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为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半。事发突然,事件又难以定性,配角演员、道具组乃至导演,都被传唤到了警局。
警察要做笔录,李思为被迫回忆了三次俞川被枪击的画面。子弹是如何出膛,俞川又是如何朝他大喊,他是如何被一把推开,子弹如何穿过俞川的身体。
鲜血、人影、人群的晃动,如此种种,在他眼前不断回放。
拍摄时,第一枪是俞川朝李思为脚边击发的,而第二发打向他的子弹来自配角演员的手枪。警方派人去做了现场勘查,但事发时人多手杂,场面混乱,勘探时现场的弹壳和弹头都已不知去向。
那两把枪里也都只剩下了空空的弹夹。
现在唯一一颗可能找到的弹头,只能在俞川的体内。
要想知道这颗子弹长什么样,又是从哪里来的,也只有等他做完手术才能明了。
所有人都在接受调查,唯有小孟一个人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但距离俞川被救护车拉走已经过去了六个多小时,小孟那头依旧没有音讯。
李思为身上仍然穿着染满血渍的戏服。他原本准备直接赶去医院,却被剧组的工作人员压回了酒店。
“你先别管这些事,好好回去休息。”制片助理叮嘱他,“现在在手术,人也进不去。”
李思为被迫回去换了件衣服,但坐坐站站仍是内心不安。
夜晚十一点,他刚准备出门独自赶往医院,终于收到了小孟的微信,消息很简短。
“手术结束了。”
李思为握着手机看了好好几秒,过了半晌才回了过去:“他情况怎么样?”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小孟才回过来:“弹头取出来了,刚刚警方来拿走了。但是中枪的位置离心脏只有几公分,失血量很大,医生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已经脱离危险。”
李思为把输入框里的文字删删改改,最后只发过去一句:“现在能探视了吗?”
这次,小孟很快回复:“思为哥,你别过来了。现在人在ICU观察了,我们都进不去。医生说至少要在里面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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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的消息时断时续。剧组和俞川的公司都在有意压低声量,事情尚未解决,不能向外曝露事情的细节。上到导演下到场务,包括李思为也被要求,不能单独对外回应此事。
方雨这边忙得脚不点地,本以为这周就可以顺利杀青进入后期,结果临了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剧组全体工作都被叫停,不要说收回投资,上映也变得遥遥无期。
第四天的晚上,李思为总算收到了小孟发来的最新消息。
俞川被从ICU转移到了私人病房,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他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的八点有余。李思为匆匆忙忙换了身衣服,赶去了医院。
私人病房设在了顶楼,走廊很安静。但当李思为赶到病房门前时,却发现房间里已经站着两个人。他只能往后撤了两步,转身靠在了门外。
里面的人在交谈,门并未关严。
“俞川,我是不是劝过你,不要接这部电影。这种小成本的团队,班底班底不行,安保安保也不行,片酬开得还低,我们已经拒了一个S级的大制作,市面上不好听的声音很多。你就算对公司没有感情,也要对自己的前途上点心吧?!”
一个女声响起,听起来有些年纪。
“现在陆导那边的新戏我们怎么解释?本来档期就一推再推,制片方已经等了我们半个月了。还有运动品牌的广告,他们年底准备投放一个大封,让你来拍。现在看情况也是拍不了了。”一个男声接着响起,语气有些冷。
李思为觉得这人声有些耳熟。听起来很像是盛合负责艺人运营的副总,他在娱乐新闻里看过他的采访。
俞川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轻又太含混,他没有听清。
病房里沉默了片刻。紧接着,病房门被打开。
李思为往后退了退,隐在了走廊的昏暗处,眼看着一男一女前后离开。
半分钟后,见人走远了,他才回去推开了病房虚掩的门。
屋子里很冷,墙面、地面洁白一片,空无一物,让人寒从心底生。
而病床上的人,身上正插着引流管,左肩到胸膛被纱布层层缠住,裸露在外的皮肤惨白到发青。透明的输液瓶悬在病床之上,整个病房极其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
小孟站在床边,双手背在身后,似乎还没从紧张的气氛里走出来。
“思为哥。”她见他来了,如获大赦,忙朝他摆了摆手。
床上的人费力地抬起眼皮,抬起勉强能动的右手,摘下了氧气面罩。
“你,咳咳,你来了。”一开口,嗓子还有些干哑,俞川努力清了清喉咙,有些狼狈。
李思为坐在床边的空椅子上,看着他苍白的脸,半晌没说话。
直到小孟先开口:“老板,我去外面打个电话。”
俞川朝她微微点了下头。小孟很快走出了病房,轻掩上了房门。
两人目光相接。
“那颗子弹原本是冲我来的。”李思为先轻声开口。
俞川却摇了摇头:“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不要这么说。”
李思为沉默,而后喉结向下滑动了一寸:“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的枪,咳咳——”他说着,胸口又发痛,缓了两秒才接着说,“也被动了手脚。”
“你的弹夹里也是实弹?!”李思为惊诧。
“嗯。”俞川点头。
“我朝地面开第一枪的时候,就感觉不对......正常的空包弹,不应该有那么强的后坐力。一开始我还不敢确认。”他说得很慢,说了两句又停下喘了两口气,“直到他开了第二枪,那枪声明显不对,而且我余光看到,他有一个后挫的动作。”
“所以是有人动了剧组的枪?”李思为陷入了思索。
“嗯,有可能。”
“谁会这么做?而且为什么要给两把枪都换子弹?这样不是风险更大了吗?一旦有人开拍前检查了任何一把,都会被发现。”
“除非……”俞川深呼吸了一口气,“除非他想要万无一失。”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并不知道你们两个分别会拿哪一把枪,只能把两把都装上实弹?”
