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为不是没见过同性恋,甚至还有人在电影学院里公然出柜。
但那都是爱玩的富家子弟,李思为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本。
更骇人的事他也听说过。大三有个学长很早不来上课了。他听表演系的同学说,对方被北市一个房地产老板包养了。后来,李思为偶尔会在一些大热剧里看到他的客串。再后来,听说他的片酬已经涨到了一集六位数。
二十出头的年纪,年轻漂亮的脸似乎到哪里都吃香。
但就在第二年,学长突然回了学校,穿着不显眼的黑色衬衫,走路一瘸一拐。李思为在宿舍楼里见到过他一次,擦肩而过的时候,发现他右手少了一根手指头。
李思为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没人敢去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他回来只上了两天课,学校门口总有娱记蹲守,再之后他就休学消失了,再没出现过。
离毕业越来越近,李思为常常去跑组试镜。有时候有合适的角色,他也会拉着俞川一起。但在选角导演和制片人面前,两人绝口不提这段亲密关系,总是默契地说对方是同乡、朋友。
跑组试镜并不容易。很多所谓选角导演不是剧组的主创,而外包的卡司公司头目。李思为投了很多份简历,给了无数模卡,但许多都被直接丢掉。
选角大部分都在影视城附近的酒店里, 李思为常常抱着简历在门口一蹲就是一天,有一次蹲到深夜睡着了,急匆匆跑去酒店前台问才发现人家早就退房走人了。
电影学院的学生,大多只有几条出路。运气好的,家底厚的,签约大公司顺顺利利当上演员。运气不好的,像李思为这样的,全国各地跑组,居无定所。
当然也有例外,韩霄是唯一一个没有继续走演艺道路的。李思为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毕业典礼上。他开着一辆黑色跑车停进学校礼堂旁的停车场。
后来他才听说,韩霄回去继承了家业。兜兜转转几年时间,只是来这里玩票。
那辆跑车李思为当年去做车展模特时看到过,百公里加速极快,不用等待就能远远甩开旁人。
而在他二十出头的青春里,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开机需要两分多钟,跑组住的小旅馆总是晒不到太阳,想晾衣服要等两个小时太阳转向,小剧组里没有饮水机,要喝水得排半个小时队去休息站打开水。
因为贫穷,所以需要多付出很多时间。开机的时间,打水的时间,等待阳光的时间,以及没头苍蝇一般等待机会降临的时间。
李思为第一次来到临港,是大四快毕业的那年。那时候身边很多家庭富庶的同学都已经签了公司,有的已经开始拍上了上星剧。电影学院的毕业典礼,比其他综合院校的更为赤裸。
有人已经成为了演艺圈的大明星,进剧场上台拨穗都有人全程护航。而有的人还挣扎温饱线上,拍毕业照也只能站在快出画的角落。
他来影视城的原因也很简单,这里有很多电影剧组。喜剧、悲剧、悬疑、爱情片......不同题材,不同班底,每天都在开机。李思为还是想拍电影,哪怕是跑个龙套也好,只要电影结尾字幕出现他的名字,他就心满意足了。
李思为演过倒地的尸体,穿着湿哒哒的戏服在泥地里躺了整整两个小时。结果那戏服大概很久没有消过毒,第二天李思为的脸就起满了过敏的鼓包。这一下又丢掉了两个原本谈好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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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各种剧组间摸爬滚打了三年,遇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叫付小远。也是和他一样,在各个剧组之间游走。他和付小远变熟,是因为付小远在他面前出了柜。
对,付小远是个同性恋。他丝毫不遮掩这一点。
没有戏演的时候,他总是戴着一副黑色耳钉。李思为瞧过一眼,骷髅形状。
付小远留着极短的头发,丹凤眼,长得清瘦,皮肤很白,没什么胡子。影视城里清宫戏缺太监总拉他凑数。
群头和群演之间,是另一个江湖。付小远却好像总能在其中游走自由。
他好像对什么事都兴致缺缺,在组里也是个刺儿头,经常跟场务和制片组闹矛盾,临开拍被轰出组的事也发生过几次。
但他很快就能找到新活,在李思为眼里这也是种天赋异禀。
怎么抢活,怎么分钱,谁拿多少,付小远若是拿少了,谁也别想好过。
某种程度上,李思为很羡慕他。
付小远的手臂上有三个椭圆形的瘢痕,看起来年代已经很久了,颜色比肤色略深。
李思为问他怎么弄的。付小远正叼着烟,忽然夹住了烟蒂递到了他面前。
“就这玩意儿,烫的。”
李思为下意识往后一缩。
“谁烫的?”
