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从哪把那段录像翻出来的？”沃修话音里夹杂着点不易察觉的喘, 不如平常流畅。
这已经是数小时后。
崖会泉张了张嘴，才吐出一个字，沃修的手又盖过来。
沃修：“哎, 别, 先等等。”
唇上是被掌心轻压的温热触感，紧接着掌心换成手指，崖会泉被沃修摩挲过唇瓣。
“我让百里送杯水过来。”沃修说, “你等会再说话, 这会听起来有点吓人。”
崖会泉：“……”
方才“战况”比较激烈, 崖将军空有副一本正经的皮囊, 看起来是不折不扣的矜持派，其实内里闷骚，并不介意配合沃修的各种新想法，在这方面是个“敢于探索，不断创新”的人。
今晚也配合了沃修的代价是嗓子有点哑, 可能身上还多了比平常密一点的痕迹, 然而崖会泉自认远没到不能开口的地步, 觉得沃修那句“吓人”是过度夸张, 还有揶揄他的嫌疑, 他嘴是被手动闭上了, 但曲起一条腿, 用膝盖顶了沃修一下。
那只膝盖并没有几分力气, 沃修轻松接住了，他摸摸分明的关节骨骼，又把对方请回原位。
百里在这种场合通常只有被屏蔽的命运，就算沃修真把AI当亲兄弟，那也是谢绝亲兄弟在他和崖会泉亲密时呆在旁边记录数据的——他只是喜欢尝新, 但“兴趣方向”又不猎奇。
百里难得在“特殊时间”收一回传召，非常积极卖力，他不仅给沃修和崖会泉送来了水，家政小机器人还直接推来一辆小餐车。
“这是考虑到两位在补充水分的同时，可能也需要适当补充一些体力。”百里通过家政小机器人发出声音，机器人还竖起机械手臂，宛若想通过姿势增加观点的说服力。
沃修谢过百里的贴心，他和小机器人握了握手。
崖会泉扫停在旁边的小推车一眼，他在小机器人出门后冷不丁说：“百里，出去。”
沃修诧异，正要说百里不是出去了么。
事实证明“知机莫若主”，沃修作为这个家庭后来的新成员，对百里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小推车发出了一声叹息：“好吧，这次我真的走了，请两位放心。”
沃修：“……”
沃修看看门，又看崖会泉：“他真的走了？”
崖会泉这回确定地答：“走了。”
沃修难掩震惊：“他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偷听了……他知道他很像个偷窥孩子新婚生活的变态家长吗？”
本来准备回答前一个问题，崖会泉深感沃修后一句话让整个家庭伦理关系都变得很怪，还牵扯到了奇妙的人机道德问题，让他一时不想搭腔，干脆默默低头，叼着杯沿继续喝水。
百里的偷听未遂暂时带偏了话题，沃修把自己刚刚还没得到应答的另一个疑问也忘了，他耐心等人喝水，中途抬手帮崖会泉扶杯子，崖会泉从杯口底下看他，把自己的手放下，让他彻底升职当人工的喂水器。
他一边喂一边又问：“还有，你是怎么知道他没走的？”
跳过了诡异伦理关系，崖会泉乐意接腔了，他在示意沃修把杯子可以拿开后说：“直觉。”
百里除了是电子管家，曾经也是看护未成年儿童的电子保姆。
崖会泉小时候是个看起来很乖巧，90%的时间里都行为规范不出错，只有10%的空间里有些难搞的小男孩。
他待人接物都保持着距离，也不习惯别人离他太近，能接受父母对他的“不亲近”，却又不是真的不需要他人关心。
一个成年人，都很难自称从不需要来自他人的关心，再强大的人偶尔也需要从外界汲取力量，才能帮助构筑更牢靠的精神世界。
一个孩子，压根还谈不上拥有健全且强大的内心，他的精神世界还是急需日照雨泽的一片小树苗，还没长成足够支撑自己的树林。
他怎么可能不需要关心呢？
然而小时候的崖会泉难搞就难搞在，他需要关心，又完美遗传了父母的内敛，还出于一点小男孩的争强好胜，他需要也要装作不需要的样子，对电子保姆提供的关怀总喜欢露出“若无其事”脸，百里多关切两句，他就开始“不耐烦”。
崖会泉十岁前后的那段日子，百里从电子保姆升职为正式的AI监护。
AI悄悄在后台取消了主人说“不”的部分权限，之后每晚表面礼貌道完“祝您晚安好梦”，实际上程序留了一部分在房间内，并没有撤走。
