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无边的风漫过树梢,随着层层的绿浪吹来。
引擎仍在持续轰鸣。
男人站在高处,目光长久地落在祁染身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祁染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却不由得感到心慌。
不会认出来的。
祁染在心里重复。
不会认出来的。
自己的样子和从前大不相同,就算是亲弟弟,在街上遇到,也会如同陌路人一般擦肩而过。
在那场爆炸之后,他逃出首都,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名为祁染的年轻人。自己刚刚失去了身份、职业,以及过去十几年努力拼搏的一切,而对方幼弟新丧,重病缠身,唯求一死。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相伴了几日,交谈间,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童年如此相似。
小学时父母横死街头,和弟弟相依为命,在托养所吃了几年大锅饭之后,被一个不负责的家长收养。那位名存实亡的监护人,几年之后的某天突然离家出走,留下一个即将进入大学的考生,和一个需要全天监护的小孩。
经历严丝合缝,简直是相隔千里的镜像。
他们人生之路的分叉从成年那天开始,一个陷入绝望的泥淖,一个走入新生,区别只是某个贵人的出现。
那个叫祁染的年轻人告诉他,自己决意一死,如果他想要,可以把身份卖给他。这个伪装被戳破的可能性很小——在生活里,没有父母,几度流离,少有亲近之人;在工作中……
“我遇到的那些人,从来不会在意我说什么,”原来的祁染笑了笑,“更别说了解我。”
自己愿意买下身份,只是有一个疑问。祁染已无亲人,又即将死去,买身份的钱归属何处?
“你帮我送给一个人,”原来的祁染说,“这是附加条件,如果你同意,我们就成交。”
他同意了。
韩医生是原来的祁染介绍的,这个医生专门派人在重症病房、停尸间外搜罗潜在卖家,于是挖到了祁染。
自己死里逃生后身无分文,但有潜入档案处的技术,医生愿意帮忙支付这次交易的价钱,无偿改造他的容貌,只要他留下来帮忙。
于是,他成为了新的祁染。
祁染长相柔媚,而他偏于俊朗,风格完全不同。更别说医生还改造了他的声带,连声音都与过去大相径庭。
即使山坡上的那人还记得他,也认不出来,更何况不记得了。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却始终无法恢复正常。
北风忽起,机舱残骸上的花束滚落下来。
就在同一时刻,高处的男人转过身,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走了下来。
祁染看着他逐渐靠近,全身反射性地僵硬起来,手指冰凉。
对方比他从容得多,在他谨慎的目光下走来,走到残骸边,像是战机缓缓锁定目标。
近距离一打量,更让他惊悚地浑身战栗。鼻梁凌厉的线条、眉骨凸起的弧度,甚至眼尾轻微的细纹,都和原主别无二致。表情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不自觉地望向军装下的胸膛,疑惑那人造皮肤下隐藏的钢铁心脏,会不会和从前以同样的频率跳动。
他与那头颅之中的机体相熟已久,也知道它的声调、语气、思维方式与原主何其相似,但那时,它只是存于金属中的一个程序。套上躯壳,幻化成人,站在眼前,冲击力比单纯的对话高出百倍,如同山呼海啸般,坍塌了他的神智。
太像了,太像了。他暗恋钟长诀那么多年,甚至不惜违规,创造了一个具有相似人格的超人工智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这样面对面地相望。
无数次梦中臆造的情景走进了现实。
如果能假得如此真实,当成真相又有何不可?
也许是晚风吹过,脖子上的项链忽然动了起来,冰凉的金属边沿微微抵在皮肤上,引起细微的刺痛。
这刺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反射性地伸手,按住了项链的吊坠。
金属片紧紧压在胸前,刺痛愈加清晰起来。
那个人终究是不在了,即使再相似,再完美,面前的人终究是另一个躯壳,另一个灵魂。
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祁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过往的阴霾、愧悔、留恋、缠绕,都顺着这股气消散了。他是一个全新的人,对方也是一个全新的人,他们本该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冰封四肢的寒意逐渐消融,血液开始汩汩流淌。他抬起头,那极近完美的仿生人还望着他。他们这样相顾无言很久了。
末了,还是新的钟长诀先问:“你有亲友在这里?”
祁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钟长诀看向残骸上的花,表情凝重而肃穆。
祁染明白过来。他认为自己是凌河之战的烈士家属,在纪念日来此凭吊。这也不算错,他带了两束花,另一束就是为了祭奠祁染——真正的祁染——战死的弟弟。
过了很久,祁染才找回声音:“我的弟弟。”
钟长诀顿了片刻,说:“他是为国家牺牲的英雄,请接受我最深切的哀悼和敬意。”
他的话那样得体,就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将领该做的。而且话中的语气如此尊重,如此诚恳,就像……
就像原来的钟长诀那样。
他真的、真的,完全变成了他。
不,不是变成,祁染想,他真以为自己是他。
胸口陡然疼痛起来,好像那枚金属片扎在了心里。
他继承了他的人生、他的责任、他的理想,在前线浴血奋战。因为他以为这是他的使命,是他心之所向。
本来平淡的事实,经过亲眼确认,却陡然刺目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创造出来的机械,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祁染扯了扯嘴角,垂眸。犯什么傻呢?他心里响起嘲讽的笑声。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他亲手创造了他,又删减了他的记忆。
本来,他们这次偶遇,就是一个将领对阵亡者家属的慰问。他本该正常地接受悼念,表达感谢,然后结束对话,分道扬镳。如此而已。
可他非要庸人自扰,先为故去之人心痛如绞,再为眼前之人感到悲伤。一场普通交谈,自己在这里惊涛骇浪,对方还浑然不知。
他摇了摇头,把那些念头甩出去,决定像一个普通民众那样继续这场对话。“谢谢,”他说,“将军为什么来这里?”
钟长诀望向凌河的粼粼波光:“这里也染着我的血,不是吗?”
祁染望向平缓东流的河水。
“弹片扎进颅骨,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重返前线,”钟长诀说,“人总要记住最惨烈的教训。”
这与官方声明一模一样。
祁染知道,事实不是这样。那块弹片要了他的命,整个大脑被搅成碎屑,即使用上联邦最精密的仪器和神经技术也毫无复原可能。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祁染闻言猛然一惊。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在观察他,就像他观察对方一样,从眉梢,到鼻尖、嘴唇,目光缓慢滑过他的脸,好像在细细摩挲上面的每一寸皮肤。
这注视不是一个包裹着数据的仿生人冷冰冰的眼神,它有温度、有情绪。祁染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总感觉你有话要说。”钟长诀望着他。
作为创造者,他胸中有千言万语,但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家属,无话可说。
他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他亲手消除了对方的记忆,退出了政治旋涡,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纵然不是真正的钟长诀,对方曾驾驶战斗机飞跃罗拉米亚山脉之巅,在敌军挺进西部的危急时刻,逆转战局,夺回领土。他所能做的,就是像联邦的每一个公民那样,对他说出一句:“感谢您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钟长诀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节哀顺变。”
说完,将军转身离去。祁染看着舱门自动合上,专机凌空而起,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灰点。
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住呼吸。他捡起散乱的花束,重新整理好,放在残骸上,离开了这片浸满血与泪的田野。
他看了眼时间,正好能赶上去里兰的航班。
他以为这次会面是一切的终结,没想到却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