“对。”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杀我?”李思为蹙起眉头。
“不一定。”俞川微微摇头,“通告单也每天都在变,武行也会用枪械,如果不是剧组内部的人动手,谁都没把握这两颗子弹会打到谁。”
两个人似乎没有别的可聊的话题。门外有人影晃过,小孟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来。
“老板,护士一会儿要来换药。”
俞川朝她摇了摇头:“等一会儿。”
小孟哦哦了两声,又把门外的人招呼走。
“我还是不打扰你休息了。”李思为抬眼一看,缓缓从椅子上起了身,转身往门口走去。
“李思为。”俞川声音轻,从身后叫他。
李思为钉在原地,也没有回头。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煞风景,也没有意义。但是......”俞川的呼吸似乎都带着血腥味,“在里面的三天,我想了很多。”
李思为紧攥起手背,屏住呼吸。
“我很愚蠢,也很粗鲁。”他的嘴唇干燥,声音也干涩,“我一直在说错的话,做错的事……我一直活在自己的愤怒里,我是个,我是个……懦弱的小人。”
“我甚至在想,如果这一枪再偏下一点……结果会不会对你更公平。”
李思为回头看着他,眼睛像是片深不见底的湖泊。
“对不起,思为。”俞川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以后我们可能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但也请允许我说出这句话。我不该那样揣测你……”
李思为垂下了眼睑,大约过了五秒才回话:“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身体。不要说这些了。”
病房再次陷入了寂静,直到护士重新推门进来给俞川换药。
李思为背着身,没有看到他的伤口,只能听到俞川倒吸凉气的嘶声。
护士离开时,推车上摞着厚厚一沓换下来的纱布,李思为扫了一眼,那纱布上深深浅浅全是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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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工作停下之后,酒店的房间也退了。
李思为退房时,刚好撞到了小孟回酒店收拾东西。俞川带来的行李不算多,只有两个大行李箱和一个黑色的方形包。那个包他从没见俞川背过。
俞川转到私人病房后的第二天,李思为也去了。他大概摸清了病房的时间安排,上午会有公司的人来探视,人多口杂。中午,俞川会有固定的午休时间。
所以他都是在傍晚抵达病房。俞川的伤口未愈,只能吃流食,一般这个时间,小孟会去给俞川准备晚餐。
李思为进了病房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那样坐在床头陪着他。
偶尔俞川会说一两句,今天的检查情况如何,医生有没有交代什么事。李思为也都点头应和。
金属弹头从俞川的肩膀里取了出来,但好像又有什么将两人的心脏包裹起来,听不到彼此的跳动。
第三天,第四天亦是如此。潮汐的涌动被过深的夜色压制,好像体型庞大的鲸鱼浮上海面透了一口气,又不作声地沉沉潜入海底,没有激起一点浪花。
第五日的傍晚,李思为照例来了俞川的病房。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窗外的夕阳烧得正烈,红紫色的霞光映在病床边的地板上,竟显得这里有些暖意。
这一天,医生嘱咐俞川已经可以吃正常的实物,不用再摄入流食。
床头放着一颗橙子,李思为拿起来问他:“吃吗?”
俞川摇了摇头:“吃不出味道。”
过了几分钟,小孟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最新的检查单。她把检查单放到了床头,用那颗橙子压住。
“下午的检查报告下来了,医生说情况还可以,但还要预防术后感染。最快的话,下周才能出院。不过出院以后也不能多出门活动,要静养。”
俞川轻轻点头:“知道了。”
与此同时,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房间里的霞光顷刻间消散。
屋子暗了下来,李思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发出了微微的光亮。
李思为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微微一愣,按下了接通键。
对面声音似乎有些急促,李思为没有开免提,房间里的人也能听到一些语气词。
李思为微微颔首,连忙应和:“嗯。嗯。好的。”
“剧本我已经读完了,签证也下了。”
“好的,您别急,我一会儿就把航班号发给他。”
他刻意压低着声音,但病床上的人还是听见了。
电话挂断,小孟朝他看了过来。
“思为哥,过几天我们就出院了,要不要一起……”
李思为把手机放回口袋,片刻后摇了摇头:“抱歉,我应该是来不了了。”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说着他便从椅子上起了身,往门口走去。
“你要走吗?”俞川看向他的背影。
“对。”他轻轻点头。
“去哪儿?”
“东京。”
“东京……”俞川沉默了片刻,“是去拍戏吗?要去多……”
他原本想问完这个问句,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又咽了下去。
“一部电影的男二,戏份不少,是个不错的机会。”李思为回答。
俞川的上半身不能做大动作,只能露出一个艰涩的微笑来,眼角拉出一个向下的弧度。
“恭喜你啊。”
李思为点了点头算是应答,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搭上了门把手。两人之间空着一段有些微妙的静默。
金属的把手被按下了一半,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
“你……什么时候出发?”
“一会儿我就走。”
天彻底黑了,病房门前,只有一束冷白的灯光从吊顶上垂直打下来,在李思为脚下浓缩成了一个极窄的点。
俞川躺在昏暗处,远远地看向他。
半分钟后,人不见了,影子也消失了,只有那离去的脚步声,一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