“后来有一次我忍不住了。”崖会泉回忆着说，“那天我直接戳穿了百里没走的事实，可能有点生气，也有点把当时的情绪压力迁怒给他，我要求他尊重我的意愿。”
沃修一直安静聆听，他在崖会泉停下来思考的间隙里才蹭一蹭对方头发，也不催促。
崖会泉说：“百里当时走了，他说他很抱歉，后来几天据我观察，他也确实没有再擅自留在房间。”
结果似乎令人满意，是小男孩想要的发展。
崖会泉：“……但我没过几天就后悔了。”
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家太大了，房屋过分宽敞，说话都带回音，有灯光和自然关照时还好，一旦入夜关灯，房间外的走廊都像变成黑黝黝的隧道，走廊末端像是连接着一个静悄悄凝视自己的幽深洞口，站在楼梯口朝下方台阶望，楼梯也仿佛延伸进了一片怪异的昏暗空间里，一切本该熟悉的场景都在黑暗里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沃修心想：“但以你的性格，后悔肯定也不会说的。”
他在崖会泉额角印下一吻。
沃修也猜得一点不错。
十岁的崖会泉后悔也不说，他为了让自己尽快适应这种昏暗与孤独，甚至每天会有意识地盯着那片黑暗多看一阵，在让百里关上灯的客厅和楼梯活动。
他非常擅长勉强自己这件事，把这当做一种自我锻炼。
然而，这跟他每晚“锻炼”自己结束后，回到房间就要卷进被子里，把自己结结实实裹成一个团也并不互相冲突。
百里后来发现了少爷的这种行为，废话很多的AI这回什么也没说，只重新开始“蹲点”主人房间。
崖会泉已经摸索出了判断百里是否在一旁监控的办法，他知道百里又回来了，也装作不知道。
一人一机维持着奇妙的默契，直到百里不知从哪加载了一打青少年心理健康培养资料，开始自主缩减来房间观察的频率，慢慢的，崖会泉也度过了那段需要密切关注的时期，他从“勉强”变作“适应”，强装出来的不需要也成了真正的用不着。
不过“凭直觉判断百里究竟在不在房间”这项技能，就这么被崖会泉永久学会了。
“……你呢？”崖会泉分享完自己学到“神秘技能”的详情，他用手肘杵了沃修一把。
崖会泉还惦记着问沃修是从哪学来的扭秧歌，更想知道这人当初下场参与时是怎么想的。
沃修指尖摸到崖会泉手腕和小臂上的痕迹，正在按揉那些勒出来的深色印子。
“我啊。”沃修说，“阴差阳错。”
学到偏门到在别人看来有些“邪门”的技能，是因为沃修骨子里也有些像他父母，一听到那些带“历史悠久”、“古老传承”之类字眼的事就走不动路，会不自觉多留一份心。
再加上当年，差不多也是八.九岁的年纪，小男孩好奇心强，行动力也强，对“帅气”与“酷”的形象追求还不如日后高，从一批技艺已经快要在星际时代失传的传统艺术家手上学了一堆杂七杂八。
“那些人天南地北的聚在一起，原本的种族不相同，基因携带也有差异。”沃修说，“他们有点像古地球时期的‘流浪马戏团’，只不过里面的人技能覆盖更广，核心手艺也不是马戏。”
而那时的沃修，就有些像被“马戏团”暂时收留的小崽，他在那呆了大半年，什么都学了一点。
崖会泉本来想说看来你还差点成为一个艺术家，这未来走向跟他曾预设过的场景之一不谋而合。
转头，他把舌尖按捺了，这句话被他吞了回去。
因为他料想到了沃修又从那离开的原因。
十岁时，那条指向明确的流言传进了沃修耳朵里，小男孩看完煞有介事的报道分析，他放下那些稀奇古怪但有趣的东西，朝着另一条路头也不回地踏了上去。
“别这个表情。”
崖会泉什么都没说，沃修只低头看了他一会，就像什么都看懂了。
他又被沃修蹭了一下。
“我要真去当民间传统艺术家了，就凭着这两份全宇宙万里挑一的吵人技能，肯定要被拉进你的黑名单里，我得成天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跑到听见我名字就溜的将军面前自荐枕席。”沃修开了个玩笑，成功把气氛又带回轻松。
崖将军也着实不能想象，假如真有这么一个平行宇宙，他还是按部就班的进了恒光学院读军事相关，而沃修成了一个搞宇宙巡回演出的艺术家——这人居然还想追求他——那他是会觉得这很有意思，还是被吵到受不了，总忍不住想掏枪打他？
