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哥哥的PUA教程(下)
“……还有,丁若大人传信来,说是上月底在熙平盐田滋事的一干人等,已查实为施氏余孽、闽南扈县知州孙义贞手下。此人识主不明,却颇有几分辩才。丁若大人亲往劝说,晓以利害,只是那孙氏执迷不悟,一族老小,已于本月中诛灭了。”
“这些小事,不必报与我知。退下罢。”
“侯爷。……”
“嗯?”
“属下还有件私事,想求侯爷一个恩典。”
“说。”
“葵少爷箭阵将成,小徒武扬虽不堪大用,近年也渐能当一面。更何况……侯爷宅邸如今固若金汤,非千军万马莫能犯。属下斗胆,已私向常主事报备,待葵少爷全盘接手,请侯爷准允属下告老还乡。”
“张教头正当壮年,如何忽起此念。定是阿葵那小子毛毛躁躁冲撞了你,我替他赔个不是罢。”
“侯爷,属下是诚心相求。属下滞居京畿,早有归念。淮扬镖局一班兄弟这一二年来屡屡相邀,属下亦不愿一直拂人颜面。思及家中妻女,更觉亏欠。一点私心,还望侯爷成全。”
“你过来。”
“……”
“本王近年耽于政事,久未与你做体己之谈,是我疏忽了。只是一时不得闲,待忙过这一阵,再慢慢向你请罪,如何?”
“侯爷言重了。侯爷日理万机,属下不敢劳动侯爷思虑。属下万死,已求师大人草拟了一张罢任令,还请侯爷宝印。”
“你倒是有备而来。”
“属下不敢。”
“你们最近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不安分?我倦得很。也罢,你既开了口,后日一早,到我房中伺候更衣罢。”
“……属下抛家离乡,为侯爷看家护院七年零六个月,全为这一点忠心,又何尝是肖想侯爷与我……与属下……侯爷如当属下是以退为进,趁机要挟,固然是属下从前自贱,却未免将属下看轻了。”
“张云起,你真心要走?”
“……”
“我若是不准呢?”
“……属下初入侯爷府邸时,侯爷在朝堂江湖上,称一声树敌众多,亦不为过。属下虽不才,一年中明里暗里查杀者,也有二三十起。如今侯爷权倾朝野,威势滔天。寻常刺客蟊贼,连京城边郊也近身不得。至于那些个江湖异士,从前自恃有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常暗中作恶,惹侯爷不快,如今也尽数归服了。而今四下清平,属下欲为侯爷效劳而不得,愧领银饷,才有今日之请。属下一去千里,于侯爷,于属下,皆是解脱。属下不敢强求,只求侯爷看在这些年的情份上。”
“这时你倒与我说起情份来。当日江都月下,仙女庙中,是谁指天咒日,立誓护我一世周全?如今不过几年工夫,倒似我连枷带锁地拘了你,竟到我面前求解脱来了。”
“属下一时……失言,望侯爷原宥。”
“你失言?当日是你清清楚楚地对我说:‘你是王侯将相也好,寻常人家的郎君公子也罢,我一见你在我面前,便是说不出的怜惜。纵然世上千万人要来与你为难,也须从我尸身上踏过。’我便道:‘你尽哄我。等淮扬地界一过,你兜头便走,与你那甚么兄弟、老婆亲亲热热,却将我撇在别处,凄凄凉凉,任人宰割。’你忙握了我的手,连声道:‘那怎么会?我跟你到汴京去。你若肯用我,任拣个职事供你差遣。若不肯时,我便到朱雀大街前耍拳卖艺,每日隔着轿子远远看你一眼,便也心满意足了。’我道:‘哪有这般俊俏的卖解汉子?那这淮扬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你不当啦?’你笑道:‘怎地不当?只是从今往后,只专程押护你一人,日夜小心看守,不让强人剪了去。立此为约,至死方解。’我便是信了你的鬼话,才将全副身家托付予你。如今你是后悔了!也罢,我原知我也不是甚么珍奇宝物,这御林军教头也不是什么肥美差事,远不如你张总镖头在老家左拥右抱、押镖开道的快活。你走罢!从此一拍两散,只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张某无信不假,却从未懊悔过。我从前待你如何,你心中自有分寸。你又……侯爷又何必说这些话刺我的心?”
“甚么从前?我生平最恨不守信约之人。你既舍不下那些红尘心思,当初又何必向我允诺?想替我镇宅护院的人数以千计,你又有甚么稀奇?若说武艺盖世,怎地上次施清嘉那老匹夫教唆人来杀我,你却装聋作哑,蒙昧不分,以致聂侍郎身上白白中了一刀?他要是有甚么差池,你十条性命也不够赔的。我念你往日忠心,才饶你留在府中。不想却看走了眼!竟还大言不惭,说我刺了你的心。这寡信不忠之心,我留着又有何用?扔到细獒营喂狗么?”
