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医疗舱相连的外显示屏响了一声, 屏幕上“扫描中，请稍等”跳转成“已完成扫描”，崖会泉目光扫过那行文字, 终于调整了他已保持快有半小时的姿势。
医疗舱里的内置程序还没走完, 舱门尚未开启，上方的探视舱盖也还没变为可视状态，沉沉不透光的遮盖着内舱。
里面躺着的人是沃修。
早在两百多年前, 官方就已宣布异种基因携带者们进入群体稳定阶段, 外来基因与人类原始基因进行了漫长的磨合与排异, 终于渐趋平稳, 异种基因携带者的兽化概率降到最低，整整两百年的时间，都没再发生过一起携带者彻底兽化的案例。
而沃修是两百年来的万里挑一。
并且沃修指挥官一挑还挑了个最大的，他不仅彻底兽化，在找回了身为人的意识后还疑似单方面“驯服”了兽化, 如今可以在标准兽形, 标准人形, 奇妙的半兽人形间切来换去, 像是一举成为了传说中的魔法物种, 死里逃生后获得了超能力。
但这样的状态其实不够稳定。
形态能轻松转换, 意味着沃修的身体结构在不断重组, 它在早期看来像是一份异能, 是一种异种基因携带者的“新式觉醒”，然而不断重组，代表他本身的状态始终无法恒定。
频繁的重组会给沃修带来怎样影响，每一次重组对他是否会产生消耗，产生多少, 可控还是不可控，长此以往，沃修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在形态转换后再也转不回来，而假如这种情形发生，万一他定格在了兽化形态……甚至更糟一点，定在了转化过程中，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现有的医疗手段能解决这一系列未知风险么？
——这都是目前还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专项小组不断钻研，扒拉着沃修指挥官的实时身体数据看了又看，最后只得出一个“目前看来状况平稳，消耗尚不明显，但不排除负面影响仍然存在的可能”的结论。
然后倾情建议沃修“除非必须，尽量减少转化为兽形的频次，让身体适应长期保持人形”。
星盟与域外联合最顶尖的专家们联手，暂时都只敢肯定，沃修指挥官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特殊状况，跟他曾两次在大爆炸中死里逃生不无关系。
他可能连续两回触发了稀有基因的自我保护机制。
在专家们得出进一步研究结果前，沃修每周都要进医疗舱，进行一次周常规检测，每三周要携动态报告当面或远程对接一下专项组，对他的个人最新状况进行评估。
沃修指挥官这么大一个人，虽然以280岁的平均寿命来看依旧年轻得很，人生都还没走过五分之一，但无论如何，他距离25岁的“成人线”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现今年龄是“成人线”乘以二，频繁进医疗舱对他来说就是一桩小事，他也不纤细敏感，不会为此有心理压力。
有位将军嘴上没说什么，沃修自己却在连续几次检查后发现，只要那一周崖会泉没有额外军务要处理，没出远门，他经常是进医疗舱前还没见着人，但等到扫描结束，舱盖一打开，保证能看见有位业务理应繁忙的先生正坐在外面。
崖会泉会特意来等沃修。
将军等待的姿势还别具一格，通常是一个人霸占了整条等待沙发，凭着气场让旁人不敢落座，退避三舍，他正好征用以长沙发为圆心的周围一圈空地，亮起偏光悬浮屏，把休息区变成临时办公区。
医疗舱的盖子仍然合着，探视功能没有启用的意思，崖会泉在检查进度过85%时就没再审文件了，他耐心等进度条走到头，又继续注视舱盖与舱室的对接口，等待细微“咔”一声响之后，解锁的舱盖自动滑开。
过了有两分钟，熟悉的解锁音如约而至，舱盖也开始移动。
崖将军飞快从医疗舱上收走了目光，他重新“专注”看向悬浮屏，装出了一副其实他一直心系工作，没有特意等谁的样子。
医疗舱的舱盖在滑到某一个刻度后会再发出一声“咔”，伴随有细微水声，是护理液平衡液一类的药液退下的动静，接着崖会泉听见了布料摩挲，有个人好像先撑着医疗舱边缘往外看了一眼，再才开始穿衣服，并且动作仍然是既轻巧又快，没多久，有人的双脚落了地，直接穿着医疗中心的软底拖鞋就走了过来。
“这位家属。”沃修转眼到达崖会泉身边，热烘烘的体温夹着一丝药水气味靠过来，“你怎么等人还不忘办公，也太敬岗爱业了吧？”
崖会泉装得跟真的一样，他轻微一顿，像被忽然靠近的沃修惊扰，抬眼看向人：“扫描结束了？”