付小远笑嘻嘻的,也不直说:“反正不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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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川没有来临港,他留在了北市。有一家杂志社的编辑看中了他,三五不时会让他过来拍些平面,给的钱勉强够糊口,但也好过在影视城守株待兔等活干。自从那次威亚事件之后,俞川把伤养好后,几乎是高密度地接活,大到TVC拍摄,小到促销广告平面。
李思为察觉出他对赚钱的强烈渴望。大大小小的活他都照单全收。有几次熬了大夜,在家躺着流起了鼻血。要不是恰好遇到了带着行李回家的李思为,那血流简直要把整个枕头染透。
两个人有了一些微薄的积蓄,没有再住在之前半地下的老平房。但北市的房租太贵,当时两人看了半个月的房子,最后还是只租了一个步梯楼的一层。好在有市政供暖,有独立的卫生间,勉强过活。
那时候李思为觉得,大城市的阳光好像是按克售卖的,富有的人住在俯瞰城景的顶层,每平米二三十万的价格,买到了一百八十度的超宽采光面,可以随时享受最新鲜的阳光。
而他们这样的人,能在这里拥有十来平米落脚的地方,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李思为不常回去住,他担心俞川会照顾不好自己,便总是买东西寄回去。
每到秋天,临港就会到了螃蟹泛滥的季节,大街上多的是卖蟹的渔民。
李思为刚收工就去给俞川买蟹,螃蟹邮寄会变味,李思为特地叮嘱摊主替他用活蟹急冻,保留住蟹的鲜味。
付小远同他一起收工,在他身边调笑着问了句:“给男朋友的?”
李思为心底一惊:“你怎么知道?”
惊觉自己说漏嘴后,想挽回已是太晚,身旁的付小远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我诈你的。”
李思为懊恼自己的失言。付小远却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怕什么,干这行的我们这种人多的是。”
两个人并排走出去几百米,付小远的笑声才停止。他忽然停下脚步,挡在了李思为面前。
李思为差点没收住,连人带蟹把他撞倒。
“你干什么?”
付小远盯着他的脸,又看看他手里的蟹,最后让出一条道来。
“你别对他太好。”
“什么?”李思为不懂他的意思。
付小远又走出去十来米,才开口:“他会习惯的。人习惯了,就不会珍惜。”
李思为听到他轻笑一声,再想回话时,却发现人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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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后开工的第一周。李思为离开北市,回到临港。
他跟付小远又在同一个组里,一个都市剧。工期耽误了一个春节,拍摄时间变得紧张。从周一开始便天天拍夜戏。
李思为的戏拍得松散,每天都得在旅馆等消息,有时候等到凌晨一两点制片才会来微信。自此他的睡眠变得很浅,不敢睡熟怕错过通知。
临港的初春,寒气依旧很重,影视城离海岸不远,针刺一般的海风从旅馆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李思为昏昏欲睡,被一阵寒风扇醒。他连忙打开手机一看,制片在两分钟前刚好来了消息。
他立刻翻身起床,披上外套准备往片场赶去。
旅馆的楼道窄小,房间也很密集,几乎不隔音。他从二楼走到一楼,却忽然被一阵响动吸引了注意。那是在一楼边角的房间,李思为听到了嘶哑的叫喊。一个男声,仔细听竟有些耳熟,声音尖细刺耳,像是在求救。
他心脏砰砰狂跳,顺着走廊走了过去。
那扇门没有关紧,只是虚掩着。李思为心底一颤,顺着那门缝往里望去,却看见了他打死也想不到的一幕。
窄小的双人床上,叠着两个赤裸的男人。上面那个满身横肉,一脸凶相,后背汗涔涔的。李思为认了出来,那是他们这部戏的群头。
而下面那个抓着床单嘶叫的,竟是付小远。
“谁?”那男人朝门口望来。
李思为脑袋嗡的一声。仓皇间,他撒腿就跑。
一个小时后,李思为魂不守舍地拍完一个镜头,头昏脑涨地从片场回到旅馆,却发现门口有一个黑影。他下意识往后撤了半步。
“怎么?嫌我脏?”黑暗里,付小远换了一身衣服,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
李思为愣在原地,逆着天光看了他一眼。最后他咬了咬牙,开口:“你如果真的缺钱花,我可以借给你。”
付小远笑了。
“你是自愿的吗?”李思为的声音颤抖,“如果你是被强迫的,你告诉我,我帮你报警。现在,现在.......”
