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会泉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言以对过。
地点是所有星际航道图上都找不到的禁区小荒星,这地方有没有潜藏其他危险谁也不知道,他本人的姿势是像个被人掘坟的木乃伊,有人把他的法老棺盖打开了,又没完全打开,只隔着半拉盖子同他两相对望,他抽不出身,可能躺尸多年让他肌肉反射神经退化得厉害,暂时爬不出去殴打擅闯禁区的小崽子,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倒霉玩意扒拉着他的盖,开始不顾时间场合情形完全不对劲的跟他表白。
对着一个木乃伊深情款款,合理吗?
崖会泉是真的被突如其来的表白表懵了,以至于思考起些有的没的,他过了片刻才又反应过来——呸,什么玩意,他又不是真的木乃伊。
卡修尔彷佛将表白当做某种紧急任务,他冷不丁调整它的优先级,噼里啪啦把藏在心底已久的话抖落完毕,接着,他只跟一脸震惊的崖会泉对视一小会,注意到对方还被限制在保护气体里,便相当自然地开始刨人,将崖会泉从保护气体中解放,并同步调来机甲标配的小型移动医疗舱。
崖会泉:“……”
等等,所以……之后呢?
表完白后不该还有个等待回应,或者说小心期待一个结果的流程吗?
怎么一副这件事说完就结束了的样子……没下文了?
“一定要立即获得一个回应,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才有的想法。”卡修尔好像读懂了崖会泉那个沉默的注视,感受到了落在身上的目光,他在输入指令撤走保护气体时抬了下眼,再次和正脱离桎梏的人对上眼睛,“我还喜欢你,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一声这件事。”
卡修尔没说的是,在刚刚被卷入强引力场,只能冒险迫降赌一线生机的瞬间,他其实也短暂冒出过他还有个白没表,没能向他哥证明对方当年的结论不太对,他至今还是很喜欢对方的念头。
这几年里卡修尔看似跟崖会泉疏远,他知道崖会泉在尝试加强“对方只是哥哥”的印象,于是他后退,自己也谨慎地拿捏尺度,以一种强硬且坚决的姿态命令自身学会有分寸感,但在后退的同时,他每隔一阵就会回头,重新确认自己的想法和心意,审视自己十几岁时及如今对崖会泉怀抱的感情,对比它们是否有差异。
卡修尔和佩朗翠的关系也确实称得上不错,但不是出于佩朗翠想挖他去第二翼或者两人有别的什么的不错。
第二翼队长是卡修尔的“地下兄弟”,崖将军情报传递专员。
卡修尔远在恒光学院读书,之前和崖会泉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面,却是连哪届的荣誉毕业生曾被引荐到崖将军面前,当时是否携带了自身的获奖资料,带了多少,崖将军又怎么评价对方,用了怎样的语气,评价耗时这些细节全知道,跟他曾现场观瞻过,当时是摆在崖将军办公桌上的杯子似的,就是因为佩朗翠。
光辉之翼情报部门负责人深藏功与名——只不过至今以为自己是在帮忙维系感人兄弟情。
卡修尔在确定自己的情感,主动验证年少时的情愫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少年懵懂与混淆前,他没把自己还喜欢他哥这事广而告之全宇宙的打算。
以为自己即将永远错失再把心意说出口的机会,那个瞬间卡修尔感到过遗憾,他想自己要是能及时说出去就好了,然而在迫降的过程中,他又觉得没说更好——万一真的这次运气比较糟糕,他的“试试”等同于“逝世”,那临走前还要提一嘴自己对别人的动心,这不是闲的么?