“侯爷息怒。属下忠爱侯爷之心,永如当日。”
“你也不必苦苦道白。情之易变,原本也属平常。你既无心,我也难留。从此千山万里,由你解脱罢。”
“……侯爷真要属下挖出心来,亲手献给侯爷瞧么?”
“英重,我记得你一向稳重爽直,今夜这番反复,却不像你了。”
“侯爷是天下第一个玲珑心窍的人,属下愚鲁,原不该多此一举。现下再如何弹舌,也已悖离初衷。早知如此,师大人这个人情便不欠他的了。”
“辛辛苦苦讨来,转手又自己烧了。印都取了,却叫我盖到哪儿去?”
“……”
“好罢,别动。盖了侯爷宝印,从此便是我的私藏。再逃往别处,便是赃物了。你这只手,今后也不许洗了。”
“属下何尝有半分逃念。只是侯爷手头的私藏,怕是太多了些。”
“哦?”
“从前我在府中,看卫侯爷金体。虽尽心竭力,到底天资有限,有许多吃力之处。如今侯爷得了……丁若大人,他一身功夫,冠绝武林。出身既高,威望亦隆,更有经国济世之才。我看他对侯爷家宅关心备至,上上下下,打点得妥妥帖帖,连侯爷的贴身衣物也要经手过问。知情达意,侯爷有他一人足矣。属下之流难以领会,动辄添乱,反而不美。”
“我的衣物是他打点的么?怪不得缚在身上气闷。你来,替我把这道纽结解了。”
“……”
“嗯?”
“属下一时忘情,请侯爷重惩。”
“这便叫忘情么?那时你将我抵在荒草泥泽之中,天降暴雨,上有追兵,羽箭将你背后透了个大血窟窿,你却只顾用你那硬梆梆的玩意儿顶着我大腿,借着草甸遮掩,向我身上一插一蹭的,想要我张开穴夹住你,那才叫忘情呢。”
“……”
“丁若望功夫手段,自是远胜于你。他如不是有些用处,怎配我又下套子,又中刀子,费了老大力气将他收来?可咱们多年的情谊,自不是他能替代。英重哥哥,你有你的好。”
“属下对侯爷,原是万死不辞。侯爷莫让属下太高兴了。”
“我自然知道,我们张总教头是最有分寸,最知进退之人。说这些话,反嫌做作了。”
“侯爷无论说什么,属下皆是爱听的。”
“那我便当真了。你也知道,却常他统领十三省白道,手底下乌龟螃蟹多了,难免有些心术不正的,拉帮结派,煽动人心。有个长江帮的头目,叫甚么江风良的,更是其中的翘楚。此人性子阴沉乖僻,油盐不进,却是世上难得的一个孝悌大哥。他弟弟‘长江摩勒’江书良,与你倒是半个同行,常年在江尾盘踞,称霸一方。平日道上的朋友若有些冤仇纠葛,动起手来,任他有理无理,只须真金白银地献上,便可劳动这位总瓢把子出头,替他打抱不平。下个月十六,龙河帮要押送一批红货前往宝应。为保万无一失,早早放出风声,说是请了姓江的坐镇首席。却常身处其中,不便出面。英重,这趟镖,只能请你带人去劫了。”
“……是。”
“东西倒在其次。龙河帮大名鼎鼎的帮主夫人,绰号‘胭脂赤练龙王’的,年前收了个女徒弟,亦在随行之列。说来也巧,这女徒不是别人,却是宝应知县大人王仲安的掌上明珠。这位大小姐自小体弱,舞刀弄枪,不过为强身健体。拜入夫人门下,也属机缘巧合。听说那江书良年届三十,尚未娶妻。这王大小姐也是青春貌美,两人正堪为良配。到时你带人将他船队首尾截断,黑灯瞎火之中,是偷梁换柱也好,鱼目混珠也罢,总而言之,让他二人做成好事。隔日放出风声,只说江书良见色起意,将王家小姐大大地奸污了一番。王知县大怒之下,定要将姓江的收监问斩。之后江风良如何替这淫虫弟弟打点求情,就劳烦你帮衬一二了。待得人犯出狱,王大小姐惨遭奸淫一事也已传得人尽皆知。江书良护镖失手,声望一落千丈。为全其情,只得向王家求亲。王仲安虽满腹不情愿,然这便宜女婿找上门来,不答允又能如何?可惜世间美事,难以两全。江书良虽娶得佳人,这长江摩勒却不能再做了。宝应本是你辖下,万一人家走投无路,英重,还请你人情做到底,在镖局里替他谋个职位罢。此人水上本领不坏,江风良更是阵法精熟,往后黄河水兵操练,多有用得着他二人之处。”
“是。这二人何德何能,让侯爷花了偌大气力布置。其实以侯爷之威,只消一句话发下,谅他二人也不得不从。”
“唉,你不知道,这些江湖草莽,最不爱受人胁迫。即便连威带吓、半诱半哄地弄了他来,他心中老大不痛快,难免敷衍了事,阳奉阴违。逼得急了,他拿起脚来,自投奔江河湖海去了,你又能奈他何?本王不出手便罢,一旦将他捕了来,便要教他从此老老实实,死心塌地,将一生本领全数进献给我。”
“……”
“英重,你笑甚么?”
