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卡修尔和崖会泉当然不至于说断了联系，他们到底一起长大，两家关系匪浅，就算他们之间隐约多了一层什么，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自然的相处，但节假日的固定通话，听说对方又取得了新的个人成就后第一时间发去问候，还有非年非节时偶尔也会做的小联络，这些他们从没断过。
只是不断联，与真实存在的疏远也不冲突罢了。
崖会泉曾经努力强调自己的哥哥身份，不知不觉，他好像真的对卡修尔来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邻居家哥哥，他们仍然熟络，只是随着弟弟长大，双方各自奔走在了自己的道路上，卡修尔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粘人，他们不再无话不说。
“邻家哥哥”程度的熟络也不足够让他们对彼此的生活指手画脚，进行过多干涉。
崖会泉想要忙碌起来很简单，他常年驻扎光辉之翼要塞，他只要稍微工作狂一点，让本就不宽松的行程表排得更满，逢年过节选择留在基地内加个班，他就能直接一年到头不见人影。
卡修尔积极投身各种假期活动、实践项目，他好像也在有意避开跟崖会泉碰面，又好像是在践行哥哥当初在邮件里提议的话，在“多认识一些人，体会跟更多不同的人接触相处”。
“将军？”
半天没有得到答覆的亲卫长揣度着叫了长官一声。
卢思明看出自家长官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出神，那只电子笔夹在对方指尖，已经很久没有往下方的数据板上落过一寸。
崖会泉回神，收起自己一时飘远的思绪，他又看一眼被亲卫长单独整理出来的邀请函，视线聚焦函件电子印章上的观礼日期。
指尖停滞已久的电子笔转了个向，将军一言不发给邀请函签了名。
这种跨星传送的邀请函会实时识别电子签名，崖会泉在这头签字，函件的内置程序鉴定过笔迹真伪，便会把信息回传至恒光学院的信息系统，在观礼嘉宾名单上正式添加他的姓名。
“今年我会去。”崖将军签完字后简短道。
他示意卢思明把处理完的文件挪走，若无其事捡起自己搁置了有一阵的工作。
他们明明也没有断联，每逢重要节日都会互发信息，可他怎么会忘了卡修尔今年转专业晋升？崖会泉对这个问题先是想不明白，他觉得这种疏漏似乎不该发生，但随后工作告一段落，他在少有的闲暇里自省，发现以他和卡修尔如今的关系状态来说，发生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
几年没有好好见过面，仅偶尔相见在远程通讯与立体投影之中。
崖会泉试着回想自己上回看见卡修尔的脸是什么时候，他思来想去，发现居然回忆不起具体的时间节点，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知道那是很长一段时间以前。
卡修尔新年的时候曾发来过视频通讯申请，崖会泉当时接了，然而他们俩那会一个留驻光辉之翼要塞，一个据说又在假期活动，卡修尔离崖会泉足足有四个星区，过长的通讯距离使信号稳定性实在有限，视频窗口布满雪花噪点，把卡修尔的脸模糊成了一团诡异的马赛克。
崖会泉观瞻了片刻他弟弟这副被迫打码的尊容，发布实时点评：“你这样子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节假日假借加班避开人群，躲在办公室里私联哪个通缉犯。”
卡修尔脸糊得别说亲哥，亲妈恐怕都要不认识了，但音频传送勉强算正常，他在时断时续的信号另一头笑。
不稳定的信号让音频轻微失真，崖会泉感觉少年的嗓音像已有了变化，变得比从前低沉了一些，唯有在哈哈大笑时依旧带着少年气的清亮。
“不可能有我这么英俊的通缉犯。”卡修尔笑完后自信满满地说，还在视频窗上拗了一个自认帅气逼人的造型——大概吧，崖会泉猜他拗了造型。
因为在崖将军这头，他只看见视频窗上的马赛克越发扭曲，那一坨玩意儿在诡异地拧了两把后，以一个更张牙舞爪的形状定格在那里。
“失敬。”崖会泉说，“原来这就是你定义的‘英俊’。”
视频传送受阻，还好截屏发一张图片不成问题。
崖会泉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他干脆利落把卡修尔这个鬼样子截图发送给对方，还相当“慷慨”，同步转发到两家长辈的个人终端，确保远在蒙特星上的几位家长人手一份。
“我……”卡修尔那边想来是已经收到图了，他音量忽然拔高，又刹住话音，依稀是有个“嗷”的尾音，像紧急吞回了一句粗口。
“你什么？”崖会泉在这头明知故问。
卡修尔好不憋屈地回答：“没什么，哥，你这边的成像也太诡异了吧？对着这么一……坨，你是怎么做到跟它心平气和聊天讲话的？”
卡修尔实在是个对自己够狠的小年轻，把影像里的自己直接形容成“一坨”，连物种籍贯都暂时自我抹除了。
崖会泉后来又跟他聊了几句。
在这一通看不清脸，但气氛难得愉快的远程通讯里，他们依稀有了两分从前的样子，会斗嘴以及互相打趣。
那通通讯临近末尾，蒙特星上正值零点，跨越四个星区的时差，卡修尔就着官方公历时间对崖会泉说：“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崖会泉回。
卡修尔在那之后好像还想要说什么，崖会泉模糊听见年轻人说了一句“我今年”，不过对方话音才起了个头，他这头有人来访，秘书处移交了卡在新年零点呈交的一打函件，大多来自各种官方，其中有部分需要他亲自审阅，顺便回信。
“你刚才说什么？”崖会泉和人交代完工作，重新问卡修尔。
“没什么。”卡修尔说，“哥，你那边有事要忙，我这边先挂了。”
崖会泉不疑有他。
卡修尔那个时候，是不是就是想要趁着难得舒适的谈话气氛，像以前那样跟崖会泉说起自己的日常生活，顺便汇报一声他今年就要晋升分系呢？
崖会泉时隔半年才将这件事记起来。
他说不好。
并且无论是和不是，他隐约感到自己又错过了一次聆听弟弟内心想法的机会。
卡修尔在崖会泉心里的形象停留在了十七岁，他一直记得的是那个冬季夜晚里的少年模样。
崖会泉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个十七岁的卡修尔有时候——非常少量的“有时候”——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少年从窗口翻上来，喊他“哥”。
偶尔他们角色调转，是卡修尔站在窗口后方，少年看着崖会泉趁着夜色翻窗入室，一言不发，安静得简直不像对方。
……也像是知道进来的这个人很快就又会走，于是省下了招呼的功夫。
学院的观礼日安排在六月末尾，崖会泉特意空出了前后三天时间。
举办典礼的礼堂气势恢宏，温控设备完善，这个季节已初显干燥炎热，有着高挑穹顶的建筑内却温湿度均得宜，让穿戴了整套礼服的学员与嘉宾也不会觉得不适，体感温度正好。
崖会泉对前半段的荣誉毕业生致辞兴致缺缺，毕业生的证书颁发阶段他昏昏欲睡。
直到毕业生的部分算是暂时结束，进入了晋升转系阶段，开始播报本批次“综培生”的最终去向名单，他才不动声色坐得更直了一点，让自己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前方礼台上。
崖会泉终于看见了二十岁的卡修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