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空称不上澄明如洗，空气里似乎永远飘着一点带特殊气味的雾，崖会泉半夜“翻山越岭”而来，穿得当然没多厚，还是一身在恒温室内穿的简单衬衫长裤，卡修尔房间的窗户还在身后敞开，玻璃没合上，夜风畅通无阻吹进来，掀起了屋内两人的衣摆。
崖会泉皮肤一阵泛凉，内心里却像燃了一把火，火气正旺。
“……哥。”卡修尔被崖会泉那一句斩钉截铁的“放屁”给说愣了，他过了一会才找回自己声音，前言不搭后语地回，“原来你还会说这种词。”
崖会泉便感觉小崽子又说了一句屁话。
半夜强闯他人房间，还闯出了反客为主气势的人拧着眉心，很不高兴地看房间真正主人一眼。
“你是在暗示我平常对你太偏心了，在你面前骂人都一般比较委婉，不方便太粗暴？”他说。
然而就“委婉”的定义一事，卡修尔和哥哥明显就存在分歧。
听了他哥理直气壮说自己平常在他面前很委婉的话，少年表情一时非常复杂，满面欲言又止。
崖会泉盯住他，没漏过卡修尔任何一点表情变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卡修尔今晚在崖会泉面前，确实要略占下风一些，一旦崖会泉摆出逼问架势，他就不自觉心虚气短，没法和平常一样怡然自得的跟他哥互怼着玩。
少年视线飞快在四周逡巡一轮，咽下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他目光集中在崖会泉还在随风而动的衬衫摆上。
“我想说……哥，你不冷吗？我去关个窗，冷风都灌进来了。”
卡修尔说着快步上前。
他和崖会泉本来面对面而站，窗户在崖会泉背后，前去关窗的卡修尔和崖会泉有个很小的擦肩，让他们正好错开彼此的视线。
崖会泉没有妨碍卡修尔关窗的举动，他自己被内火烧得一点也没觉得冷，其实不关窗，让冬季沁凉的夜风吹一会，对他来说没准更好一些，能通过“物理降温”冷静一下头脑。
但就像卡修尔一眼注意到崖会泉的衣服薄，崖会泉看卡修尔，也注意到少年穿的是睡衣，比他身上这身起码能穿出门的打扮还要轻薄。
焦躁到冒火与操心竟并不相悖，怀着一种“冲孩子发火也不影响喊孩子吃饭”的诡异心情，崖会泉默不作声，放任卡修尔借关窗从眼前“逃离”了几分钟。
也仅几分钟。
“你家的窗户这么智能，还带静音升级系统？”崖会泉在五分钟后说。
卡修尔在他背后答：“没有。”
“哦。”崖会泉微微一颔首，“我还以为这窗户趁我们都没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我升级了——不然你怎么半天都回不来，关个窗居然需要关五分钟？”
“……”
卡修尔在后方不再说话，不过磨磨蹭蹭半天的少年这下赶紧关完了窗，他的脚步声随即又响起来。
听出有人依稀是想要绕路，这回不从自己旁边擦肩走过的意图，崖会泉面无表情，对着前方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的房间一角看了数秒钟。
然后他伸手迅疾如电，猛然把正在绕路的卡修尔拽回了跟前。
卡修尔在意识到他哥要伸手拉他时，有个很显眼的闪躲动作，那似乎是他身体的条件反射，他想要拉开两人之间距离，而崖会泉对此早有预期，预判了他的预判，拦截的手抢先一步落在了卡修尔试图后撤的方向，将他避开的举动截断。
“你在躲我。”崖会泉扣着卡修尔一只手腕，语气和动作一样果决笃定，他重新盯住卡修尔眼睛，“这就是你‘有怎么’的证据。”
卡修尔下意识地挣扎，然而出乎意料，崖会泉的手并不难挣开。
崖会泉感到卡修尔的抗拒后就卸下力道，松了手。
重获自由的少年抬眼，和快准狠抓住他又放开的哥哥四目相对，看见他哥依旧皱着眉，眉心几乎拧出一条深刻的沟壑。
身为一个一向吝啬表达情绪，对他人连一丝多余表情都欠奉的对象，崖会泉看着卡修尔，却能让卡修尔清楚感到，他哥正在不开心。
毫无缘由的疏远，忽然开始遭到抗拒的靠近与接触。
崖会泉的领地意识无需质疑的强烈，他从不轻易放人进入自己领地，是个情感及信任方面的小气鬼，把自己那点不善表达的感情和稀少的信任心都看得很珍贵，不会随便交给谁。
相对的，这也就意味着，假如谁真能走进他那片打着巨大“生人勿进”标语的空间，被他不动声色默许了准入权限，那第一，这个人对崖会泉来说足够重要——尽管他当面估计很难承认这一点；
第二，他在这方面有点“貔貅属性”，准入权限不是出入自由权限。
小气鬼同时也是霸道鬼，比较喜欢自己的领地准入不准出。
一旦发觉自己疑似正在被疏远，顶着十二万分的别扭与一脑门的莫名其妙，崖会泉也要向当事人弄清楚为什么。
他嘴上难以直言，但内心其实已经打出大字，在焦灼地反覆质问——“你为什么想走了？”
是他的问题？他之前哪次跟对方说话时没注意，刺到了少年正向成年人过度时本就比较敏.感的内心？
还是他一直以哥哥和年长者的身份自居，有时候可能会有点不自觉的“高高在上”，而这对于长大的男孩来说已经超过了忍受限度，对方终于也认为，他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人？
