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会泉远比卡修尔要忙碌,他的日程表上列着差不多是对方两倍的项目量,伴随忙碌而来的各式正事时常占据他思维,让他没那么多空余去思考一些有的没的东西。
于是,那一晚短暂涌现的微妙感受,还有他没找到来由的心烦意乱,都变作日常生活中很小的一块碎片,被随意压进了他繁忙日程的一角,很长时间没再被他想起,他也无暇分给它太多注意。
综合训练生的生活也并不空闲,卡修尔要学习,要训练,要处理一些学院生活所必须的人际关系,还要在综合培养阶段尽快找到自己的未来方向,钻研自身兴趣与特长——以上任何一项也都需要时间。
尤其学习与训练,它们都需要大量整块时间才能进行。
只是相较崖会泉,卡修尔的闲暇休假还是要多一点。
基础训练一旦熟练,会成为一种拥有肌肉记忆的机械性锻炼,卡修尔经常在做训练时放空,把这当做他胡思乱想的最好时间段,他因胡思乱想而没漏过自己那天的微妙,并逐渐弄清楚,他那天其实对那位佩朗翠有着模糊的敌意,好像把对方当做了某种假想敌,但经过他随后很长一段时间观察,他确信自己在他哥那依旧独一无二,没人能超越崖会泉给他的待遇,再之后,那份模糊又古怪的敌意似乎就消失了。
“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卡修尔不止一次地这么问过自己。
他试图把那份敌意归结为青少年对亲近对象的占有欲,他从域外联合转到星盟,崖会泉是他喜欢的哥哥,也是他童年里的第一个朋友,他出生的那颗小星球是很美,可受特殊基因和他身体上的“小毛病”限制,卡修尔拥有一个漂亮的小星球,上面却没有其他能和他一起玩的孩子,直到来到星盟,靠虚假惊喜把一名少年吓了一大跳,他才真正获得第一个能陪伴自己的对象,体会到了和同辈人玩是怎样一种感受。
崖会泉对卡修尔来说无需质疑的重要,是他过去近十年人生里的核心组成部分。
那么,他这算是对他哥怀有一种较为特殊的,非典型的“雏鸟情结”吗?卡修尔这样思考过。
在没探索出下一步结论前的时间里,从十四岁到十七岁,“雏鸟情结”的结论一直盘亘在卡修尔心里,他以此来解释自己偶尔的别扭和占有欲——它们通常发生在他哥的社交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扩张,崖会泉身边出现了貌似十分瞭解对方,且彷佛获得他哥另眼相待的对象的时刻。
卡修尔十七岁,崖会泉就已经二十七岁,是标准的宽肩窄腰的青年,面部轮廓流畅清晰。
因为不喜欢在人前露出过多情绪,所以二十七岁的崖会泉拥有一双被他人声称十分冷漠的眼睛。
也有人为这份冷漠着迷。
二十七岁的崖会泉已经彻底脱离恒光学院,他现今常驻星盟核心要塞之一“光辉之翼”,是晋升速度惊人的年轻将军,三十岁前就有望晋升成为中将,“星盟最年轻上将”的称号或许也距离他不远,他把它收入囊中是指日可待。
年轻,位高权重,外形抛开性格成分来看简直无可挑剔。
哪怕崖会泉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坏脾气的凶名被他从学校带到部队,他也一如既往的吝啬表达情绪,可只要拥有前三样,就已经足够让他备受瞩目,吸引无数适龄男女的目光。
十七岁的卡修尔还在恒光学院继续读书,他自某一天起,敏锐觉察到周围朝他靠近的人里多了“新物种”。
玛琪莉和康克是来自域外联合的大使,并且两人手上都握着关乎给和平奠基的项目,他们一家人早就拿到星盟的永久居住权和无障碍通行卡,蒙特星的“名门圈”里必然有他们重要一席。
卡修尔熟悉那些出于攀附目的的靠近,懂得分辨哪些人是真心想要来和他结交朋友,哪些人是欣赏他这个人本身,以及哪些人只是看中和他交好背后潜藏的利益。
由于卡修尔一家一直跟崖家走得很近,他们两家的亲密在社交场里不算秘密,卡修尔还很早就发觉,有些人接近他,比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他哥。
“我又收到请求我转交给你的电子信了。”卡修尔给崖会泉发去跨星远程语音留言,“对方把自己形容得像古时候为爱披荆斩棘的勇士,又因为求爱道路实在艰险,他连示爱的声音都无法向你传达,所以说了一堆赞美我的浮夸咏叹,请求我成为他追寻真爱道路上的指引明灯。”
崖会泉不可能随时有空去查看私人信箱,不过只要找到机会,他会查看一轮家信,集中回覆。
他给卡修尔的回覆总是带着延迟。
这位被追求对像在延迟回函里冷酷地说:“无法传达是因为我设置了禁止陌生人来信,以及他可能早被我拉黑了,我就是荆棘,你再让这种无聊信息浪费我的休息时间,我就也拉黑你。”
只有百里知道,卡修尔拿到这条回覆语音时有多高兴。
“卡修尔少爷。”总在为人类的复杂程度感到困惑的AI说,“恕我不能理解,少爷说要拉黑你,你为什么还如此高兴?”