“自愿?强迫?”付小远打断了他的话,“思为,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黑白分明。”
李思为抬眼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半分钟,付小远便转身走了,离开时的背影很单薄,脚步声很轻。
那之后大概一周,李思为没再遇到过付小远。他好像人间蒸发了,旅馆、片场,都不见人影。李思为有他的电话号码,但他却不敢联系对方。
过了两天,他手里这部剧杀青了,一向对群演们凶神恶煞的制片当天居然心情大好,说要约着所有演员聚一次餐。
李思为本想推诿,制片说来的人有额外的红包,他思前想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饭局结束得早,李思为吃完饭也没见到所谓红包,失望地准备打车回旅馆。结果半道又被那制片截了胡。
“哎,小李是吧!走走走,下一摊。”
李思为摇摇头,面露尴尬:“我就不去了。不打扰了。”
“哎,这叫什么事?!今天有大人物过来!”说着,制片一掌拍在他的后背,李思为被塞进了旁边的出租车里,车发动前,他又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大好的机会,你还不主动点!”
他没想到,这下一摊,竟然是在影视城不远的夜总会里。
李思为没出入过这种场所,进门只觉得烟雾缭绕,人声嘈杂。一条深深的走廊,只有昏暗的几盏顶灯。
制片走在前面,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像是身后李思为杂乱的心跳。
很快,吱的一声,一个包间的门在他面前打开。
里面空间似乎很大,三四个卡座并排放着,几张巨大的大理石茶几,堆满了各色各样的酒瓶。
李思为站在那制片身后,刚想找个理由离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逾一周未见的付小远,竟然横在正中间的沙发上,枕着一个男人的大腿。那男人手里掐着一支烟,付小远微张着嘴,正吞云吐雾。
而他再往里一望,看到了一个更让他震惊的脸孔。
韩霄坐在最里侧的卡座上,年轻的面庞在一帮中年人中显得格外凸出。他手边放着一只金笼子。那只白兔子竟然也在。韩霄的手指正托着那只兔子的下颌,另一只手抚摸着它光滑的皮毛。
李思为后背汗如雨下,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下一秒,他突然被人推进了包厢。
里面吵吵嚷嚷,他还没站稳,一个男人便醉醺醺地朝他走了过来,一把按住了他的后脑勺,端起酒杯塞到了他嘴边。
“人来啦,来了就喝呀。”
李思为的下颌被捏得变形,他吃痛叫出了声。余光中,他看到付小远跪在了地上,红酒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服。付小远满脸通红,笑得谄媚。
李思为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忍住呕吐的欲望,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掰开了那男人的手,骨骼咔咔作响。他砰的一声推开了包厢的门,逃也似的跑了。身后远远地传来了极难听的叫骂声。
初春的深夜,室外极冷,今天是情人节,恰好也是元宵。寒夜之中天边不断有烟花炸开,声音震耳欲聋。
李思为用力地用手掌焐热自己的脸。口袋里的手机却嗡的震动起来。他颤抖着手,解锁了两次才把屏幕划开。
俞川给他发来了消息。
——我收刚工,你在哪呢?
李思为顿了顿,而后举起手机,对着夜空,拍下了烟花绽放的瞬间。他的手指有些抖动,画面并不清晰。
——我也刚收工,这里在放烟花。
他把照片发了过去。
他把手机收进了口袋,一个人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久到风刮在脸上已没了知觉。
方才的一幕幕与眼前的烟花交错浮现。
李思为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伪善。他的处境与付小远并没有任何区别。
真正残酷的成人世界,这才向他徐徐展开。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很粗长的一章,感谢大家的追更和评论!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