喜欢一个人,再把自己变成对方往后人生里的阴影,这喜欢未免也太自我了。
与其说在表达喜欢,不如说是在以过于刻骨的形式逼迫对方记住自己。
卡修尔可以退后,可以不动声色暗中关注崖会泉五年,他做不出来这种事。
……但确定了目前人还在,还活蹦乱跳,而且他哥还追了过来,差点以为要变成“遗憾”的人就在眼前,方才一脸怒容也盖不住底下的焦灼关心时,二十二岁的弟弟也还是很年轻,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我会重新开始追求你。”卡修尔在把崖会泉完全放出来,准备帮对方转移进医疗舱时郑重宣布,然后说,“不过我们现在要先注重一下健康安全问题,来,医疗舱参数我已经调好了。”
“……”
伤患重获自由,第一件事不是配合进医疗舱,是快准狠地给了他的医护一下。
崖会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带和嘴,不再无言以对,干脆也掠过临时被表白的问题,逮着另一个角度刺道:“你也配说注意健康安全问题?”
卡修尔动态视力和反射神经都相当优越,这是基因天赋,然而注意到崖会泉准备动手的他也一点没躲,老老实实杵在原地挨锤。
“我比较配说关于你的健康安全问题。”卡修尔眨着眼睛回答,并把一时噎住的人赶快塞进医疗舱,“哥,等你出来再继续捶我行吗,我们保留进度,先喊个暂停?我怕你这会急着打我会伤害你自己。”
迫降时的撞击让崖将军手臂和腿出现了程度不一的脱臼,他刚刚弹出来能锤卡修尔那一下,就已经十分“身残志坚”,可见他在保护气体里已憋了半天。
卡修尔也明白这点,才完全没躲,先让他哥至少打完一次消个气,再才申请保留部分“挨揍余额”,剩下的等对方从医疗舱里出来再说。
与“挨揍余额”一起等待再议的还有崖会泉的心情。
崖会泉追着卡修尔进入“禁区”时是心急如焚,迫降过程中也紧紧盯着信号表,锁定卡修尔坐标,恨不得能在穿过大气时也放出生命探测器,随时监测前方小机甲上的驾驶员生命体征。
等到两人好歹迫降成功,卡修尔的情况比他还好上一点,他听见了自动弹出的生态舱外传来匆忙脚步声,判断出来这是卡修尔正在靠近,他被限制在保护气体里,感觉随着引力场拉扯已久的心终于遵循了重力,高度紧绷的精神骤然放松,几乎有点轻微眩晕,
然后放松之后是铺天盖地的火气。
火气正旺,像能把保护气体都燎着,“你是真盲目自信到丢了脑子的地步”和“看不出来你这么富有牺牲精神”都到了嘴边,碍于崖会泉一刹那间想喷薄而出的骂人话太多了,他声带都发生了暂时性拥堵,哪句都没来得及说出来。
卡修尔气人第一名,抢话还是第一名,小崽子先是说要讲笑话,崖会泉回给对方冰冷眼神,用“死亡凝视”表示你看我像笑得出来?
倒霉玩意看人眼色的能力没丧失,看明白了,笑话打住,崖会泉重新酝酿骂人语句——又被卡修尔突然的表白给截胡了。
气,当然还是气。
但震惊也是真的震惊。
没发完的火和突如其来的惊诧撞在一块,效果不亚于血液逆流,崖会泉一躺进医疗舱,系统就连发三条预警,提醒他血循环速度过快,要替他调节血压平衡。
等到崖会泉再从医疗舱里出来,卡修尔已经完成了不少事。
他们降落在一颗未知小荒星,卡修尔高效率完整了周围区域踩点,初步判断他们是直接降落在海里,高速迫降的机甲撞穿了一个防护罩,底下曾是一个海下居住区,只不过目前已经荒废,原住民疑似早没了踪影。
卡修尔还清点完了两台机甲内的剩余物资,在一片尚算平整的地上搭建了一个简易休息区,崖会泉和医疗舱都距离卡修尔不远,医疗舱被安置在年轻人视线可及的地方。
崖会泉带着一点麻醉后劲清醒时,他慢慢摸索起身,从内把医疗舱盖打开,耳边便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动静。
“你醒了?”
