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夏季多雨,李思为住在朝北的小房子里,很难见到阳光。晾出去的衣服也总是要三四天才能阴干,穿上身总觉得仍裹着淡淡的潮湿。
而有钱人家的孩子却并不这样。他们身上的衣服总是干爽的、服帖的、带着淡淡的香气。
李思为第一次去表演培训班就被老师看中了,说他长着一张电影脸,脸部收窄,鼻梁挺直,眼裂长瞳孔有神,不学表演实在可惜。也是这时,李思为才知道了为什么俞川会有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他是这里的常客,许久前就认识了这里的表演课老师,早就坚定地要报考电影学院。
只可惜,俞川付不起这里高昂的课时费,只能当班里的旁听生。而现在,旁听生的位置又多了一个。
这里有不少富裕家庭出生的少男少女,他们生活优渥,车接车送,身上永远穿着服帖漂亮的制服。
某天他跟俞川窝在教室的角落听老师给别人指导台词。窗外忽然响起一阵闷闷的油门声。
五分钟后,教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男孩塞着耳机径直进了门,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看起来五官凌厉,身材高挑。
李思为探过头问俞川,这是谁。俞川抬头看了一眼,淡淡地答道,不熟。
后来李思为才从老师口中得知,这个人叫韩霄,据说家里是电影世家,妈妈是影视剧制片人,爸爸人在北市,是个地产商。李思为猜测他应该没有驾照,因为他在花名册上看到过韩霄的出生年月,他还没满十八岁。
他们与韩霄一同上课的机会并不多。每次韩霄出现,都在后排找两张椅子靠着睡觉。老师布置的练习他也从来不做。
十七岁的李思为早就明白,人并非生而平等。
李思为的父母消失之前,只给他和李轻轻留下了很少的一笔钱。少到只够他和李轻轻吃饭花销,看病、读书根本不够。以往邻居看他们可怜,还会偶尔塞给李思为一点零用钱,但如今考学是一笔大开销,李轻轻的治疗又进入了新阶段,医生说有一批国外进口的新药,或许会对控制李轻轻的精神状态有一些好处。
李思为张不开嘴,也不好意思再收别人的钱。
俞川很少跟李思为提及自己的家庭状况。但李思为也有所察觉。
自己送给俞川的那双新鞋,他几乎每天都穿。上学遇到他,也是那两三件黑色T恤来回换,衣领都被磨得有些松了。
生活捉襟见肘,除了节流,只能开源。
正值暑假,俞川带李思为来了一个地方,一家城郊的物流集散地。这里每天都要吞吐上万吨货物。
李思为猜测,之前俞川总是突然消失,大约是来这里打零工了。
“这里给钱多,一个小时能给30块。还不用查身份证。”俞川的语气熟稔老道。
自此,李思为几乎一整个月都在这里度过,他白天把李轻轻放到隔壁姑母家,跑过来跟俞川一起打工。一天干满八个小时,能有两百多块的进账。五天就能收入上千,这对李思为来说,是一笔过于诱人的收入。
但钱并不好赚,送到物流集散地的都是大件货物,不仅重、脏,很多包装还很简陋,一不小心就会划伤手掌。
夏天闷热多雨,地面常常积水,穿着雨鞋走路也容易打滑,干起活来更是难上加难。李思为做事细致,累虽累,肩头和手肘常常磨破,但也从来没出过差错。工头对他很是满意,结钱也爽快。
结了钱,李思为心情好,变会带着俞川会跑到城里的小餐馆加个餐,顺便给李轻轻打包一盒他最爱吃的话梅排骨。
只可惜好景不长,两个人断断续续干了不过一月有余,集散中心就出了事。
李思为记得那天是大暑,他正戴着安全帽清理货物数目。夕阳红得像血,港口刚运来一批货,堆在了进仓处。与李思为同一组的工人大哥正在卸货。
夏季天气诡谲,原本还是艳阳高照,傍晚时分却忽然来了,狂风呼啸。杂乱的货物在风中摇晃。
一根钢筋摇摇欲坠,然后倏地从棚顶掉落。而那工人正好在其正下方弯腰搬货。
霎那间,钢筋笔直地着陆,直接从后背刺穿了工人的身体。咚的一声闷响,而后是嘶哑惨烈的呜咽声。
等李思为回过头去时,大片的血液从工人腹部涌出,唰唰地冲刷着水泥地,雨水越来越红,空气愈发腥咸。
李思为先是呆愣住,而后失控地惊声尖叫。等俞川闻声赶过来时李思为已经吓得浑身颤抖,魂飞魄散。
第二天,物流公司被停业调查,负责人也开始彻查用工,他们没办法再去打工赚钱,甚至连最后一次的工钱都没有给他们结。
李思为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总是梦到那钢筋刺穿人体的画面,冷汗湿透后背。但他仍要陪着李轻轻去医院,医嘱还没收到,却又收到了一张薄薄的催款单。
护士刚走,他就急忙收进口袋,却被一旁的俞川伸手翻了出来。
那天晚上,俞川是在李思为家吃的晚饭。李思为翻了翻冰箱,找到了最后两颗鸡蛋。
“……要不我就不考了。”李思为背对着他。鸡蛋在锅里翻滚,成型,又被锅铲打散。淡淡的油烟味在窄小的厨房里转圈。
“不要说这种话。”
“我文化课还可以的,考个本地的普通师范,学费也便宜。毕业之后再找个糊口的工作应该不难。就算我考上了电影学院,我查了一年学费要一万多。我也付不起……”
俞川打断了他的话:“李思为,你真的想留在这里吗?你真的还想李轻轻跟着你再过三十年这种苦日子吗?”