“没什么,属下笑自己自不量力罢了。侯爷如无其他安排,属下即刻便去与瑞和镖局刘舵主造书。”
“且慢。”
“侯爷还有何吩咐?”
“你方才说,你久居京畿,思念家中妻儿。人有天伦之情,怀乡之念,本是再寻常不过。英重,是我待你太苛刻了。待江氏兄弟归顺,我允你半年假期,回家与妻儿团聚罢。”
“侯爷有心了。张某不过醋心翻倒,假借名目罢了。侯爷所在之处,便是张某心之安处。又何必将我发配去他乡?”
“……”
“侯爷,属下告退。”
“你,给我下来!”
“……侯爷再生属下的气,也须爱惜自己身子。倘若一时打疼了侯爷的手,属下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虚灵子,你少在我面前假惺惺了!我且问你,张云起忽然要走,是不是你挑拨是非,从中作梗?”
“属下如何有这个胆子。何况张教头对侯爷忠心耿耿,岂是属下轻易动摇得了的。”
“放你妈的屁!你上个月才说要回蜀中接掌甚么狗屁观主之位,这个月张云起就说要告老还乡!那厢曹雁池也露出口风,说他爹如今有意扶植安怀敏、韩宗朝,着意铺陈后路,三五年内,便要奏明圣上,解甲归田。你们一个个的,都来给我示威是不是?本王安排得何等妥帖,你们为何偏要摇摆生事,不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
“属下绝无此念,全因师门变故,不过放出些风声,混淆视听罢了。张教头……容属下直言,多是见近年盟主与侯爷亲密,他自问件件不如人,这才心灰意冷,萌生退意。侯爷就是真许了,他也舍不得走的。至于曹元帅,属下不敢置喙,只是自侯爷……以来,他待侯爷多得殷勤,不似从前忸怩。侯爷不让他走,想来也是走不脱的。”
“甚么走不脱?只要动了这个念头,便是该死!我他妈一天到晚,要思虑千百桩事,你道轻松得紧么?你们不替我分忧,却要我耗费心力,安抚劝慰,与我做这些追逐来去的把戏!你们把自己当成甚么人了?不过是本王养的一群狗,要你们咬人便咬人,乞怜便乞怜。本王高兴了,摸摸你的狗头,赞你一句乖觉。若不高兴了,就该给我远远滚开,莫到面前来惹我烦厌。你道自己又有甚么特别?今日将你们悉数宰光,明天本王便能找到一批新犬,个个奋勇听话,还会争着拱地打滚,讨本王欢心。哪似你们整日阶撕咬内讧,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侯爷多虑了。放眼世间,谁又敢对侯爷有半分不敬。”
“哼,你当我是聋了,哑了,甚么也不知道么?别人都说我靠卖屁股笼络人心,譬如养蛊,迟早要反噬自身。是了,我苏方宜虽无领袖群伦之能,但说到亲厚仁爱,持纪公正,率身励志,劳佚同之,却也是专门参拜了名师,从十五六岁演练到如今,那有甚么不会的,犯得着一天天行此下作?可惜老子每天一睁眼,风刀霜剑直迫眉睫。我又有几年命,要光明正大,等得及么?我倒想双手一撒,甚么也不管了,且插梅花醉洛阳去,——那也要我放得下这个心!使这些阴谋诡道,见不得人的手段,难道我就十分情愿么?……”
“求侯爷息怒。侯爷,贵体要紧,实在该保重些。侯爷惯喝的这云雾茶,属下再唤人沏一盅来。”
“罢了。你们这起人,原也不值得我动怒。我让你给赵陵献的美人,入宫已逾月余,怎地还频频宣我奉召,简直一点手腕也无!你即刻给我传话,她能成事便罢,若还是这般木木脱脱,不得赵陵欢心,她父亲那亳州太守之位,只怕从此坐得有点不太平。”
“是,属下立刻去办。更深露重,侯爷即便不肯早歇,也该加件衣裳。”
“……婆婆妈妈,没得作厌。”
“是,是。其实侯爷方才对属下疾言厉色,说出那一篇言语来,足见在侯爷心目中,属下终究比张教头亲近些。”
“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待英重好好的,怎见得就与他不亲近了?”
