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崖会泉自认他不算一个在感情方面感知敏锐的人,几乎称得上迟钝,并且假如“情感”也有座学校,里面五花八门的开辟了各种分支不同的课程,那么,他百分百是个“偏科王”,没有一星半点的例外。
崖会泉擅长区分敌意,擅长分辨哪些是带着功利性的靠近,能第一时间听明白真话与鬼话,也分得出来哪些人是真直率,从言行到思想都直来直往,哪些人是冠冕堂皇的丑角,用光鲜来遮掩一塌糊涂的内在。
但你要问他,能不能看出来谁和谁之间有暧昧,能不能明白谁对谁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两人这是在普通交流正常交际,还是假正经真聊骚……
那年轻的崖将军保证只能回给你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分不出来,一头雾水,心里要刻薄地点评荷尔蒙旺盛的人群屁事真多,嘴上可能还要骂你,让你吃饱了闲的一边玩蛋去,少拿莫名其妙的问题往他跟前凑,实在闲的没事干了,去做点脑力提升训练也行,免得成天对一些不知所谓的玩意感兴趣。
——所以这样一位先生,凭本事单身了小三十年,谁能指望他立即分辨出来周围是不是有人对自己动心?
他光是能觉察有人正不太对劲,依稀感到卡修尔状态不正常,就已经是两人关系匪浅,他千年老铁树陡然蹿出一个迷你苞——是花苞还是树斑都还说不好——的结果了。
崖会泉只确信卡修尔有问题。
年假回家的第一天,崖会泉直到餐厅都已在电子管家的操持下精心布置好,厨房方向飘出了前菜的温暖芳香,外庭院这才响起欢迎回家的语音,百里把消息同步到主屋内时,早换下了一身制服的崖会泉去到门口,看见正踏上门前走廊的卡修尔。
“哥。”少年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也似乎是他抬眼的刹那刚好有走廊灯光落进他眼睛里,于是光影制造出一点令人混淆的小错觉。
崖会泉没能仔细分别这稍纵即逝的变化。
他甄别他人情感的能力在卡修尔身上勉强算“有长进”,但相对的,他其他的洞察力在卡修尔身上有所降低,因为他不会像提防一般人那样防弟弟。
“欢迎回家。”卡修尔笑着说了一如既往的话,把两分钟前庭院语音说给自己的内容转给崖会泉,像某种奇妙的文字接力。
他也像以往那样张开手臂,说话间给了门口的哥哥一个拥抱,长到十几岁依旧爱乱翘的头发蹭过崖会泉修理整齐的鬓角:“路上辛苦吗?”
“滑我衣领里了。”崖会泉先把扫进领口的发丝拨开,他为脖子上的痒偏了下脑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头发剪短点,我至今想不明白你怎么没被算作仪容违纪。”
“可能是因为我帅。”卡修尔松开手的同时一本正经胡诌,“别人都不忍心破坏我的天生丽质,所以对我网开一面,专门留出保存我这份天然美的空间。”
“……”崖会泉露出看见秃顶猩猩跳脱衣舞的表情:“‘路上辛苦吗’这句话还给你,怎么一个课外作业还把你脑子做糊了?你确定自己这会是神志清醒地跟我讲话?”
卡修尔侧身闪开崖会泉的手——因为已经看出来崖会泉准备敲他脑壳。
哥哥估摸着是担忧光“问诊”还不够,还想来亲自上手敲打弟弟的头,听听里面会不会出来大海的声音。
卡修尔一边笑一边躲,崖会泉并不轻易放他逃窜成功,两人在门厅处短暂闹起来的时候,崖会泉几乎忘了自己心头盘踞的那点不对劲,只感觉卡修尔一切如常,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但当崖会泉用上了战术擒拿的技巧,把卡修尔反扣在走廊的墙壁,他毫不客气从背后逼近终于被自己拿下的对方,凑到卡修尔耳边正要说话——
就在那个瞬间,卡修尔颤了一下。
少年十分明显的紧绷,肩背拉出流畅的线,对方一颤之后忽然用力,力道超出两人先前的“打闹级”水平,用肩膀将崖会泉重重顶开了。
崖会泉猝不及防,顺着力道往后退了三步:“你……”
卡修尔同时说:“我……”
少年像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反应太大,他脖子上蒙了一层细微的汗,呼吸略有些急促,视线堪称慌乱地朝人投过来后,又在崖会泉愕然的注视下闭上嘴,彷佛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在那片刻的沉默里,崖会泉再次感到去而复返的微妙。
它像一片突如其来的羽毛,在崖会泉心头掠过去,留下疑问重重的痕迹。
两人相顾无言。
最后是屋里的长辈们半天不见人影,崖倚松和康克被两位女士打发出来,在门前找着了大眼瞪小眼的他们。
“你们俩在玩什么?”康克说,“一二三,木头人?”