“我——”他不知如何接话。
没等他回话,俞川就砰地把厨房门摔上。
门框微微晃动,李思为握着锅铲的手顿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
俞川很快找到了了第二份工。李思为问他在哪里,他却不说。
李轻轻的康复疗程还在进行。即便医生已经提前跟李思为打过预防针,针对智力障碍者成年后的治疗手段最多能提高一些基础认知,已经无法完全康复。李思为依旧坚持带他去做。
只是让李思为意外的是,原本每次康复都不缺席的俞川,这次却没有来。从医院回家到家后,李思为打他的电话也一直没人接。
傍晚已过,天黑了,李轻轻睡熟了,俞川依旧没有回他的消息。这让李思为有些不安。
他每隔五分钟就会给对面拨去一个电话,仍是没有一点动静。李思为坐不住了,换好衣服出了门。
但俞川给他留下的信息少之又少,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男孩几乎完全不了解。除了偶尔谈及自己家庭的只言片语,他几乎没有跟李思为说过更多自己的事。
他盲目地在街道上跑去,手里紧紧攥着自己那部只能接打电话短信的手机。李思为找了半个小时,仍旧无果。
手机也没有任何新的来电。
就在他几乎快放弃的时候,一转头,路的那头,闪烁的霓虹灯下,忽然闪过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件黑色T恤,垂着脸靠在墙边,嘴角还挂着血渍。
李思为的心脏一紧,连忙跑了过去。
“俞川!”他喊得很大声,惹得几个路人朝他看来。
俞川也看了过来,神情却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
李思为抬头一看,他身后是一家正在营业的KTV,巨大的镭射灯球在大厅孜孜不倦地旋转。
而俞川脸色煞白,一只手藏在身后。
“你在这里打工吗?”李思为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
“你有事?”俞川的语气忽然变得疏远。
“你来这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了?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俞川避开他的视线,转身想走。
李思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死死托住。
“给我看你的手。”李思为掰过他藏着的那只手。
眼前的景象吓了他一跳。俞川那只原本修长漂亮的右手,手背变得又红又肿,关节好像已经变了形似的,手指微微蜷曲着,似乎已经伸不直了。
“俞川,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这样......”李思为大脑一片空白,眼眶酸痛,“我带你去医院,我带你去,说不定骨折了!”
“没骨折。”俞川甩开了他的手,语气生硬,“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李思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李思为看着他垂下的那只手,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你别管我行不行?!”
李思为知道自己没立场,但是仍梗着脖子不松口。他死死拽住俞川的手臂:“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俞川甩开他的手,力度太大,李思为差点没站稳。
“这里干服务员,一天能给六百块。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李思为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俞川从来没见李思为的眼睛那么红过,哪怕是看电影看哭也没有过这种神情。
“我要回家了,你赶紧走。”
俞川转过脸去,李思为喉头滚动,再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KTV门口忽然吵吵嚷嚷,李思为回头一看,竟看到一行人喝得醉醺醺的从里面出来,男男女女,花枝招展。
就在他们路过俞川身边时,其中一人回头瞥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李思为望了他们一眼,有些面生。
“这不是我们的小影帝嘛——”那人朝俞川吹了声口哨。
他抽出几张钞票,拍向俞川的胸口。俞川刚想反手抓住,他却忽然抬手把钞票扬向高空。
哗的一声,粉色的钞票飘飘荡荡落到了地上,啪的一下黏在了潮湿的红砖上。
男男女女一下笑开了,那笑声听得李思为头脑发胀。
“这么喜欢钱的话,送你了。”他抱着胳膊,面带笑意。
空气潮湿得难闻,天空的云厚重得像是又要下起雨来。
一行人就那么围着,俞川站在人群中央。时间好似就此静止。
半分钟后,李思为看到俞川弯下了腰,蹲下身子,将那纸币一张张捡了起来,叠了个整齐,收进了口袋。
轰——笑声更加张扬放肆,无数路人朝他们看了过来。
李思为的鼻腔酸胀,他蹲下身子,想把俞川拉起来,却被俞川用力甩开。
李思为踉跄两下,站在一旁,抖如筛糠。他想问,那个宁死不低头的俞川去了哪里,那个说被欺负了拼命也要打回去的俞川去了哪里。他想跟俞川说,走,我们离开这里。但最后,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
十分钟后,两人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今天的晚班车难得的人少,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司机偶尔按动喇叭催促前车。
李思为坐在靠窗的位置,俞川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还有三站便到李思为要下的路口,俞川忽然抬起了那只肿胀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然后轻轻地塞到了李思为口袋里。
李思为不解,将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叠叠得极为整齐的纸币,从厚度看至少有一千块。
……
“我不要。”
“算我借你的。”
深夜的公车后排,李思为紧紧攥着那叠钞票,在克制了十几秒后,簌簌地掉下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关注作者专栏的宝子可以点下关注哦,感谢~
还有更多售后+段子在wb@栗子雪糕糕,欢迎找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