“属下在侯爷身边伺候多年,深知侯爷脾性。侯爷对人好声好气,温言软语之际,便是心中最鄙夷不屑之时。谁要是惹得侯爷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才算有几分入了侯爷眼里。”
“……”
“属下胡乱揣度,罪当万死。侯爷,属下告辞。”
“风清月白,花间独酌,张教头好兴致。”
“粗人牛饮罢了,不如道长清雅多矣。道长,请。”
“……张教头这样喝法,恐有伤身之虞。”
“张某从前在老家押镖走道之时,蒙江湖朋友赠号,唤作‘金波太岁’。骄狂自大固然不假,好这口也是出了名的。随侯爷进京以来,为怕误他大事,连年节上吃杯甜酒,也不敢贪多了一嘴。今日求退无门,且容我一日纵情罢。”
“张教头克忍如此,正堪为我辈中人表率。贫道且借这杯相敬。”
“彼此彼此。”
“说来惭愧,与张兄共事多年,竟未能共谋一醉。贫道若没记错,张教头是大中次年到此的罢。当时侯爷身边人手稀薄,连张兄如今那几个惯用的扬州厨子,也是贫道连夜寻来的。”
“如此有劳道长了。其实我们往日风餐露宿,有时连餐饱饭也混不上,这般精细侈费的菜肴,在本地也不曾吃过。侯爷自己脍不厌细,便当人人与他一般考究了。”
“贫道倒有些好奇,淮扬地界距汴京远矣,张兄当日如何与侯爷相识?”
“唉,那也是误打误撞。当年三四月中,江湖上便隐隐有消息流传,说近日中原有六枚转世金丹现世。那金丹乃是北疆秘药,据说神妙无比,有起死回生之效。江湖中人成日舞刀弄枪,好勇斗狠,流血伤亡在所难免。有了这枚灵丹妙药,那便是多了一条性命,因而一时人人关心,趋之若鹜。一二十日后,又有知情人打听到,那金丹非但是疗伤圣药,更是提升内功的不二法门。无论内力深浅,根基如何,只须服下一枚,便能增添十年功力。这一下更是牢牢捉住了众人的命脉,先前自恃身份不肯下场的,也陆陆续续加入到寻找金丹的队伍之中……”
“张兄语带嘲讽,想来自是毫不动心了。”
“我当年也是年少气盛,护过几趟重镖,结交了几个宿老,收服了几群大盗,给人真真假假一通吹捧,便狂得不知东南西北了。何况我甫才成婚一年有余,妻子刚为我诞下一个粉雪团般可爱的女儿,便是天下所有的荣华富贵摆在眼前,我也懒得抬一抬指头。过了一个多月,道上一位朋友忽然传信,说如今新上任的那天下兵马大元帅苏方宜……”
“侯爷这勋衔虽只三四年无人叫起,如今听来,倒有恍如隔世之感。”
“是啦,如今人人只知长乐侯,不知这位威风赫赫、安邦定国的苏元帅!他当日在我淮扬受万人唾骂,上至官绅巨贾,下到平民百姓,无不恨他入骨。我朋友信中道:众人见他年纪轻轻便身担要职,还道有什么过人之能。何曾想一朝走马上任,残暴骄横,独断专行,比黄惟松更有过之。黄惟松在任时,募丁尚由都保做主,一村三五十户,募十人或八人不等。这姓苏的一上位,立刻便要擢选十万新丁,悉数发往海上,替他卖命打仗。我淮扬人家一向富庶,父母多有不惜广使粮钱,买一道残病文令,令子女免服兵役的。姓苏的见淮海这一片兵册缺佚,人丁参差,几番施威不成,竟想出一条毒计,将二万六千户平民全数点为军户,无论丁户殷瘠、体质强弱,皆须受命服役。乡下苦儿也就罢了,扬州、无锡那一带的富贵人家,谁又看得起那点田地赋税?因而这数月以来,百姓叫苦不绝,沸反盈天。有商贩甚至专门制出一道六毒酥,那是取他姓氏谐音,讥嘲他手段狠毒、黑心烂肺之意,据说一上市便被哄抢一空。我朋友信中又道,他从朝中打探到风声,姓苏的月底要密会镇江总督梁天锡,商议荡寇之计。中原武林门派听闻此事,已推选出两位首领,一位是‘奉天如来’金开义金老爷子,一位是‘五云胆’温华安温大掌门,各率好手,暗中行事。我们行镖的门路活泛,届时互通消息,助他们将这姓苏的一举捕杀,也算是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我对他们官府中的事并不热衷,听他这么说,也只口头答应。七月中旬,我们镖局忽然接到了一笔大买卖,主人家说是从南洋回乡避难,客随车行,从扬州运往金陵。唉,我们局子里的镖师,平日眼高于顶,自诩淮扬第一,当日清点这宗货物时,竟如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一般,惊呼不绝,挢舌难下。次日起货,光是指头大小的南洋珍珠,就装了满满一箱,更有金珠银锭、翡翠玉石无数。就连我封箱检视之时,亦有些目眩神迷,心想这箱子里任取一样物事,都足够寻常人家十年吃穿用度了。”
