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短暂地观望后,四散开来,回到院子或房间中去。
林弋阳摸了摸奥托的脑袋,刚刚丧母的孩子没有反应。她对最大的男生阿斯特说:“看好他。”然后带着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走进一楼左边的房间,祁染跟了过去。
她打开医用箱,拿出消毒用的东西,往胳膊上涂药,动作很随意,像是单纯地走个流程。祁染站在一旁,半晌说:“我来吧。”
他从林弋阳手里接过药水,轻轻抬起她的胳膊。仔细看,上面大大小小的伤口还不少,可见这样情绪崩溃的时刻,她经历了不止一回。
最为醒目的,是她锁骨上的一道疤,歪歪扭扭,显然是不规则的尖锐物体划出来的。现代医疗可以去除这些疤痕,至今还留着,大概是经济上的原因。
祁染小心清除皮肤碎屑,一面看着那道疤:“那个孩子之后怎么办?”
“看缘分,”林弋阳说,“要是没人收养,大概率会待在这儿。近两年军队的遗孤太多了,大家日子都紧巴巴的,谁有闲钱收养孩子。”
祁染没有说话,涂完药之后把瓶子盖好。
“会有个很漫长的过程,”林弋阳说,“你应该知道。”
祁染望向她。
“刚开始会剧痛,这种痛像火山一样,从一个地方喷发出来,”林弋阳指着胸口,“过两年,它会慢慢扩散到全身,变得稀薄,冷却,然后……然后你站在废墟上,目力所及的地方,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祁染想,创伤就是这样,把人打碎了再重新拼起来。而他经历了两次,早已成为另一个人。
“他的指甲很长。”祁染说。
托养所人手不足,孩子的头发和指甲疏于打理是很正常的,可祁染吃饭时观察过,其他孩子的指甲都是正常长度,说明护理员十分细心。
“他不愿意剪。”林弋阳说。
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院子里传来追逐打闹的声音,托养所是不会有纯粹的寂静的。
然后,祁染开口:“小时候,我弟弟的指甲也很长。”
林弋阳知道他有弟弟,当初因为两人不在同一个托养所,他闹过好一阵。
“他跟我差了五六岁,我从小带着他,给他穿衣服洗澡,他很黏我,”祁染说,“初中的时候,我住校,一周回来一次。”
他说的是自己的事,而林弋阳代入的是原来的祁染。微妙的错位却依然能带来理解。
“他一直不剪指甲,”祁染说,“他可以让邻居家阿姨剪的,但故意留着,想等我回去,跟我撒娇。”
那个孩子大概也是这样,每次看着手指的时候,都会盼望起下一次,窝在母亲怀里的温暖。
林弋阳看着伤口,叹了口气,随即看向祁染。“领养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她说,“过得好吗?”
“挺好的。”
“是吗?”林弋阳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聆听弟弟倾诉的长姐,“你跟你弟弟的关系很好,可你们的养父呢?怎么你走了,弟弟还要拜托邻居照顾?平常都是你带孩子吗?当时你也是个孩子啊。”
祁染有些茫然。他的童年结束得太早,很难记起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
“你也很早就开始照顾我了。”祁染说。
原主向他提起过,林弋阳高中毕业开始做护理员,牵着他的手走进小楼的时候,也不过十几岁。
“你还记得啊,”林弋阳站起身,走出门,“你刚来这里的时候,闹得比奥托厉害十倍。玻璃被你砸了,床铺被你掀了,连秋千的绳子都被你剪断了。”
说到一半,林弋阳止住了话头,望向窗外,似乎是觉得揭人过往不礼貌。隔着玻璃,能看到奥托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仍然一动不动。
祁染知道她话语中隐藏的意味,原主跟自己说过,当年这么做,只是不想看见其他孩子的笑容。
太痛苦了,以至于陷入了一种狂躁的状态。有一回,原主甚至拿起玻璃的碎片,想要自残。林弋阳扑上来制止他,碎片划过她的脖子,在锁骨上留下一道疤痕。
那道疤一直留到现在。
也许这就是那个遗愿的缘由。多年之后,只能将自己仅剩的东西——作为一个人的身份——换取钱财,留给她。
“我一直想道歉,”他说,“只是太惭愧了,不敢来见你。”
现在来了,可惜已经是另一个人。
林弋阳从窗外望向祁染,那目光还保留着她看奥托的样子。祁染没经历二十年前的事,但他无端想到,这就是当年她看原主的眼神。
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祁染脸侧的碎发:“你好好地长大了,这样就好。”
就在这一刻,祁染感到身上轻了一些,也许是原主的灵魂最终消散了。
林弋阳抱歉地看着他。“真不巧,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没有招待你,也没有好好说会儿话。护理员明天晚上才陆续回来,我要去买东西,还得跟奥托好好聊聊,还得准备晚餐……”
按理说,祁染应该悄悄把钱放在她房中,然后离开。但他看到林弋阳手上的伤口,告辞的话不知怎么转成了另一句:“我可以帮忙,等到明晚,有护理员回来,我再走。”
给出这个提议,倒不是他有多心善,毕竟他现在是祁染,如果祁染看到这一幕,也会留下来。
毕竟,多待两天,能有什么变数呢?
林弋阳惊异地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她没想到二十年不见的故人会如此贴心。常年照顾别人的人,得到一点照顾都特别感动。“那也太麻烦你了。”
“没事的,反正我这几天也是闲着。”
“对了,”林弋阳好奇地说,“我还没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祁染陷入了两难。一方面,他知道原主的职业并不是普世意义上的“体面”,说出来于亡者、于生者,都未必舒服。另一方面,他不是原主本人,也无权代他隐瞒。
沉默良久,祁染模糊过去了:“在首都做点小生意,还过得去。”
看出他一脸为难,林弋阳不再追问。
接下来两天,他帮着清扫和整理,也出门购置了托养所的物资。先前,许多街道引进了无人机配送,可惜开战之后,大部分被军队征召了,城郊这样的地方,只能自己去买。
隔天下午,在他回到彩虹之家,把物资搬进储藏室和冰柜时,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了杂乱的引擎声和喧闹声。紧接着,孩子们全涌了出去,像是有大热闹。
他疑惑地跟着人群走,才刚刚走到门廊,就停下了脚步。
门外停着空军基地的专车,而基地的指挥官,正跟在林弋阳身后,走进门来。