“你看到的录影是我二十出头时录的。”沃修对崖会泉脑内的“血案”一无所知，他蹭完人，继续说起自己的话，“那时候我离成年还差一点点，域外联合军校办实战操练。作为一个联合政体，域外联合其实很多地方也不太平，趁着战乱，有些地方宣布独立的独立，也有些小星球的人本来没作妖，他们日子过的好好的，忽然就被这些‘独立星’给掠夺攻打了，边界星区内斗成一锅粥，而这些‘混乱地带’，就是我们这群快毕业的新兵的实战区。”
三十年前，二十岁的沃修带着自己的学院小队，他成功把一颗人口不足一千万的小星球从混战里解救出来，赶跑了试图占山为王，拿人家原住民地盘当据点的叛军，还牵头负责联系上下，将小星球重新纳入正式军巡航路径。
小星球上的原住民办了一场“解放会”。
“当周围的人都在庆祝，整个场面都比较群魔乱舞，你也就很难感觉到尴尬。”沃修说完顿了一下，严谨补充，“但现在回头来看肯定尴尬。”
沃修有一张好像该很能喝的脸，其实并不太能喝。
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氛围感染，当地自酿的甜酒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捡起了自己的童年技能，无缝融入载歌载舞的本地群众，还被笑到快打鸣的队员录下了视频，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对了。”沃修啄了一口崖会泉偷偷翘起来的嘴角，他把自己最初的问题捡了回来，“你到底是从哪翻来的资料？”
崖会泉终于为他解惑：“之前你被评定为和平英雄，不是还给你弄了个和平英雄纪念馆？域外联合方提供了你的个人资料，包括所有能公开的部分。”
沃修的表情变得微妙：“你别告诉我，他们把这一段也传上去了？”
“传了。”崖会泉先欣赏了片刻沃修瞬间窒息，仿佛想“cos”那幅名画《呐喊》的表情，他再才不紧不慢，“但设了阅读权限。”
“……”沃修深吸一口气，“宝贝，你这样很容易让我心脏骤停。”
“没事，我会让它为我又重新活过来。”崖会泉每天跟小王八蛋呆一块耳闻目濡，偶尔也能学一学沃修的口吻调戏人。
他拍拍沃修的脸：“权限设定范围在‘亲友’，我建议你回头去查一查特殊部队内部，看有多少人给它贡献了阅读量——放心，我提视频的时候已经把权限改过了，以后限定在‘伴侣’，保证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乌珊娜女士成功爆料，却影响甚远，奠定了特殊部队未来一段时间将群体遭殃的命运。
特殊部队日常“鸡飞狗跳”，执不执行任务都很吵闹，跟同盟友军光辉之翼俨然像两个物种。
在和平初年，曾有许多人无法理解光辉之翼为什么还能跟特殊部队共事，不能想象兵戎相见的队伍之间竟可以和平共处。
然而谁说得准呢？昔日宿敌也有几率结婚。
时代本就是洪流，它推着所有夹在浪潮中的人往前走，没有了立场上的尖锐矛盾，不需要频频爆发武力纷争，并没有多少人生来就是战争机器，时间漫长且公正地消耗着每一个人。
而世事似乎时有轮回。
也许一代人以后，局势会发生新的变化，人类行走的轨迹总是周而复始。
但无论如何，发展总是螺旋向上的。
并且总会有更年轻的人会接过“接力棒”，他们会看见偏斜的道路，会注意到高塔逐渐投落的阴影，接着有意无意，他们总会踏上扶正它的路。
沃修想得很开，他乐观地说：“就交给下一代去操心吧。”
崖会泉点评：“听着像你折腾出了一地烂摊子，等着后代来给自己清尾巴。”
“乱讲。”沃修说，“我们明明是给他们留下了梦幻开局。”
崖会泉伸手一按他的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现有时间线的番外告一段落，休息一天，后天开始更新if线=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