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遮天蔽日,像是有人把云层捣碎,倾倒而下。夜晚的胡同冷得出奇,按照原先的计划,两人吃完饭就去赶公交,坐两站路就能到火车站,应该正好能赶上十点的那班车。
但此刻地上已经开始积雪,路面变得湿滑。
公交站台已经空无一人,两人硬生生等了一刻钟也没等到早该来的那班公交。
暴雪天气,公共交通停运,出租车更是不见踪影。
距离他们的火车发车已经只剩下半个多小时,而这里离火车站却还有三四个路口之远。
两人刚想回头问店主能不能载他们一程,转脸却发现身后的店铺已经拉上了卷帘门,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怎么办?”
“跑!”
路灯昏黄,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刚刚吃饱肚子,又开始剧烈运动,李思为跟在俞川身后逆着寒风一路向前。
雪越下越大,李思为开始怀疑末日的传言或许真的有迹可循。雪花糊住了他的睫毛,连睁眼都变得费力。
倏忽间,胡同那头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李思为心底一惊,躲闪不及,眼看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像是鬼影般直冲过来。
嚓——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起。
李思为脚下不稳,歪歪扭扭向后倒去,咚的一声摔到了雪地上。而那车终于刹停,横在了距离李思为不到半米远的前方。
“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啊?!”俞川走过去砰地砸向车窗。
“暴雪天你们招魂啊?!跑个屁啊?!”车里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李思为摔得不轻,手掌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但雪地太硬太滑,脚踝传来一阵刺痛。
见车没撞到人,那司机直接一个转向,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俞川怒火中烧,转头却看到李思为捂着脚踝,痛得冷汗涔涔。
“脚崴了?”他蹲下身子,卷起了李思为的裤脚,隔着袜子就摸到了肿胀的脚踝。
“走,带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应该没骨折。”跟俞川相处久了,李思为也学会了怎么判断伤情。
“那还去火车站吗?”
李思为沉默了几秒,回程的车票他特意买的卧铺,多花了两百多块。
俞川叹了一口气,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腕表。
而后,他弯下腰,蹲到了李思为面前,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来,上来。”
北方深冬的暴雪夜里,俞川就这么背着李思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火车站走去。好在两人行李不多,李思为把两人的包尽数背到了背上,只是最后这些重量都压在了俞川一人身上。
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李思为只能听到俞川急促的呼吸声,他的后背烫着自己的前胸。
风雪迎面刺向两人,但俞川的身体替他挡去了大半。
越过了一个路灯,两个路灯......他看到俞川的耳廓渐渐变得紫红,寒风中李思为连忙撤出一只手来,捂住了俞川的耳廓。
鞋底摩擦过积雪,吱嘎吱嘎,大雪的幕似乎刀枪不入,这条路长得像是看不到尽头。
-
半个小时后,巨大的、深绿色的车厢钻进了站台。不幸中的万幸,虽遇大雪,但铁路没有停运。
两个人跟着人群挤上了火车。车里热,车外冷,车窗上结了一层水雾。
俞川的鞋底已经湿透,双脚冰凉。他忍着冰冻的刺痛,把李思为背到了卧铺。
李思为把背包塞到了床边,转头就看到俞川已经被冻僵的双手。他几乎没有犹豫,朝自己的掌心呵了两口热气,一把攥住了俞川的手背。
俞川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不用。”
“什么不用。”李思为不管他的眼神,举起他的手,对着掌心继续呵气,温热的气流在两人手心之间流动。
“痒。”俞川还是抽出了手。
“会生冻疮的!”李思为喊他,他已不应。
-
深夜很快来临,俞川早早裹上了被子,背对着他躺下。火车速度慢了下来。俞川的后背均匀地起伏着,似乎已经陷入了睡眠。
李思为轻手轻脚地从卧铺上爬了起来,悄悄掀开了一旁的窗帘。
橙黄的路灯在煞白的雪地上打出一层层橘色的光圈。
火车早已开出了北市,繁华的城市被远远地抛在了轨道之后。
“喂。”
他正看得出神,身后却传来声音。
他转头一看,俞川竟然没睡,手里打着一盏莹白的小夜灯。
“你看什么?”俞川问他。
“外面的雪好厚。”李思为继续望着窗外。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闭上眼睛。”俞川说。
李思为一愣,不明白他的话,却来不及反应,只能依言照做。
“转过来。”
李思为缓缓转过身来,隔着眼皮感觉到一个人影晃过,那人越靠越近。李思为竟莫名有些紧张。
直到那张脸停在了他面前,他感觉到一点温热的气息。
“睁眼。”俞川说。
李思为缓缓睁开眼睛。
俞川坐在离他不到三十公分处,手里托着一个方方的白色纸盒,纸盒已经敞开,里面躺着一个不到四寸的奶油蛋糕。
李思为多年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也没怎么吃过生日蛋糕。他早已忘了明天是自己的生日。
“生日快乐。”年少的俞川并不懂得任何圆滑的社交语言,语气僵硬、不加修饰。
手腕上的分针跳动,时间刚好越过零点。
或许是路途颠簸,那蛋糕有一边被盒子蹭扁了,圆乎乎的奶油瘪进去一块,有些滑稽。但李思为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移动。
他嘴唇张了张又闭上,抬眼看向俞川。俞川的眼睛乌黑,瞳孔迎着窗外簌簌飞过的灯光,映出了他的人影。
此时,火车铛铛铛铛地穿过了白得刺目的雪地,窗外大雪渐止。
12月21日结束了,当晚再无事发生,玛雅预言或许只是一则轻佻的谎言,传说的世界末日没有成真。
而十八岁的李思为却觉得这一刻的幸运,是如此的千真万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插叙结束,下章回到现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