“身家如此雄厚,想来这随车的主人,除侯爷不作第二人想了。”
“是。只是镖车行了七八日,侯爷未在人前露过一次真面目。唉,我不知如何生了错觉,还以为车中是一位夫人。须怪不得我有眼无珠,实在是侯爷不声不语,成日待在车上,只一名侍女出入伺候。这侍女从头到尾只同我说了一句话,那还是在她替主人约付定金时,对我手中列得密密麻麻的单子一眼也不瞧,只道:‘主人自己随身携带的物事,也要报备么?’我一怔之下,才道:‘自是不必。只是未造册的,一旦失落,恕不负责。’她微一颔首,飘然去了。往后她家主人打尖住店,造饭取水,皆是她一力完成,不与人片语相交。有些年轻镖师见她棕发深目,虽十分好奇,但被她冰冷的目光所慑,竟无一个敢上前的。”
“阿青性情冷漠,只对侯爷一人效忠,旁人在她眼中,连齑粉也不如。漫说初识之时,就连如今在尚书府见到,贫道也不敢与她多话。”
“她主仆如此避人,我自然以为是不便抛头露面之故。转眼已到七月底,天气酷热难耐。我那班兄弟吃不得苦,一天倒要歇上七八次,眼见他们的车子愈行愈远,独自往前去了。那天夜里忽地变了天,眼见暴雨将至。我们行路惯了的,就地安营扎寨,搭起油布棚来。我一则心系酬金,二则也存了一窥究竟的心思,便自告奋勇,一人追驰而来。远远见他们的马车停在官道旁,那侍女却不见人影。我提声告知几句,见无人应答,便大着胆子往舆驾上登去。无巧不巧,这时陡然一道狂风,将帘幕高高吹起。我定睛望去,只见车窗旁坐着一个男人,正在那里剥枇杷吃。狂风之中,他一头黑发如同飞瀑一般,领口被风荡了开来,外袍也兀自翻飞不止,雪白中衣被吹得紧紧裹在腿上。风沙打得人脸上生疼,车身颤抖不已,他却安安稳稳坐着,仿佛这飞沙走石,雷鸣闪电,也只是他家仆役而已。见我怔立车外,神色殊无所动,只垂下眼眉来,随手剔去手中枇杷果核,指尖垂怜一般,将那团柔润的果肉轻轻捻起。我一时恍惚,竟以为他是要给我的。只听那侍女一声呵斥,我这才醒过神来,只见他已将枇杷送入自己口中,目光也从我身上转开了。我见那侍女眼含讥诮,这才觉得脸上作烧,硬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才忙上了坐骑,逃一般回去了。旁人问起时,听说他是男非女,顿时都没了兴致。惟独我暗夜思之,不禁苦笑,想若真是位贵夫人,我也不至如此失态。
“道长见我一头栽倒,应觉可笑。想来也是,世上对侯爷一见倾心者不计其数,我不过是其中一粒凡尘罢啦。可笑我当时存了这个心思,胸中如蚁噬一般,每日间有意无意,总要向那车子看上几百眼。就连听到车中水响,也不禁绮念丛生。如此行走几日,堪堪已到江都城外。一路平安无事,但不知怎地,我心中总觉得有些异样。初九夜里,镖队未及进城,只得歇在郊外,正轮到我手下一名副镖头值守,此人仗着资历老,不常听我劝告。我好生放心不下,这一夜反复起来巡视,疲累太甚,后半夜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半梦半醒之际,忽听见无数嘶嘶之声。只听得一声高叫‘不好!’我一跃而起,只见地上、草丛中、枝头上,爬满无数细小黄影,红信吞吐,蠕蠕而动。我们四十多人,都已被蛇群包围。本地潮湿多荫,虽常有蛇出没伤人,但何尝一次见过这许多?当下众人无不惊乱,挥舞击打,都已不成章法。
“我头一个念头,便是运足平生所学,往那马车旁奔去。但见那侍女驻足蛇群之中,手中一支匕首舞得光华雪亮,手法快速利落之极。只是一人之力终究微薄,杀掉最近一圈,立刻又有余蛇源源不断补上。我见她一时不得脱身,只怕马车中人遭遇不测,立刻展身而上,扑入车中。车帘一掀,无数蛇影寻隙而入。见侯爷背对我立在车中,我一时情急,只来得及将他身周十余条蛇打落。冷不防一条细蛇从我脚下弹起,一口咬中我左腿内侧。我只觉伤口一阵麻痒,暗叫一声不妙,左腿已失力跪倒,只以单膝点地,勉强支撑。此时满车嘶响,黄蛇纷纷涌入。我正绝望之际,只见侯爷转过身来,手中缓缓捋着一条银色马鞭,淡淡地瞧了我一眼,手中鞭影忽如天女散花般铺撒开来,将车中毒蛇打落了十之七八。