敲打一停,脚步声随即响起,卡修尔朝医疗舱快步靠近。
崖会泉坐起身后才看清卡修尔之前敲打的东西——一张同样简易组装的气垫床。
临时据点、环境勘测、物资清点,卡修尔在过去几小时里格外卖力,把以上三样工作都速度奇快的完成。
可能还存了一点是想等崖会泉醒了找人邀功,希望他的卖力能将功补过的心思。
结果治疗完毕的崖将军审阅了他的成果,臭着脸,还是好生气。
“陌生环境里独自行动,确实勇气可嘉啊卡修尔队长。”崖会泉冷嘲热讽,“回头你去生命科学研究部交一份自述材料,研究主题就是,‘论人类在忘了带脑子出门的情况下,能否单凭胆量实现自然生存’。”
卡修尔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他只拿尾巴勾了人手腕一下。
麻醉剂除了有令人动作迟缓的后遗症,人体神经还有半截麻木着,行为反应没平时快,它也影响人的脑子,让崖会泉日常堪比机甲核心的大脑暂时性降格,信息接受读取都没平时快。
直到手腕被某个毛茸茸的物件一勾,崖会泉愕然低头,这才看见卡修尔居然冒出了尾巴——他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没注意到它。
“……你的尾巴是怎么回事?”崖会泉问。
卡修尔的非自控型形态不稳只持续到十四岁以前,十四岁后,他的基因稳定大幅提升,基本没再出现过兽化特征。
不然一晃这么多年,假如依旧存在不稳定风险,卡修尔也进不了恒光学院。
“可能是接近官方成年期,所以稳定性又出现变化了。”卡修尔说,“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能重新局部改变特征,不过问题不大,这次的情况是可控的,别担心。”
崖会泉这会听见卡修尔说别担心就糟心,冷冷一哼,他显然认为,问题大不大还说不好,但卡修尔的话反正听着可信度不大。
“你这会把尾巴变出来干什么?”崖会泉说,那条尾巴还缠绕在手腕,毛发上已经沾了海底空间不可避免的潮气。
凭这一点能推出来,卡修尔肯定已经维持这个状态有一段时间了。
“我想着变一个尾巴,待会再试试变一下耳朵,靠尾巴和耳朵卖个萌,换你少生一点气。”卡修尔一本正经地说鬼话。
记起自己还有揍人余额的将军眯起眼:“我建议你说人话。”
“……是为了提高效率,方便行动。”卡修尔乖巧改口,“局部兽化后我的体能和速度都会上升。”
然而局部兽化还有一个作用功能,就被卡修尔暂时保留了。
他没直接说。
海底不仅潮湿,还昏暗阴冷,那张气垫床隔绝了与潮湿地表直接接触,却不够保温,他们能源有限,目前还没找到令能源循环使用的办法,燃烧珍贵能源来升温也完全不现实。
卡修尔就在这种时刻又蹭到崖会泉身边,他随意得很刻意地说:“携带基因激活状态下,我的体温会比平常要高一点。”
崖会泉:“……”
“真的。”生怕崖会泉不信,挪到他旁边的热源持续靠近,缩短双方距离。
崖会泉默默伸出一只手,将这不仅能喘气还会自我推销的“热源”推出了一条小臂之外。
“你是不是觉得。”崖会泉轻微地顿了一下,“……发表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告白,接着就能理直气壮开始骚扰人了?”
在公民整体都比较讲文明的星际时代,骚扰情节严重者属于犯罪。
放在纪律更严明的光辉之翼要塞内部,骚扰下属、同级及长官均属于严重违纪行为。
卡修尔被手动推远后没强行靠近,只目测了一下“一条小臂”这说实在的也没多远的距离。
“我没有。”卡修尔替自己做辩解时看着崖会泉的眼睛,那条有着环状花纹的毛茸茸尾巴在他身后缓慢摇晃,他虹膜里的蓝比能量罩外的深海还要剔透宁静。
“我就是觉得,哥,你好像也不是对我完全没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