崖倚松比较直接,简明扼要地说:“晚餐好了。”
崖会泉的目光还落在卡修尔身上。
卡修尔先一步移开眼睛:“知道了,这就来。”
崖会泉的视线随卡修尔移动,他比少年慢几步走进门内,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对方背影。
他看着长大的男孩似乎正在变成一个谜题,对方真的不对劲——崖会泉前所未有的笃定这点。
尤其他还发觉,当长辈从屋内出来,打破了屋外一时氛围古怪的僵局,卡修尔那个瞬间其实松了口气。
“他怎么了?”崖会泉想。
年假时间并不长,崖会泉却每天都能发现一处新的不对劲。
卡修尔在有意无意拉开和他的距离,而他起初发现这点时还以为是错觉。
因为在崖会泉看来,卡修尔疏远他,这首先是一件他从没想像过的事,它在他的认知里基本等同于不可能事件。
其次,他也想不出卡修尔会这么做的原因。
卡修尔怎么会疏远他呢?他弟弟从小就是一只跟屁虫,是黏在人脚前脚后跟着跑的小麻烦精,时常还需要人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就不慎踩踏误伤对方了,弄得他少年时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自家走个路都小心翼翼,关窗开窗前也都要左看右看,就怕哪个边角里其实藏了小孩,他没留意。
崖会泉搜寻遍自己十几年的记忆,只能想起自己偶尔被小崽子缠得没办法,没忍住冲小男孩摆过臭脸,发过一些不那么成熟的小脾气的样子。
他从没在卡修尔那里收到过冷遇,以至于当这件事依稀正在发生,他十分接受不能。
然而卡修尔又确实在古怪的跟他保持距离。
崖会泉还发现,少年甚至在有意减少两人单独呆在一块的次数。
偶尔,他们周围不知不觉没了别人,四周一方空间内只剩下他们,崖会泉注意到卡修尔会在这种时刻呼叫百里。
少年会随便起一个话题,或者随便指派一点什么事,让电子管家的声音在附近响起来,像是在拿百里强行充人用,打破他们之间的独处氛围。
那天走廊上的一幕还留在崖会泉脑海,他记得卡修尔当时骤然的紧绷,也记得自己靠过去时对方微妙的一颤。
崖会泉试着主动增加和弟弟的肢体接触,他会在经过对方身旁时“顺手”揉一把卡修尔脑袋,有时候则是“随意”搭上对方肩膀。
卡修尔没有过于明显的避开,承接它们时的反应却依旧古怪。
卡修尔好像忽然对这些近距离接触都难以适应,别扭了起来。
“他到底怎么了?”崖会泉又这样想了一遍。
这一回,崖会泉是真的开始有些焦躁了。
他是情感学院的“偏科王”,是有亲身经历为证的“暧昧绝缘体”,是万年不开花一回的“老铁树”。
但他那根迟钝的神经又跳动一下,像多年偏瘫患者心血来潮做复健,让他直觉自己不能放任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
年假结束前两天,崖会泉决定跟卡修尔谈一谈。
“你怎么了?”盘在心头一整个假期的疑问终于被亲口问了出去,问到当事人面前,崖会泉的“谈一谈”实在有点惊人,他破天荒地行为出格了一回——以前是人家爬他窗口,这次角色逆转,换他半夜□□去了卡修尔家。
卡修尔先是被窗口冒出一个崖会泉这事吓了一大跳,少年满脸震惊。
崖会泉被卡修尔的神色给娱乐了,他终于体会到了“风水轮流转”的乐趣,感觉自己也算跨时空“报复”了这小时候经常吓他的小崽子。
“……哥?!”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卡修尔震惊道。
“是我。”崖会泉不等人招呼,已经气定神闲地跨过窗框,登堂入室,“把下巴收一收,你眼睛够大了,也不用向我展示它的极限值在哪。”
“你怎么……”卡修尔伸出了手臂,一副想接人又不知道该不该碰的架势,“你为什么……”
“我的问题优先。”崖会泉将话都说不清楚的少年打断了,他说,“我来才是专门为了问你——你最近怎么了?”
本来还想说什么的少年就倏地沉默下来。
卡修尔与崖会泉对视,片刻后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哥,你在说什么?”卡修尔说,“我最近哪里有怎么,不是一切都正常吗?”
崖会泉干脆且粗暴地回答:“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