“当然是因为……”这对卡修尔来说原本是个随口即答的问题,答案甚至不需要多想,但不知怎么,他在它真正出口前竟卡了下壳。
卡修尔顿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他想要回答百里的是,“当然是因为他已经拉黑了别人”。
并且他哥一点想要跟谁恋爱的意思都没有——他为自己领会到的这一层信息也很高兴。
可是这合理吗?
如果说看不惯崖会泉身边出现陌生人,不习惯发觉对方和其他人感情更好是“雏鸟情结”。
那潜意识里不希望对方恋爱,他似乎完全不希望他哥和谁萌生出爱情方面的感情……这还能算作“雏鸟情结”带来的占有欲吗?
有什么在那一个瞬间发生了变化,弥漫了整个青春期的迷雾依稀淡开一个角,卡修尔对着缺角里显露的东西感到踯躅,又因为他不敢以偏概全,怕出现盲人摸象式的笑话,他犹豫再三,还是先按捺住了,没有往里迈步。
“保证以后不发了。”卡修尔最后若无其事地给崖会泉发去信息。
他没忍住,在跟对方说话时夹带了他暗搓搓的小情绪:“我以后再遇见这样的,就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我哥目前只想单身。”
崖会泉没有反驳追加的那句“只想单身”,好像对弟弟擅自给他安排的单身主义形象保持了默认。
而这让卡修尔又莫名好心情了三个礼拜。
在那个学期临近尾声的时候,有一天,卡修尔又收到一份私人邀约,对方是一个和他同级的女学员,他们一起搭档过许多次,连续两个学年都在同一个战术小组。
他一开始以为又是小组课题方面的事,没有多想就前去赴约,女孩平日里直率又飒爽,那天却难得吞吐,说话有些瞻前顾后,半天都没直入主题,好像在抓紧这点时间铺垫什么,也在为自己做心理建设。
卡修尔已经代他哥听过许多间接表白,他在短暂疑惑之后又顿悟,想着两人关系还算熟,他连忙“瞭然”地抢先一步跟人家说:“我事先声明一下,我哥之前已经对我表过态了,他目前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不考虑发展任何感情相关。”
女孩听完,面上却浮现出愕然,接着神情转为好笑。
卡修尔的抢先彷佛把女孩的那点迟疑都给抢没了,女孩用一种啼笑皆非的语气说:“那我也立马声明——谁喜欢你哥?”
卡修尔眨眨眼。
女孩大约是因为这事态发展和她预期完全不同,没好气地伸出了一根食指,笔直指向卡修尔。
“……”卡修尔有样学样,也伸手指向自己。
“对。”女孩说,“就你,我喜欢你不行吗?怎么谁都得喜欢你哥啊?”
十七岁的少年,肩背可能还不具备成年男性的厚度,但也已经有了成人的轮廓,肩头平整,下颌线分明。
卡修尔一直觉得他哥是个好看的人,他的目光时常落在前方,落在别人的背影上,但不知不觉,时间也已经把他从一个让人头疼的小崽,打磨成了会吸引他人目光的存在。
“……你喜欢我?”卡修尔说。
“没错。”女孩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整个人也大胆起来,她把其余四根手指也张开,在卡修尔面前晃了晃,“我不喜欢把这种事一直憋着,所以想了很久来跟你说一声,我要是有希望呢,我就会立马追求你,或者你就地答应我也行——要是没有希望,我正好靠假期整理几天心情,之后我们继续还是靠谱搭档,小组夥伴,你看怎么样?”
这恐怕还是卡修尔至今的人生里,第一次收到这种选择题式的告白,他愣了一小会,女孩看见他开口,不自觉屏息凝神——
结果听见这脑回路不走寻常路的家伙反问别人:“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哥啊?”
都说人在面对自己喜欢的对象时,感情关系方面的直觉会格外强烈。
无言以对的女孩盯着真心实意在困惑“怎么有人不喜欢我哥”这个问题的卡修尔看了一会,她忽然福至心灵,懂了什么。
“你……”女孩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说,“你不会是喜欢你哥吧?”
卡修尔便倏然怔住。
那天最后,女孩纠结着说她要回去整理一下心情,但放心,她自己的感情不成,也愿意支持卡修尔去发展自己的感情。
卡修尔离开时有点心不在焉,他感觉那堵迷雾构成的封锁墙似乎在这晚又被破开一点,那个豁口扩大,让他看见了更多原本藏在浓雾背后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时分,卡修尔在宿舍床上惊醒,他盯着还沉浸在昏暗中的天花板无声看了半天,胸口起伏。
他刚从一个梦境中脱身,复苏的知觉捕捉到了潮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