“我一时哑口无言。他手中银鞭盘旋挥舞,便如一条最强悍、又最娇柔的灵蛇一般,将车中扫荡得干干净净。约莫一刻钟后,蛇群如潮水般退去。他这才坐了下来,叫阿青剖了两颗蛇胆给我服下,皱眉看了看我的伤口,忽而笑道:‘还是我花了大价钱请来的,也不知是你护着我,还是我护着你。’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只见他伸出一只雪白的手,喀嚓一声,将我裤子撕了下来。我窘迫难言,颤声道:‘你干什么?’他讶然道:‘替你拔除蛇毒啊。怎么,你还要阿青伺候你不成?’我又羞又臊,说不出话。他先是动手替我挤压伤口,片刻之后,忽然俯下身去,将嘴凑在我伤口上,吸吮起来。我明知他是好意替我疗伤,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发热,腿间也硬了起来。其时也无可遮挡,只得半曲起来,以作掩饰。
“待我下车查看,才知情况惨烈。同行的镖师、伙计、趟子手,十有八九都受了伤。这蛇毒虽不致命,却令身体麻痹,多日不愈。我也不藏藏掖掖了,不等行动自如,便到了他车上,说这一趟只怕被人盯上了。他倒是神色自若,不时将枇杷壳掷向窗外,听我说罢利害,只道:‘这劫镖的只将你们尽数放倒,却不愿害人性命。我在外久了,不知淮扬地界的强人,竟这般细腻温存。’我被他搅得心浮气躁,粗声道:‘我们在本地也有些小小名声,黑白两道的朋友,原要给几分薄面。若不是劫镖,又是甚么?’他瞥了我一眼,嘴角一勾,道:‘不是劫镖,便是劫人了。’我诧异道:‘劫人?你得罪过谁么?’他哂道:‘我得罪的人多了,个个神通广大,都要与我为难。’我一看他双眼微微下垂的模样,即便深知他功夫不亚于我,也不禁冲口而出:‘我定护你周全。’他微微一笑,道:‘张总镖头一诺千金,必然是说话算话的。’我面上过不去,只道:‘你是我们的大主顾,你若有甚差池,岂非堕了我镇远镖局威名?’他但笑不语。
“此后三四日,我们打尖住店之时,已能察觉有好几批人轮流盯梢。到得后来,就连白昼行路之时,也有人紧随其后,在官道上奔驰来去,打探风声。我手下伙计识得的人多,私下告知我,近日踩盘子的人之中,竟有好几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耄宿,至于名门首徒、正派好手,更是不一而足。我越听越是心惊,心想他这批货固然肥厚,却也不至让平日自诩侠义的门派也放下身段,动手抢夺。一路商量得头也大了,仍是一无所获。
“十四那天夜里,我们连投四五家店,都说客满,让我们另投别处。我们问到后来,已经心知肚明。当下各持兵刃,徐徐前行。行至仙女镇外,远远见官道正中央反摆着一张太师椅,当下彼此对视一眼,心道:‘终于来了。’当是时,人人心如擂鼓,我按在腰间流霞剑上的手,也已布满汗水。行至一射之地外,我挥手叫停镖队,扬声喊道:‘五百年前是一家,朋友是靠哪座山头的?’
“只见那太师椅轻微一颤,一个紫袍老人背对着我们缓缓站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他须发皆银,左手垂在身侧,右手黑沉沉的,却是一只铁掌。
“我全身大震,几乎难以置信。这只铁掌在江湖上无人不知,那是连三岁小儿也不会认错的。当下只嘶声道:‘是奉天如来……金老爷子么?’
“那紫袍老人嘿然道:‘正是老朽。’说着,朝我们的镖旗瞧了一眼,两条白眉蹙起,责怪道:‘你师父柳明秀在江湖上也是数得着的人物,怎地到你手里,落得如此好歹不分?’
“我听他一开口便横加指责,心中便十分不快,反问道:‘张某押镖送货,赚几个养家糊口的辛苦钱,如何便好歹不分了?’
“金开义一双眼直盯着我的脸,仿佛见到了极其不可思议之事一般:‘张云起,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车中何人么?’
“他话音刚落,只听衣袂拂动之声,一个温和雅正的男子声音同时从前后左右传来:‘那也怪不得他。这奸贼惯会装腔作势,蛊惑人心,若不是黑眉叟及时放出小龙阵,连温某也差点着了他的道儿。’
“我回头望去,见一人立在一株高树上,身子随树枝上下摆动,不是天水五花宫掌门人温华安,却又是谁?