“结束了。”沃修环顾四周，确定这一片区域暂时没有其他人，不会有受害者被他和崖将军闪到眼睛，他就飞快啄了人侧脸一口，“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
两小时前就来了的崖将军撒谎也面不改色，他为了展现若无其事，还伸手给面前文件翻了个页，准备呈给沃修一种“真没等多久，还等得十分充实，是主要在移动办公，顺带着等一等”的假象。
——谁知道文件翻页的时候跳出了个弹窗。
【健康提醒：您已经在本页面停留超过40分钟，本次总办公时长135分，建议起来活动活动，适度放松，劳逸结合才能拥有更好的工作状态哦。】
崖会泉：“……”
这个很不长眼的“健康提醒”功能，不用多想，当然也是沃修往崖会泉个人终端里塞的，是那十二款应用之一。
崖将军的装模作样被沃修设下的破玩意现场拆穿，脸色一黑，抬手就要把这揭老底的小智障给关闭。
然而万万没想到，沃修当初给他设置这个功能时，已然考虑到了他们家将军经常傲慢又不听劝，工作起来更是“刚愎自用”和“说一不二”的公认代言人，恐怕对着提醒框顶多粗略扫一眼，转头就要随手关了，当没看见。
所以沃修灵机一动，还增设了一个小触发项——假如崖会泉阅读时间短于三十秒，屏幕检测到将军要强制关闭窗口，文字就会转换为语音。
崖会泉伸手去按关闭，沃修的声音冷不丁就冒了出来。
“将军，我看见你的小动作了——意外吗？这是你的专属语音提醒，不要想着这么快把页面关闭，快去休息。”
崖会泉刚听到沃修声音，看向了旁边，随即他意识到这是语音提醒，找准了正确声源，被沃修的小把戏弄得无言以对，听完后再度朝身旁转头：“……你怎么有这么多花样百出的小把戏？”
正常情况下，沃修这会该调情的回嘴，说些“不多一点把戏，怎么迷住知名难搞的你”一类的话。
沃修却没吭声。
崖会泉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他仔细琢磨身边的人表情，忽然顿悟这人正在尴尬。
多神奇，厚脸皮的小王八蛋也会尴尬。
崖将军几乎为自己的发现有点震惊。
他还非常纳闷：“这不是你说的话吗，你尴尬什么？”
“我录的时候又没想到我自己会来旁听。”沃修的表情介于懊悔和牙疼之间，“亲自听真的非常尴尬。”
本来，之前是崖将军尴尬，他才装神完转头就被揭底，整个人离恼羞成怒都只差一步之遥，恨不得时光倒流，当自己今日没来过医疗中心。
转眼风水轮流，沃修尬住了，难得亲眼见一回沃修尴尬，崖会泉发现自己不尴尬了。
崖将军当机立断，给沃修的语音按了重播。
沃修整个人看起来要窒息。
“停，停！”沃修拒绝再听下去，口头抗议无效后改为上手，要把崖会泉个人终端的操作权限暂时夺过来。
崖会泉趁机协商：“把你弄的这个健康提醒整个关闭，我就停。”
尴尬归尴尬，沃修认为自己设置的健康提醒对工作狂来说十分有必要，是坚决不能整个取消。
协商失败，长沙发上掀起了一场小型双人混战。
这场混战混到最后，不负众望的偏离了初衷，无论是二人的姿势还是周围氛围走向，眼看着都要跟最初的“摆脱尴尬”再没关系。
终于，铁面无私的医疗机器人路过了这片无人敢叨扰的空间。
人工智能对所有人类公平公正，一视同仁。
“这里并非私人所有，还请两位注意场合。”医疗机器人严肃地说。
然后人工智能人性化地顿了一下。
“请问两位需要一个房间吗？”他又礼貌地问。
“……不。”沃修三下五除二把崖会泉和自己都收拾好了，赶快从人身上弹开，“多谢提醒，你说的对，我们不需要。”
崖会泉把沃修塞成一坨的衬衫下摆抽出来，自己重新理了，他瞥一眼沃修同样揉成一团的衣襟，一边自我感到对沃修的“收拾好了”标准有了新认知，一边顺手把人薅过来，替人把衣襟也重新拉平整了。
“先生，这里并非……”医疗服务机器人再次开始念叨。
“我知道。”崖将军不耐烦地把AI堵了回去，伸手在沃修身上一拍，“你看他这副德行，符合仪容整洁的标准吗？我在为维护医院环境做贡献，别吵。”
沃修隐约觉得自己被内涵了，他被他们家将军打进“有碍社区社容”的范畴里，但摸着良心说，他确实在个人形象打理上技艺有限，遂老老实实没反驳，只在崖会泉替他一丝不苟地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时，他忽然伸手，把服务机器人的镜头给盖住了。
然后他飞快亲了崖会泉一口。
“先生。”机器人坚持出声，“盖住我的镜头是一种掩耳盗铃行为，并不能改变您又做出了不雅行为的事实。”
“这位AI兄。”沃修说，“我去跟医院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你带回家好吗？我觉得你是我们家百里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