崖会泉刚发现卡修尔疑似不对劲时是找对方的问题，如今确定了卡修尔真的不对，对方有了从他身边退远的苗头，他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转为开始挑自己的毛病。
崖会泉很少做这方面的自省，不做还好，一做简直不得了，感觉自己到处都有毛病。
他自省得都有些自我怀疑了，唯有面上还是一片冷静，表情管理不崩，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卡修尔：“怎么回事，莫非好几年过去了，你的青春期不仅惊人的长还反覆不定，最近又开始叛逆期？”
从他们相顾无言到崖会泉率先开口，两人其实已经沉默了有一阵。
落地灯亮度有限，灯光略显昏黄，在他们身上投下明暗模糊的阴影。
崖会泉看见卡修尔抿起唇，少年好像在这段沉默时间里反覆权衡，面临着一个难以抉择的决定。
“还是说……”崖会泉轻微一顿，他到底直面了另一种可能性，在轻轻咬了下舌尖后把话继续下去，“还是说是我的问题，我开始让你感到……难以相处了？”
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一点委婉空间，说出“难以忍受”前，他改成了会稍微好听些的“难以相处”。
令崖会泉感到安慰的，卡修尔不假思索否定了这个“另一种可能”。
少年猛地抬起头：“当然不是！”
宽慰感攀上心头，但短暂的宽慰淡下去后，崖会泉生出了更多疑问，他再次朝卡修尔靠近：“那是因为什么？”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今晚非弄明白原因不可。
刚刚的事像是带给了卡修尔启发，让卡修尔顿悟自己的迟疑会给人带去怎样的误解，而少年被这个显然他所不愿意的事情发展一激，原本还带着踯躅的神情忽然变得坚定。
卡修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哥。”少年站在背光的地方，叫了崖会泉一声。
他平常时常显得很聒噪，是个话痨的人形喇叭。
这是崖会泉难得听见卡修尔声音沉静下来，听得习惯了面对活泼弟弟的哥哥一愣，一时之间，他居然感到卡修尔稳重得有些陌生。
崖会泉用一个稍显滞后的“嗯”表示自己在听。
卡修尔不再逃避和他的视线接触，不偏不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
弟弟以一种十足郑重的口吻对哥哥说，我喜欢你。
而哥哥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把这当做了更普通的，他亲自看着长大的小孩向他表达的单纯喜欢。
“我知道。”崖会泉说。
他还以为这是卡修尔在进一步安慰他，拿直白表露的喜欢让他安心，表明对方肯定对他没意见，他们两人间没有“难以相处”这回事。
结果听完他的回覆，卡修尔眼睛先是睁大，近乎不可思议地对着他看了一小会，随即少年的眉心深深拧起来——就跟复制粘贴了崖会泉不久前的表情一样。
他们互相陪伴十多年，卡修尔有些时刻的表情竟跟崖会泉十分相像。
“你不知道。”卡修尔坚决地说，他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啼笑皆非，“你知道什么啊？”
崖会泉还是没反应过来，但也已经直觉出不对劲。
他目光审视地落在卡修尔身上：“你……”
就像先前不断退让，想要避开接触的人不是对方，卡修尔不仅复制走了崖会泉之前神情，他还粘贴走了崖会泉的举动——这次是他主动快步过来，眨眼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
卡修尔一把攥住了崖会泉手腕。
少年的指尖在碰上来时带着微颤，握紧一刹的力道又干脆果断。
他指尖轻微发凉，好像夜风的温度凝聚在上面后久久没被体温烘暖，但同时他掌心又发烫。彷佛能直接触碰到一颗年轻又炙热的心脏。
“哥，我喜欢你。”卡修尔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说第三遍，“我喜欢你。”
我是因为喜欢，才变得不敢轻易触碰你。
我这次说得足够明白了吗？
——够明白了。
崖会泉终于弄清楚了“喜欢”与“喜欢”之间的差异，他愕然呆在原地。
两人彷佛角色逆转，卡修尔凝视崖会泉的眼睛，良久，他试着继续朝哥哥靠近。
崖会泉手腕猛然挣动，卡修尔也并没有真正要桎梏他，崖会泉轻而易举摆脱了卡修尔的那只手。
问题是他要问的，答案也是他执着地想要获取。
但在终于铺陈眼前的答案面前，崖会泉一句话也没说，他翻出窗口，原路返回。
在此生闻所未闻的强敌面前，崖将军很不光彩地逃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会会：溜了溜了.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