“两相验证,我再不信也只能信了。只听马车中传来一声低笑,侯爷不紧不慢道:‘两位都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却偏偏喜欢为难我的小卒子。你问问他,识不识得我是谁,知不知道我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金开义对他似乎极为嫌恶,厉声道:‘妖声怪气,没得污了人耳朵!’铁掌一扬,一道精纯之极的内力隔空而发,将他那部马车拆得七零八落。
“我一点点向他看去,看着那车子的残片,不知怎地,想起的却是他手中的枇杷。我涩然道:‘我原本不识得你是苏方宜,现在识得了。’
“此时官道上影影绰绰,伫立了一二十人。其实又何必劳动这许多高手?他身边只阿青一人,即便她武艺高强,对上金开义、温华安其中一人,也难有胜理。
“一名身负羽箭的青年喝问道:‘你方才说,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侯爷满脸讶色,道:‘你们来了这么多人,难道不是为了我身上这六枚转世金丹?’
“转世金丹四个字一出,四周登时一片倒吸冷气之声。金开义与温华安两人同时开口,一个说的是:‘胡说八道!’另一个说的却是:‘果真?’
“侯爷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黑檀木小盒。上面遮裹的丝缎滑了下来,露出盒上一座小巧玲珑的舍利塔,塔顶嵌着一枚鸡蛋大小的明珠。当日月将满盈,月华如练,但这天上的月光,却比不上他掌心的珠光。
“他说:‘这是舍利金宫的佛心塔,专门用来贮藏金丹的。’
“官道上忽然平静无比,连风声似乎都听不见了。
“只有许多狂热的鼻息,还在持续着,颤动着……
“他转过手来,盒子已经不见了,光芒也消失了。
“他带着沙沙的笑音也传到了每一个人耳里:‘我别的功夫虽然不太高明,捏碎东西还是很快的。哪位要是不信,尽可以来试一试。’
“四周又是一阵死寂。最终温华安似要开口,却被金开义抢道:‘你要如何?’
“他扬了扬眉毛,向阿青使个眼色,轻轻跳下那部支离破碎的车子,向我走了过来。
“他骑上我的马,坐在我身前,将一样硬硬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却是他那条银鞭。
“他在我耳边轻声道:‘等一下我说走,你就猛抽马腹,向前疾奔。’
“我也在他耳边道:‘你有把握脱身?’
“他莞尔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此时只见金开义厉色道:‘苏贼,休得妖言惑众。我侠义中人最看不起这些歪门邪道,你便尽数捏碎又如何?你倒行逆施,祸害民生,金某须容你不得。’说着,便要将铁掌拍下。
“侯爷笑吟吟道:‘金老爷子,你这句话,是只代表自己呢,还是这群人都由你说了算?我看你不想要,别人倒想要得紧呢。’
“金开义眼角肌肉跳动,喝道:‘自然由老夫说了算!’
“侯爷摇了摇头,忽将那小盒又托了出来,自己打开看了一看,掩口道:‘错了,错了!原来月圆之际,六颗金丹便会融成一颗。不知服下之后,会不会提升一甲子功力?’
“一时之间,四周呼吸更加粗重,好似野兽发情的喘息。
“温华安终于沉不住气,脱口道:‘给我!’
“侯爷向他扫了一眼,含笑道:‘好,给你!’
“他话一出口,竟真的将盒子向温华安抛去。温华安忙从树上急落,中途却被一只铁掌截断了。
“温华安切齿道:‘金老头,你自己不要,却来坏我好事!’
“金开义桀桀笑道:‘我说过不要么?那可不记得了。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嘛,总是有些健忘的。’
“只听掌风呼啸,两人在空中已过了七八招。
“侯爷冷冷望着缠斗的二人,果断道:‘走!’
“我奋力抽打马腹,带着他向江都镇内狂奔而去。镖队其他马匹也受惊疾驰起来,那是阿青在混乱中用匕首刺的。
“他们带来的好手,大部分加入了温金二人的战圈。剩下的自知夺丹无望,只是穷追不舍。
“眼见追兵将至,侯爷从我手中夺过银鞭,向载着货物的车子只一挥,便将牢牢缚在箱子上的牛皮绳索打得粉碎。马车颠簸甚剧,只转眼间,几口装满珠宝的箱子皆已塌落下来,箱盖裂开了,珍珠、翡翠、黄金、白银,纷纷洒入了官道上的泥尘。
“那些自命不凡的江湖侠客,见到这满地金银珠宝,追逐的速度愈来愈慢。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张开双臂,将地上的珍宝一把把搂入自己怀里。然后是两个人,三个人……
“我带着侯爷奔到一座破庙前,马儿已经力竭。我们狼狈下了马,匆匆藏了进去。这庙也不知荒废了多久,满院杂草高过人头,黑泥淤积了一尺多深。此刻天色将明,却又下起暴雨来。我才将脚印洗去,只听脚步杂沓,其中似乎还有那背负羽箭的青年的声音。
“我一惊之下,不及思索,一把抱住侯爷,滚入荒草泥沼之中。耳听追兵在庙内寻找之声,只得拖过身边的草甸,权且做些遮掩。
“我将侯爷紧紧压在身下,他头发、脸颊上都沾满了淤泥,眼睛却似笑非笑,用气音轻轻问我:‘张云起,我厉不厉害?’
“我诚心道:‘厉害。’
“他顺着我耳垂问:‘你怕不怕我?’
“我老实答道:‘怕你。’想了一想,又在他耳边道:‘怕你,又担心你。刚才你把盒子扔出去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侯爷极轻地一笑,道:‘你猜我在那盒子里放了什么?’
“我看着他雨水中的眼波。听见他含笑的声音在身下响起:‘……枇杷核。’
“我一时再也端持不住,也顾不得追不追兵,前不前尘,低头就去亲他的嘴。
“厮磨一阵,我自然又有了反应。他察觉到我在磨他大腿,便故意将腿夹紧,嘴上却嗔怪道:‘你这个人怎么老这样?我还当你是好人,原来这般不正经。’
“我吻他弄着他,含糊道:‘你还说呢。你骗了我这么久,连颗枇杷也没留给我。’
“他吃吃一笑,哑声道:‘好哥哥,枇杷没有了,箫倒剩了一支,你要不要帮我品品?’
“我自然乐意之极。调弄之际,他也情动起来,双手抚着我后脑、脖颈,又抓扣到我肩胛上。
“忽然之间,他低低地惊呼一声,将自己满手污血送到我眼前,喝问道:‘张云起,这是什么?’
“我苦笑一声。那是银箭九现郭玉龙,他寻不着人,离去之前放箭泄愤。
“他逼视我,问道:‘为何不告诉我?’
“我好声道:‘好弟弟,再让我亲一下。我说要护你周全,自然是要算话的。’
“他叹息般看我一眼,双臂缠绕在我脖子上,将嘴唇送了上来。
“须臾天明,追兵也已去尽。但我心中深知,他们既出了丑,又吃了亏,从此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被他扶到破庙地下,筋疲力竭,几乎坐之不住。他四处东翻西找,烦乱道:‘这破地方一点供奉也无,也配叫仙女庙!’
“我看着他,忍痛笑道:‘怎地不配了,这里不就有一个么?’
“他嗤道:‘你再说甜言蜜语,伤口也不会好得快些。’说着立起身来。从袖筒中取出两支细长的哨镝,放向高天。
“放罢,他坐到我身边,轻轻将头靠在我肩上。片刻,才低声道:‘每年生辰,都过得栖栖遑遑。想要甚么,都得不到手。’
“我握了他手,心疼道:‘你要什么?我去替你取了来。纵有千难万险,也必无不从。’
“他侧头看了我许久,眼中迷茫之色渐渐褪去,嘴角往上一弯,道:‘英重哥哥,你是真心待我么?’
“往后的事情,你也知道啦!我辞别家乡、朋友,妻子、女儿,随他来到汴京城里,从此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了。”
“……张兄与侯爷既有如此渊源,其实大可不必与……盟主计较。”
“呵,我自然知道。侯爷身边这如许多人,丁若大人也好,聂侍郎、曹元帅也罢,就连金銮殿里坐着的那个,谁又不是他的器用?端看有些用处时,便准你在身边盘绕。若连这点用处也没了,立刻就要翻脸不认人的。唉,普天之下,能令他无邪牵挂的,便只有北原王旗下那一位了。那一位却也不辜负他这番心意,那年他病重将死之际,竟甘冒奇险南下汴京,到他榻边探望。”
“不意张兄精敏至此,竟连此事也知道了。只是张兄再清醒些,便该想起,圣上是下过死令的。”
“张某此生不会对侯爷提起半个字,却不是为了圣上。侯爷日夜哄骗自己愧爱了沈七侯爷,尚且过得这般煎熬。若知道宁皇陛下待他如此,怕是要发疯的。”
“……张兄对侯爷痴情如斯,然则为何有今日之举?”
“你以为我争风吃醋,故作姿态,是不是?我心中如明镜一般,怎会作此无稽?我自知已无大用,只想宽慰侯爷之心。他成日殚精竭虑,思虑极重,负担亦多。他也是血肉之躯,长年累月,如何经受得了。君不见他鬓边的白发,近年又生了许多么?我在他心中虽无半点地位,既与他有这般……牵涉,即便微不足道,也须花上些心思应对。我及早抽身而去,也好让他勾销了一桩心事。哪怕只为此少白了半根头发,我也是喜乐无限。”
“……张兄可当一句情深似海,贫道莫能及万一。”
“可惜侯爷不解,我亦无解。阴差阳错,莫过于此。”
“此杯再敬张兄。”
“罢了,明日还须拾掇南下。多谢道长今日听我絮言,张某感激不尽。”
“张兄莫要客气,贫道也该入宫了。”
“道长慢走。”
“……张兄,你可知近日圣上摆驾北邙,重建陵寝一事?”
“不知。可是祀日将近么?”
“——张兄,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